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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曼珠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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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袋店三岛屋,位于筋违桥前方的神田三岛町一隅。店主伊兵卫最初是将提袋挂在细竹上四处叫卖,后来才自力开店营业,所以取町名为屋号再合适不过。

更何况三岛町一带原本便是伊兵卫经商的地盘。

在江户说到提袋,就属两家店名气最响,分别是池之端仲町的“越川”和本町二丁目的“丸角”。两者都不是沿街叫卖的小贩可轻易取得进货门路的店家,因而与伊兵卫无缘。不过对于两家店所卖的小配件和提袋的设计差异,伊兵卫总是观察入微。

越川与丸角两店中间是条南北狭长的道路,伊兵卫常在此沿途叫卖。挑选那种在名气响亮、价格昂贵的店家购买提袋和小配件(如钱包、羽织绳带、小布包、胴乱[皮制或布制的方形袋子,挂在腰间,用来装印章或药物。])的客人,他们大多穿着讲究,正因有钱有闲,才会去名店购物。他们在店里大肆挥霍,采买精致的商品,就像公子哥儿整装准备上战场一样。既然如此,要是在越川没有看得上眼的商品,就会想顺道去丸角瞧瞧;倘使丸角没有,就会想到越川逛逛。若非特别执着于某一店家,想必有不少客人是常常都要光顾两家店的。

换言之,不只两家店里头有客人上门,连接两地的路上也会有客人。这些风雅之士瞥见擦肩而过的小贩挂在细竹上的商品,觉得“咦,这好像不错”时会怎么做?也许会停下来说“等等,让我看看那件商品”。

此外,喜欢附庸风雅或爱好此道者习惯随季节变换身边的配件。因此,当春夏秋冬有新品上市时,伊兵卫便精心挑选商品挂在细竹上,沿此路叫卖。尽管他也在别的市街兜售,做生意的范围并不局限于此地,但唯独走在这条路上时,绝不摆出便宜货,与在其他地方贩卖的品相等级有段落差。

伊兵卫对商品质量颇为用心。越川以设计新颖闻名,相反,丸角则专走内敛高雅的风格。伊兵卫凡事都抢先它们一步,让大家感觉越川好像有这样的货,其实并没有;又感觉在丸角看过,其实也没有。他与妻子阿民总是不眠不休地构思设计各种样式。

他这项计划相当成功。有段时期,伊兵卫(当时叫伊助)沿街叫卖提袋的景象,成为了当地名胜之一。“细竹满是金银粉,筋违桥上沿街卖”,如同路上孩童吟唱的打油诗,伊兵卫扛在肩上的细竹呈现出奢华景象。这首打油诗揶揄伊兵卫在筋违桥上叫卖,所贩之物却价格昂贵,很不相称,不过伊兵卫毫不在意。

沿街兜售提袋的方式有两种,一是以扁担架起两个货箱,二是将商品挂在细竹上。伊兵卫采用后者,但他总多背一个货箱。路过的客人被细竹上的样品吸引,想购买时,他便从货箱里取出同款商品,坚持不将经风吹日晒的货物交给顾客。他心知收取这样的价格,自然该这么做。尽管不少人替他担心,认为这是浪费,一样商品得花两倍价钱,不过伊兵卫可不会白忙。只要将那些样本略微加工,改作其他商品即可,伊兵卫夫妇就是有这等针线巧手。所幸他们有充足的精神和体力,得以不辞辛劳地四处奔波,走遍全江户的旧衣店和布庄,廉价收购裁剩的碎布。

这般孜孜矻矻,终于有了成果。好不容易能拥有一家小店面时,伊兵卫和阿民对地点的挑选毫无迟疑。叫卖多年,承蒙不少好客户的照顾,店面当然得开在这条路上。必须早点让老主顾发现,细竹上满是金银粉的伊兵卫,如今仍在这条路上做买卖。

其实两人原属意越川与丸角的中间地,却始终寻不着合适的店面。历经千挑万选,终于看上三岛町一幢略靠丸角的双层建筑。以新颖前卫设计为卖点的越川,有一批非越川不买的死忠顾客,倘若要借对方的人气开店,靠近丸角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他们就此安定下来。

这幢双层建筑相当宽敞,只做提袋和配件生意的话感觉大了点。然而尽管拥有了自己的店面,夫妇俩仍手持针线,打算亲自教导雇用的伙计技艺,所以多出来的空间正好充当工房。

转眼间,三岛屋一开就是十一年。

店内的摆设如昔,名声却已非往日可比。人们甚至有言,说到提袋便认定越川、丸角是业界龙头的江户人,要是不晓得排行第三的是三岛屋,也称不上风雅,足见三岛屋名气不小。

由于住店及通勤的伙计日渐增多,三岛屋改在小巷子里租房子充当工房。旧工房面向狭小后院的外廊,有一阵子沦为猫咪休息的场所,但近年来店主伊兵卫总与棋友在此对弈。三岛屋的经营平顺,有一名可靠的掌柜,两个儿子也都长大成人,不必担心家业继承的问题,于是伊兵卫玩起了围棋。越晚养成的嗜好,总是越为沉迷,过去唯一的嗜好就是做生意的伊兵卫,如今人生最大的乐趣便是下围棋。

尽管对商品的设计匠心独具,但伊兵卫总自称大老粗,这样的他,难得也附庸风雅地替这房间取名“黑白之间”。虽然大家笑伊兵卫的命名粗俗,但已贵为老板娘的阿民及店内伙计,在不知不觉中也习惯了这个称呼,每逢老板与棋友对弈,众人便开心地谈论今天黑白之间里的战况。

韶光荏苒,春去秋来。

伊兵卫认为花开花谢,虚幻无常,因而不喜种植花木,但不知为何,突然有丛曼珠沙华[中文学名为红花石蒜。]在后院里生根开花。

曼珠沙华,据说是绽放于彼岸的花朵,俗称“彼岸花”,也有人说其花色殷红如血,常见于墓地,乃吸死人之血而生,所以又称“死人花”。花谢后会冒出细长的叶子,在没有叶子的状态下绽放出妖艳的花朵,奇特的模样为其博得“幽灵花”的称号,令人忌讳。况且此花有毒。

曼珠沙华本是生长于路旁或田埂的植物,生命力强韧。不知是有人播种,还是随风飘来的种子,发现时后院已绽放一朵又一朵独特的红花,三岛屋众人大为惊讶,皆蹙眉认为此物不祥。阿民的得力助手,也是家中资深女侍的阿岛一见此花,登时脸色大变地四处找寻镰刀。

然而伊兵卫却一笑置之。他说,这房间是我和棋友厮杀的战场,彼岸花倒是生得其所。

“不论什么来历的花,都是有缘才会在我家庭院落地生根,冷淡铲除未免太过无情。这花就是在其他地方受人嫌弃,才显得如此卑屈,你们看那难为情似的僵硬模样真是可怜,由它去吧。”

所以这丛曼珠沙华便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且说,正巧在曼珠沙华开花前,有位姑娘来到三岛屋帮佣。

眼下是初秋时节,所以并非要更替女侍,也不需要递补人手。这名叫阿近的姑娘,芳龄十七,是店主伊兵卫大哥的女儿,亦即他的侄女。

伊兵卫出身于川崎驿站,老家在当地是赫赫有名的大旅馆。不过伊兵卫是家中的三男,而继承家业的是长男,他很早便前往江户工作。老待在家里的话,最后只会跟旅馆里的伙计一样供人使唤,没什么出息。

伊兵卫的大哥对这个靠自己才干开店谋生的弟弟青睐有加,不过这也是后来才有的事。当初伊兵卫沿街叫卖时,他几乎是不闻不问。直到伊兵卫拥有三岛屋后,兄弟间才熟络起来。

伊兵卫生性和善,对大哥态度的转变丝毫不以为意。三岛屋刚开张那段时间,长期协助大哥经营旅馆的二哥因病过世,伊兵卫心痛如绞,想到大哥一定很不安,便主动与他亲近,于是双方开始往来。

他大哥将女儿阿近送来三岛屋,请他们帮忙照料。与其说是来帮佣,不如说是来学习礼貌规矩。不过这可不单纯是爱女心切,想让女儿在出嫁前到江户历练一番,当中其实另有隐情。

一早,阿近得知黑白之间有客人,便着手仔细打扫。家里开旅馆,从小接受训练的阿近做起来是驾轻就熟。

“原本我还担心会来个柔弱千金,没想到阿近小姐这么能干。”

连生性爱唠叨的阿岛也无从挑剔,很快便与阿近打成一片,甚至还如此有感而发,足见阿近是个勤奋认真的女孩。

即使是知名旅馆,只要不是官家的驿站,旅馆老板的女儿绝对当不成千金大小姐,家中的大大小小都得和伙计一起卖力工作才行——阿近如此说明后,阿岛对她似乎更加佩服。

“像阿近小姐这样,根本不必到别人家学礼仪。这次到店里帮佣,应该是您家乡的父母和我家老爷夫人谈好的,想替您在江户找个好人家,肯定没错。”阿岛压根儿不清楚阿近寄住三岛屋的原因,只有伊兵卫夫妇知情。投入工作多年,阿岛错失好些姻缘,才会语带羡慕地说出这番话。望着她那深信不疑的丰润脸庞,阿近落寞地回以一笑。

“我谁也不嫁,只想好好待在夫人身边学针线,日后成为独当一面的提袋师傅。”

拜托,谁要您这么做啊,阿岛完全没当真。不过阿近确实已打定主意不回川崎老家,不论再好的姻缘上门也绝对不嫁。

阿近拧干抹布,用力擦拭着榻榻米的接缝处,不久,她突然停下手中工作,庭院里摇曳的曼珠沙华映入眼帘。花朵盛开至今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但那红艳色泽毫无褪色的迹象。好强韧的花。

那坚强的姿态与背后流露出的孤寂,触动阿近的心。

——好在叔叔没砍除这些花。

这种花和我一样,卑屈地活在世上。阿近向红花投以微笑,接着又擦拭起榻榻米。

阿岛的推测没错,当初伊兵卫夫妇并非是要阿近到店里学习规矩,而是打算收她为养女。虽然不知道阿近心里的想法,但他们很清楚她已无法重回老家。既然如此,就让她在江户优哉地体验千金小姐的生活,一起游山玩水,学习嫁人该有的礼仪后,再替她找个好对象。特别是儿子都已长大,始终没女儿承欢膝下的阿民,非常期待与阿近能像母女一样相处。即将成人的两个儿子,听从伊兵卫的吩咐到其他店家帮佣,学习如何从商,所以阿民备感寂寞。

然而,阿近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她十分排斥外出,说得更坦白一点,她视此为畏途。她害怕人群,要她到外面上课或游山玩水,简直是痴人说梦。

话虽如此,打扮成千金小姐的模样,比筷子重的东西一概不拿,成天窝在三岛屋内像洋娃娃般过日子,当然更不行。阿近想工作,想活动筋骨全身心投入工作。唯有这样,她才能忘却盘桓于心中的悲伤、后悔,以及责备自己、埋怨别人的那段痛苦回忆。

她无人可依靠,不得已,只好投靠小时候见过一面,早遗忘长相的叔叔。起初对阿近来说,这也是种难忍的煎熬。置身于陌生人群中异常艰辛,不,无论认识与否,只要是“人”,阿近一概畏惧不已。

所以在老家遇上那事,家人聚在一起商量阿近今后的生活时,阿近一度想遁入空门。她对人又怕又厌恶,无法敞开心胸,坚信只有神明能救她脱离苦海。

阿近的父母吓得面如白蜡,执起阿近的手劝道:“你年纪轻轻,说什么傻话,千万不能有出家的念头。”阿近抽回手,终日与父母泪眼相对,就在这时候,三岛屋主动提议要代为照料阿近。

阿近悲切地向叔叔婶婶告知事情的原委,甚至坚持——你们若不肯答应我的要求,我会主动离开,找寻能不断分派工作给我的雇主。伊兵卫与阿民颇感为难,但两人并未糊涂到忽略她眼中的意志,于是决定达成她的心愿。

从那之后,阿近便不曾踏出三岛屋一步,每天都在忙碌的工作中度过。

阿近来没多久,三岛屋便辞去先前在阿岛手下的两名年轻女侍。尽管不清楚个中缘由,阿岛却很欣赏阿近,她明白主人的心思,对待阿近相当细心,且办事机灵,只留她和阿近共事,阿近也较自在,这算是伊兵卫夫妇贴心的安排。此外,那两名女侍似乎对年纪相仿的阿近十分感兴趣,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她们一再探问、说长道短,带给阿近不少困扰,套句阿岛的话,“这样正好把麻烦赶走”。

“她们原就多嘴,三岛屋不需要动口不动手的女侍。”

即使三岛屋目前只是家小店,远不如越川和丸角,但是光靠两名女侍打理家中一切,仍略显人手不足。然而,阿近反倒非常感激这种繁忙的生活。

只是阿岛不时对这样的情况感到不安,即使店主夫妇一再告诉她:“阿近的事交由你全权处理,她想全力投入工作,你就好好找事让她做,好好磨炼她。”

可是阿近毕竟是老板的侄女,到店内见习总有个限度吧。把她当女婢般使唤真的没问题吗?

她曾向阿近提起心中的疑惑:“阿近小姐,您不必这么卖力吧,一些粗活交给我,您可以去帮忙照看店里生意,这样老爷也会比较高兴。您还能充当店里的活招牌,帮忙招揽顾客呢。”

阿近闻言应道:“我不懂得招呼客人,且在三岛屋里,工作最卖力的非夫人莫属。她不但亲自下厨、指挥我们做家事,说到她在针线上的本事,更是又快又好,让人好生敬佩。”

“就是啊!”阿岛不再多问。接着,两人又开始忙碌。阿近忙得浑然忘我——不,应该说是为了忘我,而持续投入到工作中。

午后时分。

“黑白之间的客人将于未时[下午两点。]前来,是石和屋介绍的,棋艺精湛……”伊兵卫开心地说着便打算从店头退进屋内,掌柜连忙追上他。

阿近当时正好要端茶给伊兵卫,不小心偷听到两人的交谈,似乎是某位身份不凡的顾客突然有急事请托,已派人备妥轿子。

伊兵卫听完原委,旋即命人将阿民唤来。阿民从工房快步赶到,伊兵卫向她说:“堀越大人赶着要某样商品,是一项重要的装饰作业,你也一块儿去。”

阿民立即起身入内更衣。尽管阿近对生意的事一无所知,但看他们的行动毫不迟疑,也明白兹事体大。叔叔口中的大客户堀越大人想必是名武士,对方要求立刻进行装饰工作,与富商在三岛屋定制特别的商品不同,这是紧急的临时下订。

阿近起身想帮忙准备,伊兵卫却唤住她:“准备的事就交给阿岛。阿近,事出无奈,我无法依约和客人下棋。等对方到达后,你能否详细告诉对方原因,并代我向他道歉?”

伊兵卫不容分说地丢下一声“拜托了”,便与阿民飞也似的离去。

阿近独留在原地。叔叔真坏,他明知我没办法接待客人啊。

为何叔叔要这么做?阿近心里嘀咕着时,那位客人已然抵达。

来到江户后,阿近第二次听见火灾的警报钟声——火灾果然是江户的特色——心头被钟声撩拨得凌乱无比。

将客人迎往黑白之间的是掌柜八十助。

八十助的年纪与店主伊兵卫相仿,体格也相近,但不知为何,看上去比店主苍老许多,总是低头弯腰,步伐急促。今天他一样踩着匆忙的步履走来,像只以套着白布袜的脚尖踩在地板上。

“来,请往这边走。”

带路时的语气也同样仓促。

听见客人抵达的动静,前往相迎前,八十助曾仔细交代阿近:“虽说事出无奈,但我们主动邀请,却让客人白跑一趟,实在非常失礼。若由身为伙计的我向客人道歉、上茶点招待对方,又更加失敬。因为阿近小姐算是老爷的亲属,所以老爷才吩咐您出面。”

原来是这么回事,阿近急忙到别处更衣,盘整发髻、更换发簪后,没人会认为她是女侍。

“老爷和夫人很依赖小姐,才会放心出门,您万万不能流露丝毫不耐烦。”

阿近是店主的侄女,但同时也是店内的女侍,掌柜口吻客气,言辞却极为严厉,摆出双重姿态。阿近一面被称作小姐一面挨训,感觉像面对谦恭有礼又唠叨不停的私塾老师。

“可是掌柜先生,我没办法独自接待客人啊。”

“和客人寒暄总办得到吧?”

“寒暄完要讲些什么?”

“客人问什么,就回答什么,没人要您闲话家常。我也会陪在一旁,请放心。”

八十助伸手示意,请客人上座。那名客人突然停步,回头望向掌柜。他足足比八十助高出一头。

他一脸有话想问,不过八十助一再请他就座,他只好屈膝坐下。此人的短外罩和衣服皆是银灰色,微微外露的下摆内里则是蓝绿色。对了,叔叔也有一件这种色调的衣服,看起来颇有格调。

房内并未摆出棋盘,下座也未摆设坐垫。阿近明白当中的含义。

“难道三岛屋老板临时有急事?”

这名客人观察敏锐,出声问道。嗓音低沉,略带沙哑。

八十助伏地拜倒,阿近也跟着照做。她等候八十助抬头,才做同样的动作。

这名客人比伊兵卫年轻五六岁,不仅身材高大,还有骨瘦嶙峋的挺拔双肩,模样相当显眼。阿近心想,此人小时候一定曾被取过“衣架子”的绰号。这时,阿近察觉八十助正朝她挤眉弄眼,催促她向对方问候。

阿近慢吞吞地道出事先备好的台词。她并非刻意如此,而是许久未曾像现在这样装模作样地与人见面,舌头一时不太灵光。

阿近心思不在眼前的客人身上,却全放在匆忙间默背的词句上,目光自然微微上扬。

就在这时候——

八十助突然大喊一声:“这位大爷!”

阿近吓得几乎弹起,差点咬到舌头。

定睛一看,八十助抱着那位客人。客人面无血色,双目紧闭,眼皮不住地跳动,瘦削的身躯歪斜得厉害,仿佛就要倒地。

“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阿近迅速移膝向前,仔细端详客人的情况。不只额头和鼻子,连理着月代[将前额至头顶部的头发全部剃光,使头皮呈半月形,为传统日本成年男性的发型。]的头顶也冷汗直冒。他单手抵着榻榻米,勉强撑住即将瘫软的上半身。

“真的……很抱歉。”他双目紧闭,使尽全力呼气道,“可否关上……那边的拉门?”

他空出的另一只手像在空中画图般不住颤抖,指着面向庭院的拉门。

阿近迅速站起身,一把将门关上。

“关上了。这样可以吗?”

“确实已关紧?”

这位客人深深皱眉,痛苦地低着头问道,口气严厉强硬,仿佛是性命攸关的要事。

“是的。”

“不会再看见庭院?”

“对的。”

客人闻言颤颤巍巍嘘口气,原本支撑身体的手移向胸前,不断深呼吸,仿佛好不容易被拉出水面的溺水者。

阿近和八十助面面相觑。

掌柜确认客人的状况,缓缓松开他撑地的手臂。看来,他已能安稳地坐定。

“真是抱歉。”客人睁眼说道,“能否给我杯水?”

“我马上去倒。”八十助迅速起身。

客人取出怀纸[怀纸是折叠起来放在和服的怀中随身携带的两折的和纸,换盘子或喝完茶的时候使用,还可以用来抄写诗歌、包点心等。]擦拭额前的冷汗,望向阿近柔声道歉:“在下一时失态,让小姐受惊,非常过意不去。”

阿近确实吓傻了:“庭院里有会让您感到不舒服的东西吗?”

客人缓缓摇头,收好怀纸,轻轻干咳几声。

“不,没什么。”

“可是我隐约有此感觉,请不必顾忌,尽管告诉我。店主伊兵卫不巧外出,家中事务由我暂代。既然是我的疏失,理应向店主伊兵卫报告,并加以改善才行。”阿近煞有介事地说着,往昔在旅馆帮忙时,不时得如此措辞,自然而然便学上口。

客人温柔地看着阿近:“您刚才说是三岛屋店主的侄女吧?”

“是的,小女子名叫阿近,伊兵卫是我叔父。”

“他有个好侄女,真让人羡慕。”

阿近虽对客人的夸奖感到难为情,心中却莫名不安起来,低头行礼已是竭尽全力。庭院里究竟哪里不对劲?

“没什么事。”客人似乎仍惊魂未定,瞥了紧闭的拉门一眼,“假如是一般人,不会觉得有何可怕。不过,换个人也许就会觉得稀奇或讶异。”

庭院里的景色令人讶异?

客人叹口气,露出苦笑。

“我平时鲜少如此,因为那东西只出现在特定的地方,只要避开就行。若非靠近不可,我也会做好心理准备,但这次真的太突然。”

他说的“那东西”,指的是……

“三岛屋老板是基于什么样的兴趣,在庭院里种植那东西呢?”

对方这么一问,阿近才恍然大悟:“莫非您问的是曼珠沙华?”

客人缓缓点头:“我很怕那种花,怕得不得了。”

那是道出心底秘密的口吻,不过他语气认真,没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阿近向他提起今年秋天时,女侍想剪除在庭院里绽放的这种花,却遭伊兵卫拦阻的事。她在说明时,八十助正好端水过来。客人接过装水的茶碗,感激地高高捧起喝了几口。

他的双手不再发抖,脸色也渐渐恢复红润。

“掌柜,这位大爷不喜欢曼珠沙华。”

担心地望着客人的八十助,听见这话,脸登时皱成一团。

“实在冒犯了。”

“那是不祥之花,难怪您会觉得不舒服,当初我家主人一时兴起留下墓地之花时,我们应该极力劝谏,告诉他此举不妥才是。”八十助连珠炮似的讲了一大串,频频磕头道歉。

“真是万分对不起。对了,我现在就将花剪除吧。”

他起身想去取镰刀,客人微微一笑,制止了他。

“不,用不着这么做。关于这件事,各位一点错也没有。”

“可是……”

“请别在伊兵卫先生外出时铲除花丛,他对花的怜爱之心令人敬佩。”

阿近松口气,曼珠沙华就像她的同伴,她实在不想目睹它遭处决的凄惨模样。

“小姐清楚曼珠沙华的由来吗?”

客人问道,阿近颔首。

“既然清楚,您不觉得这花特别阴森或不吉利吗?”

客人一再追问,阿近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心想,这时最好回答“我也觉得庭院里有那种花很可怕”,才合乎待客之道。

然而,曼珠沙华仿佛一直在等候阿近投靠这户人家似的,一朵花枯萎,旁边旋即绽放新的一朵,日夜抚慰着阿近孤寂不安的心灵,她实在不愿在曼珠沙华面前吐露冷漠的话语。反正只要放着不管,不出几天便会全部枯萎凋谢。

“我不害怕,只觉得这花十分落寞可怜。”阿近坦言心中感受,“我反倒是很喜欢,甚至和我叔叔一样对它寄予同情。”

八十助怒目瞪视阿近,眼神明显带着责备。这位客人如此厌恶曼珠沙华,仅仅一瞥便几欲昏厥,你却偏说出惹他不高兴的话。这名掌柜的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

“这样啊。”客人静静低语。

他将空碗搁在榻榻米上,微微一笑。

“小姐正值二八年华,容貌可比梅花、桃花、樱花、牡丹,却独钟曼珠沙华,足见您有颗善良的心。哎呀,多亏伊兵卫先生外出之福,我才得以拜见三岛屋家珍藏之宝。”

这下阿近可难为情了。她无法正视客人,脸上霎时一阵滚烫。

“您,您过奖了。我只是这家的累赘,因无法待在父母身旁,又无处可去,只好寄宿于叔父家中。心想着好歹能从事女侍的工作,但我不懂人情世故,不够聪慧,连女侍的工作也做得不好。”

阿近僵硬地垂下目光,所以没看见八十助是何表情。他一定认为我谈太多家里的事,很不高兴。

没想到那位客人朗声而笑。

“拥有闭月羞花之貌的年轻姑娘,就算害羞低头都迷人,不过……”客人的语调低沉下来,“打从见到您,我便觉得您的神情隐约带有一丝寂寥。我没说错吧?”

阿近不晓得如何应对,偷偷望向八十助,掌柜也不知所措地不断挑动眉毛。

客人似乎也明白刚才那番话让人为难,于是低头道歉:“不,我无意刺探您的私事,刚才冒犯了。不过我应该没猜错吧?”

他瞥向紧闭的拉门:“我想暂时忘却俗世的烦恼和生意上的精打细算,投入棋盘中的黑白之战,才来到此地,没想到却遇见曼珠沙华及小姐,看来,这绝非纯粹的偶然,一定是某种征兆。”

“您说……征兆?”

八十助怪声反问,客人回望他一眼。

“也许是我等众生身旁的神明下达神谕——藤吉,是时候放下重担,吐露长年隐藏在心中的秘密了。”

客人询问阿近,能不能耽误她一点时间。

“可否请您以怜爱曼珠沙华的心,听听人生逐渐走下坡路的一名小商人的故事?”

阿近毫不迟疑地点头答应。这次她并未偷瞄八十助的表情,她很想听一听。

“那我就不客气了。”

客人落寞地微微一笑。

“接下来的故事,与我为何如此惧怕曼珠沙华有关。那已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他娓娓道来。

“忘记先自我介绍,我叫藤吉。尽管远不及三岛屋,但是我也是手下拥有几名工匠的建材商。自拥有自己的一家小店后,便对外改用‘藤兵卫’这个称号,不过这个故事得以藤吉的身份说才行。

“家父是名贫穷的建材工匠,虽有一身好手艺,但家中孩子众多,无论再怎么卖力工作,仍难以养家糊口。每当想到父母辛劳的短暂人生,我便不禁悲从中来。

“这件事发生时,我父母早因火灾双双亡故。当时我才七岁,正值思慕母亲的年纪,终日以泪洗面。如今回想起来,我父母一无所知,算是他们的福气。

“家中共七个兄弟姐妹,我排行老幺。上面的四个哥哥、两个姐姐都很像我父母,个性一板一眼,不曾因贫穷而自暴自弃,总彼此扶携,在长屋[(一栋房子隔成几户合住的)简陋住房,大杂院。]里相依为命。”

说到这里,现名藤兵卫的藤吉略显踌躇。

“地点恕不能明讲。目前那地方仍住着不少人,即使没点明也不影响故事的主轴。以下我提到的人物和店名,也非其本名。”

“没关系。”阿近应道。八十助不知是否一时被这样的发展给愣住,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

“长屋里的居民个个和善,家境贫困仍天天笑声不断。长屋管理人性格顽固,一生气就满面通红,孩子都管他叫‘柿子爷爷’。”

藤吉忆起往事,似乎觉得有趣,忍不住扑哧一笑。

“管理人晓得我们先前住的长屋惨遭大火烧光,父母双亡,所以特别关照我们。总在生活艰难时,偷偷分米给我们。但他明白施舍有利亦有弊,常清楚劝告我们,与其施舍东西,不如给工作,才算真正对我们好。他甚至会找些跑腿或捡柴的杂事让年仅八岁的我做,兄姐皆在他的安排下找到工作,不久便纷纷离家外出谋生。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这名幺子,与长我十三岁的大哥之间,发生了那件事。”说到这儿,藤吉略喘口气,凸出的喉结上下滑动,八十助见状猛然回神。

“我疏忽了,我去帮您端茶来。”

八十助霍然起身,逃也似的走出黑白之间。

“真是抱歉,打断您的话。”

阿近从容致歉,藤吉微微摇头。

“到掌柜那样的年纪,往往不愿再听别人提陈年旧事,因为他们早见识过太多世间的无聊事。”

他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

果不其然,八十助离开后便没再回来。阿近认为这样反而好,心情平静了不少。

此刻,仿佛连庭院里的曼珠沙华,也在拉门外竖耳聆听藤吉的故事。

“我大哥名叫……”

藤吉说出“吉藏”这个名字。

这究竟是如同他先前预告临时取的假名,还是真名,阿近无从判断。不过从他那副如窥探昏暗井底般的眼神中,看得出藤吉真的许久不曾提起这大哥。

对他而言,吉藏的事犹如心底深处的一潭死水,只在向人诉说时才会加以汲取。

“大哥和父亲一样是建材工匠。父亲亡故时,我大哥就在父亲工作多年的店家修习技艺。当时他二十岁,已当学徒八年,虽还不能独当一面,但店主十分赏识他,认为日后他的技艺一定会胜过我父亲。附带一提,家中五个男孩里,只有大哥成为了建材工匠。”藤吉接着道,“我二哥和三哥见识到家父的辛苦,打一开始就不想当工匠,各自到不同领域的商家当伙计。火灾发生时两人已不在家中,眼下或许也同样在店家勤奋工作。”

或许——这么说来,他们应该鲜少往来。

“我原想继承家父的衣钵,可惜双手不够灵巧,所以尽管从事建材业,仍走向经商这条路。我的手指不能组装拉门的框架,也无法漂亮地糊上纸门,却打得一手好算盘。”

藤吉眯起眼睛,腼腆地笑着。

“相对而言,我大哥吉藏的手艺高超,是真的有天分。店家离长屋不远,我去那里玩时,常目睹连那些跟随店主修习的资深工匠也学不好的技艺,我大哥轻松便能学会。还是个孩子的我与有荣焉,深感自豪,下定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像吉藏大哥一样。

“由于家住得近,加上父母过世不久,大哥得照顾我们这群弟妹,店主同意吉藏可以不时回长屋探看弟妹。

“而长屋的住户也都引颈期盼吉藏回来。破门不好开关、挂晒衣竿的架子折断、木板地腐朽得嘎吱作响有碎裂的危险、漏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指出破长屋的各种问题,吉藏总能在短时间内全部修缮完毕,且分文不取。”

这当然也是年幼的藤吉引以为傲之处。

藤吉愉快地向阿近诉说往事,连眼神都是那般开朗。不仅长屋管理人柿子爷爷依赖吉藏,长屋的人们也说吉藏帮了大忙,因而对藤吉一家颇为关照。邻居的年轻女孩还常告诉藤吉“等你大哥回来后,把这个转交给他”,请他保管情书。大哥吉藏是个年轻帅气的工匠,长屋人人都仰赖他,自然很受女孩仰慕。

在藤吉温柔表情的诱使下,阿近轻松地提问:“令兄收下情书后,有什么行动吗?”

“他总是难为情地笑着。”

藤吉带着微笑应道,稍稍挺身靠向阿近。

“写情书的女孩中,不乏像您这么漂亮的小姐。不过我大哥从没回信或和任何人幽会。

“我要成家还早得很,为了让你们过好日子,得先找份好工作,学好手艺。在一切安定下来前,怎能只顾着自己,甚至沉溺在女人的事情上?”这些话已成为吉藏的口头禅。

“搬到柿子爷爷的长屋后不久,我四哥和大姐便找到了工作,所以住在长屋的只有十二岁的姐姐和八岁的我。不过我们的生活无忧无虑,我一面上私塾学读书写字,一面帮人带孩子、跑腿,赚点零花钱,心中毫无不安,因为有吉藏大哥这可靠的后盾。”

说到这里,藤吉突然停下歇口气,衣架子般的双肩陡然垂落。光这举动,阿近便已感觉出气氛的转变。

阿近并未看错,藤吉再度开口时语调明显不同,凝望远方的仰慕目光,恢复成如窥望井底般的幽暗眼神。

“我大哥吉藏有一身好手艺,个性又和善,什么都不怕。”他紧咬嘴唇,像强忍着吐露出这句话所伴随的痛苦。

“他只有一项弱点。其实每个人都一样,世上没有谁是完美无缺的。”

“我大哥他个性刚烈。”藤吉继续道,“不过这并不代表他生性易怒,或动不动爱和人打架。工匠往往个性急躁,我大哥反倒不时会居中调停劝架。所以……”藤吉一副不知该从何讲起的模样,频频思索。

“或许该说,他的个性是一旦发火便管不住自己。只要超出忍耐极限,任谁也拦不住。在他清醒前,完全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

藤吉缓缓转头。

“我从未见过大哥的这一面,一切都是事后听别人说的。我和吉藏大哥相差十三岁,家父去世后都是兄代父职,吉藏大哥可能是对我这个幺弟特别关照,刻意不在我眼前显露这缺点。”

然而,后来发生某件事,吉藏的用心全部白费。

“吉藏大哥在工地打死了一名木匠。”藤吉语带叹息道,“据说起因于一场无谓的口角。工地里常发生这种事,木匠与建材工匠工作类似,但负责的领域各异。既然角色不同,自然也有地位高低之分。一旦起摩擦,便会恶言相向,引发口角。真受不了,假如只是这样,争吵根本没意义。”

只能说是运气不好,再加上对方也不对。

那年初秋特别多雨,眼看工程已相当紧急,偏偏又延误,大家非常焦躁。这时,有人抱怨我大哥他们的建材不合格,尽管坚称是完全照下订的规格制作,木匠却是另一套说辞。最后,我大哥他们只好绑着头巾,日夜赶工重做送去。

当然,工地同样弥漫着浓厚的火药味。明明不是自己的过失,却非得让步不可,木匠趾高气扬地批评他们,还对他们颐指气使,令建材工匠愤恨不已,双方终于爆发激烈冲突。其中一名担任工头,年过四旬的木匠,撂下一句难听至极的话。

“后来依旧不清楚那个人当时讲了什么。听说店主一再追问,但我大哥始终不愿透露,只能肯定那话必是不堪入耳……”

藤吉欲言又止,不断望着阿近。阿近于是反问:“怎么了?”

“不,现在我才想到,这故事不知适不适合说给您听。”他缩起双肩,垂下视线继续轻声道,“吉藏大哥的老板,有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独生女阿今,个性开朗、温柔,也很疼爱我。”

那名工头骂的难听话似乎便是针对她。

“不巧当时有人上门向阿今小姐提亲,原本快要谈成的婚事却突然取消。据说阿今小姐非常沮丧,我不清楚那婚事为何会破局,也不晓得我大哥是否知情……”

不过这种事往往极易传开,而流言总是比真相更煞有介事,且充满黑暗面。

“那名工头大概是恶意中伤阿今小姐,说她素行不端才会导致婚事破局。”

藤吉低头望着地面。

“可以确定的是,我大哥吉藏一直单恋着阿今小姐。此事我也听他提过,所以他无法原谅对方。工地的工匠吵架总会以不相干的老板女儿当作辱骂对象,说起来,都要怪对方这种病态的个性。我大哥听了大为激动,愤怒得失去理智,回过神时已将那木匠活活打死。”

“活活打死……”

阿近梦呓般地重复这句话,藤吉向她颔首。

“我大哥刚好拿着一把铁锹,体积虽小却出现得极不凑巧。”

“这么说,他就是以铁锹打人?”

阿近茫然地问,藤吉歉疚地望着阿近。

阿近觉得身子逐渐发冷,血流阻滞,手脚从指尖开始失去知觉,仿佛就要坐着陷入地面。

由于单恋对方,一时无法克制愤怒而失去理智,回过神已伤害一条人命。

原以为那么可怕的事绝无仅有,不过她错了,世上常发生类似的事。

她恍惚地思索着。

“小姐。”

藤吉似乎不断叫唤着阿近,她眨眨眼,猛然回神。

“啊,糟糕,真不好意思。”

藤吉脸色微变,惴惴不安地挥着手。

“要继续吗?您脸色很苍白,我果然不该对您说这种事。”

阿近急忙坐起,却一个重心不稳,身子倒向一边,急忙单手撑向榻榻米。藤吉见状更加紧张。

“不妙!小姐,振作点,快来人啊!”

他正想叫人,阿近爬近,鞠躬制止了他。

“失礼了。我没事,真的,请您也放轻松吧。”

“可是……”

藤吉原要扶住阿近,忽然发觉有失礼数,双手僵硬地停住。

阿近重新坐好。

“对不住。”

阿近一时忘记用敬语,想必藤吉也听在耳里。

“我不是因故事太恐怖而吓得脸色发白,其实我身边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为防止自己怯缩,阿近急着说完,差点喘不过气。

“所以我才会离家。刚才我提到无法待在父母身边,便是这个缘故。”

藤吉瞪大双眼,举至半途的手臂微微颤抖。

“这样我实在是……”藤吉沙哑地低语,双臂落下,颓然垂首,“对您太抱歉。都是我提起过往……害小姐想起可怕的事……”

“不,”阿近打断他的话,“我根本不必刻意回想,因为我始终无法忘怀。”

哎呀,藤吉用手贴向额头,点头沉吟。

“我刚才并非因想起往事而慌乱。我一直以为自己的遭遇罕见,父母也安慰我,说我是个可怜的女孩,偏偏遇上这般少有的不幸事。但这种想法是错的,阴差阳错之下,某人伤害他人的事所在多有。突然明白这点,我一时头晕目眩。”事实上,阿近已逐渐恢复平静,呼吸也不再急促。但藤吉依然难为情地低着头,动作显得僵硬。

“一个与我亲近的人,杀害另一个与我亲近的人。”

沉默让人觉得凄冷,于是阿近道出此事。

“至今我仍悲伤难抑,连暂时将当时的事埋藏于内心都办不到。即使在叔父家过着安稳的生活,心中却一样波涛汹涌,一切都不曾结束。”

“人心如此变幻莫测,我对人感到无比恐惧。”说到这里,阿近静默下来。

吐露心里话后,感觉舒畅许多。另外,阿近也讶异自己竟能坦然道出此事。

眼前这名客人,一个小时前仍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仔细回想,除了知道他叫藤兵卫外,其余根本一无所知,甚至没听他提起经营的建材店宝号。

然而,不知为何,连对叔叔、婶婶也难以坦言的秘密就此脱口而出,一股脑儿地全告诉了他。

“小姐……”

藤吉缓缓抬起头,仿佛强光刺眼似的双眼微闭。

“我先前曾说您神色间带有一丝寂寥。”

“是的。”

“看来,不是我多想。”他嘴角泛起一抹浅笑,“这果然是种缘分。我今天来到这里,遇见盛开的红色曼珠沙华,碰巧您也在。”

他像要吹走什么似的,长长嘘口气,面向阿近。

“能继续说我大哥的故事吗?”

“只要您不觉得难受。”

藤吉颔首:“我大哥吉藏被捕,乖乖接受制裁,最后遭流放外岛。据说是店主及周遭的人极力替他求情,请求减轻罪刑,才免予一死。原本就算判处死罪也无可奈何,因为他杀人的方式过于残酷。”

“可是打架时难免情绪激动,这算是一时冲动吧?您大哥并非刻意要杀害那名木匠。”

藤吉侧头噘起嘴,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大哥一生起气便会失去理智,那正是他可怕的地方。

“那名惨遭杀害的木匠,五官被打得不成人形,几乎无法辨认。

“大哥挥舞铁锹时,一旁的木匠和工匠都合力劝阻,仍无法阻拦。一旦遭人从后面架住,他便甩开对方,若有人想拿走铁锹,他便撞倒对方,有人揍他,他便反揍回去,接着不断痛殴那名工头。”

阿近觉得一股寒意蹿升,不由得抱住身躯。从藤吉的言语中,她不禁联想到亲身经历,但她极力不显露内心感受。她不想打断藤吉的话。

对阿近来说,听完这故事是个重要考验。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只觉得一定是这样没错。

“我大哥的执拗及下手的凶残,令衙门的官员怀疑他以前便对这名木匠怀恨在心。换言之,他们怀疑吵架只是借口,我大哥老早便在等机会动手。”

若是这样,处分一定相当严厉。

“绝对没这回事。我大哥平时为人和善,生性讨厌和人打架或争吵。尽管这次确实做得太过火,但那是年轻气盛,一时压抑不住内心冲动。他不可能图谋杀人,大家都替我大哥辩护。阿今小姐甚至道出婚事破局的原委,请求官员从轻量刑。她告诉官员,她不怕世人的眼光,也不怕讲出来丢脸,吉藏先生是为了她和人打架,解救他的性命比任何事都重要。”

“那吉藏先生有什么表示吗?”

面对阿近的询问,藤吉的表情倏然消失,口吻平缓地答道:“他只说了句对不起。”

如今回想起那段过往,心里仍会隐隐作痛吧。

脸庞蒙上悲戚的暗影,表情因痛苦而紧皱,这会让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但不知为何,阿近眼前的藤吉却不是这么回事。他那不安、落寞的表情,竟带有一种不晓得该说是年轻还是天真的神色。

原来如此,阿近猛然察觉。

当藤吉得知温柔的大哥杀了人,遭判处流放外岛时,只是个八岁的孩童。一忆及往事,他内心便恢复成当时那名舍不得与大哥分离的小男孩。孩童时的面孔覆盖了他现在的面孔。

“外岛是什么样的地方,小姐想必不清楚吧。”

也许是看出阿近方才慌乱的心绪——如同阿近决定不再打断藤吉说话一样,藤吉也小心翼翼不去触碰阿近心头的伤痛,才采用这种询问的口吻。

“是的,我不清楚。”藤吉微微一笑,“虽说是流放外岛,但地点可不止一处。当时仅有八丈、三宅、新岛三座岛,据传以前有七座。

“尽管已判决流放外岛,不过开船前,罪犯都得关在牢里。

“等候的这段时间,亲属可送钱或白米给罪犯。姐姐和我完全帮不上忙,但长屋管理人和店主为了让哥哥在外岛的生活能好过一些,四处奔走,我们才能送东西到牢里。阿今小姐希望大哥能有温暖的床可睡,于是提出申请,想送一床新棉被到牢里,却未能获准。流放外岛的罪犯,依规定只能带牢里的棉被去外岛。”

罪犯在出航前夜才晓得会被送往哪座外岛,称为“外岛分发”,而吉藏被送往八丈岛。

“在三座外岛中,八丈岛是公认最容易谋生的外岛。我之所以知道此事,是载送大哥的船停泊在铁砲洲外海的三天期间,长屋管理人告诉我的。童稚的我很高兴,安心不少。

“在船只停泊的三天里,亲属提出申请便得以和罪犯会面,罪犯甚至能写信。大哥以拙劣的平假名写了封信,谢谢我们送去的物品,并交代我们都别去探监,此刻他无颜见人。

“因此我们都没去。长屋管理人要我趁船还停靠在铁砲洲时,早晚向船只膜拜,祈求大哥平安无事,他也陪我一起膜拜。”

每次双手合十,藤吉都忍不住号啕大哭。不论哭了多久,泪水都不会干涸。

“大哥搭的是春船。至今我仍记得,那几天早上总是朝雾弥漫。长屋管理人训了我一顿,说都是我哭得太凶才会起雾,云雾飘动,船内的大哥便知道我在哭,所以我不能掉泪。”

年幼的藤吉问长屋管理人和店主,大哥什么时候才会回家。但没人有答案,只能简短地应句“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最后,我大哥吉藏花了十五年的岁月才重返家园。”

“至少他是健健康康地回来的吧?”

阿近开朗地询问,藤吉也放松紧绷的双颊点点头。

“是啊。”

当时,藤吉已是某建材商的伙计。

“我从十五岁开始当伙计,那时正好被提拔为二掌柜。刚才也提过,我原是想成为建材工匠,终究未能如愿,于是我改当商人,想早点出人头地。说起来似乎有点自卖自夸,不过我非常卖力工作。老板性格善良,很明白我的上进心。”

藤吉对长屋管理人柿子爷爷许下某个约定。

“长屋管理人安排我当伙计后,不久便中风倒地。接到他病危的消息,我向老板说有位待我如父的恩人病危要前去探望,告假获准后,我便赶回长屋,想见管理人最后一面。”

藤吉赶到时,管理人已无法言语。他泪水盈眶,仅能单边眨眼地躺在病榻上,频频想开口,却无法成言。不过,几经复述,藤吉终于明白柿子爷爷想传达的话。

“管理人说了‘吉藏’。”

直到临终前,他仍惦记着吉藏。

藤吉紧握柿子爷爷的手承诺,等大哥回来后会好好照顾他,兄弟俩和乐地生活,请放心。

吉藏的老板也潸然泪下,对管理人保证:“等吉藏从外岛回来,我会雇用他的。他有一身好手艺,你不必担心。我会让他成家立业,好好照顾他。”

老板告诉他,不必操心以后的事。柿子爷爷就此安心瞑目。

“老板重情重义,没有违背这个承诺。我大哥即将归来时,他还前往灵岸岛的船务机关迎接。可是我……”藤吉说到这里,突然像有异物哽在喉咙般停下。

可是?照这样听来,他没去接船。

阿近心想,这也难怪:“您是别人家的伙计,不能说去就去,对吧?”

“不,不是的。”

藤吉要甩除什么似的使劲摇头,望着阿近。

“他是我的亲人,只要我提出要求应该会获准。可我没向老板请假。”藤吉一口气说完这句话,“我一直对店内的人隐瞒有个遭流放外岛的哥哥,所以无法开口。”

阿近双手放在膝上,凝视藤吉如遭丛云遮蔽般的阴郁双眼。

“老实告诉您吧,我觉得丢脸,不想让店里的人知道我有这样的哥哥。”

阿近一时不晓得如何应对。

由于有慈祥的长屋管理人及可靠的店主支撑着藤吉,他才能长大成人,独当一面。八岁时哭哭啼啼地与大哥别离的男孩,一面等候他归来,一面外出工作,从供使唤的下人一路晋身为二掌柜,此时,引颈期盼的大哥终于返乡。况且,对柿子爷爷的承诺,藤吉应该仍谨记在心,他不是才亲口这么说吗?

但为何又……

藤吉似乎能明白阿近的困惑。

“很匪夷所思吧?”他有气无力地笑着别过脸,紧闭的拉门外是曼珠沙华摇曳的红花。

“真是岁月如梭啊。”他自言自语般地低喃。

“昔日目送大哥离去时,我还是个幸福的孩子,不懂世间冷暖。虽知大哥吉藏犯了罪,却感受不到任何沉重的负荷。因为一切重担,都由柿子爷爷和店主代为扛下。”

八岁的孩童,过一年满九岁,过两年便满十岁。随着智慧渐长,藤吉逐渐明白大哥做了多么可怕的事——不,是明白世人将这件事看得多么可怕,多么避而远之。

过去别人代藤吉背负的重担,如今他都得自己一肩扛起。

“世人忘不了我大哥,永远记得他犯下的过错。尽管表面上仿佛早已遗忘,但动不动又会翻出这笔旧账。只要一提到那件往事,我也被迫回想,就算说者无心,但每听一次,我便得忍受一次。”

那个叫藤吉的小孩,他大哥竟以残酷至极的手段杀害当木匠的同伴,后来遭判处流放外岛呢……

“如同先前所说,替我找到这份工作的,是长屋管理人柿子爷爷。小姐,您若细想,应该会认为柿子爷爷已将我大哥的事毫不隐瞒地告诉店主吧?”

“是的。”阿近颔首。

“起初的确如此,柿子爷爷替我找工作时,挑选的是就算坦白道出我的身世,也愿意接纳我的店家。”

“有这样的店家吧?”

“嗯,”藤吉望着拉门点头应道,“不过一到店里工作后,怎么讲……情况变得很糟。”

“有人搬出您大哥的事欺负您,或在背后说您坏话,是吗?”

“没错。”

藤吉的目光移向阿近,微微一笑。

“这就是世人的嘴脸。甚至有人刻意向店主或我的同事打小报告,细诉藤吉的大哥其实如何如何。当然,他们并无恶意,因为这也是为店里着想。”

结果藤吉因此丢掉三份工作。

藤吉说得有些疲累,停下喘口气,干咳了几声。阿近望着他心想,啊,掌柜一直没端茶过来。

确实,世人便是如此。不过以眼前这情况来说,吉藏杀人的手法及事情的发展更是火上浇油。

吉藏平日是温和、认真的工匠,脾气一上来却相当冲动,碰也碰不得,拦也拦不住,甚至拿起铁锹杀人。若换个看法,比起那些原本就行为粗暴或素行不良的人,这种人反而更难对付。只因个性使然。且这种个性的人,其兄弟的脾气也大多相似。藤吉看来忠厚老实,工作认真,但仍不能大意。搞不好取下他的假面具后,底下是张和他大哥一模一样的脸。

雇用藤吉的店主及一起工作的同事,会对他充满怀疑和不信任也情有可原。当然,偷偷告密、说他坏话的人亦是同样的心思。

搞不好藤吉也一样,个性和他那杀过人的大哥很像呢。

最糟的是,藤吉无法推翻这些猜疑。他拿不出证据为自己辩护,只能投入漫长的岁月,借工作态度和性格博取别人的信任,努力让大伙儿明白他不是大哥那种脾气急躁的人。不过这期间人们依旧排斥他,对他心怀不安,这也莫可奈何。

阿近猛然望向藤吉,发现他以温柔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藤吉接着道:“不管什么时候,我都绝不动怒。”

啊,阿近双手捂嘴。

“因为只要我一生气,人们便会说,看吧,他就是这种人。”

“您一路走来,肯定很辛苦。”

藤吉微微一笑,略带逗趣地挑眉,微微扯动嘴角,犹如一张丑角面具。

“这已完全成为我的习性,如今我早忘记该怎么生气。看,就像这样,不管如何变化,都摆不出发怒的表情。”

阿近想安慰藤吉,于是刻意露出笑容,反倒像极了哭脸。我一定也和藤吉相同,只是自己没发现罢了。

“其实我也很怕一件事。”藤吉继续说,“若超出忍耐极限,不晓得我会不会变得和大哥一样。想到这里,我就恐惧不安。”

最不相信藤吉的,其实是他自己。

“因此十五岁到一家建材店工作时,我哭着恳求柿子爷爷这回别多嘴,替我隐瞒吉藏大哥的事。想必柿子爷爷也觉得应该这么做,所以他一直瞒着店家。”

听到这里,阿近已能体会藤吉不能前去迎接吉藏的心情。

“我没忘记对柿子爷爷的承诺。倒不如说,我想忘却也忘不了,就是这样才讨厌。想抛开一切,却无法舍弃,令人懊恼。”

阿近提出反驳:“可是长屋管理人明知你在店里吃过那么多苦头,却还要你许下那样的约定,未免太过严苛,太强人所难。”

藤吉微微瞪大眼睛:“小姐果然善良。”

“不,每个人都会这么想。”

“柿子爷爷深知我真正的想法,才要我如此承诺。那并非他临终前的心愿,而是最后的叮嘱。”

柿子爷爷的意思是,别弃吉藏于不顾。

“你其他的兄姐呢?没必要全由你独自承担吧?”

不知不觉间,阿近对藤吉的称呼由“您”改成“你”,实在有欠礼数,但当场不可思议地营造出这股亲近感,让阿近很自然地这么做。

藤吉流露出到目前为止最无力、最困扰的笑脸,开口道:“他们全都不在了,早就逃得远远的。这也是世人的另一面,一旦各自有了工作、家庭、人生道路,兄弟姐妹便形同陌路。什么血缘关系,根本一点都不重要。连我也想逃。”藤吉心有所感地说道。

十五年的岁月,让之前那因崇拜兄长而哭哭啼啼引来朝雾的弟弟,摇身一变,成为想弃兄长于不顾的男人。

“小姐,告诉您,我不断祈求神明。不光内心这么想,每次到狐仙庙或神社参拜,我便会双手合十,祈求吉藏大哥别回来,别重返江户。”

外岛的生活十分严苛,据说罪犯老化的速度比一般人足足快上一倍。有人因生病或受伤而亡故,也有人得到赦免却无家可归,索性待在岛上过日子。

“那是不可原谅的祈愿,就算遭天谴也不足为奇。”

随着一声叹息,藤吉道出此语,随即突然全身颤抖。他皱起眉头,抬手紧按胸口,仿佛有个看不见的东西紧紧揪住心脏,想让他就此断气。

阿近见状微坐起身,不知如何是好。不久,短暂的痛苦过去,藤吉微微喘息,又恢复笑脸。

“唉,好像已平静下来。”

“不要紧吧?”

“不,我没事。不时会这样,可能是上了年纪吧。”

阿近轻盈起身:“请休息一会儿,我这就去端茶来。”

藤吉虽说“别麻烦”,面容却霎时憔悴许多,一只手仍紧抵胸前。

阿近赶往厨房,想找寻有无热茶或甜点。

此时厨房空无一人。她重新煮沸开水,取出盘子。碗柜里放有羊羹,她迅速切下一小块装上盘子。

阿近忙着四处张罗时,走廊上一阵脚步声走近,掌柜八十助探进头。

“啊,小姐,客人回去了吗?”

“讲得正优哉,我正要端茶过去呢。”阿近故意略微噘嘴道。掌柜闻言拍下额头,发出一声清响。

“糟糕!”

他的脸皱成一团,不断鞠躬道歉,接着凑向阿近悄声道:“照当时的情况来看,对方好像要说些复杂难懂的话,我最怕这种事。此外,那位客人似乎也希望小姐当他的听众哪。”

八十助频频眨眼,一副觉得不可思议的神情。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聊得真久,小姐很善于应对嘛。”

八十助并不清楚阿近的背景,想必认为阿近只是个没见过世面、个性内向的小姑娘。事实上,他也一直以这样的态度对待阿近。

阿近突然感觉心头被刺了一针,要是掌柜听过她的遭遇,不知会作何感想?

当然,起初应该会寄予同情,安慰一声“真是可怜”,但他也许会认为我也该负点责任。

阿近不晓得别人将如何看待自己,在掀盖示人前,无从得知。一旦掀开盖子,让人往内窥探时,看到别人产生的想法,自己内心或许也会随之产生变化。

藤吉无法继续怀抱对兄长的羡慕之情,谁有资格苛责他?

阿近随口应付几句后,急忙返回黑白之间。她轻唤一声,拉开纸门。

只见藤吉站在面向庭院的拉门旁,单手扶在门框上,正要拉开门。

阿近呆立原地,不由得高喊“大爷”,声音大到差点震坏自己的耳膜。

那声呼喊不像是传入藤吉耳朵,反倒像化为小石子击中背部,令他一阵踉跄。他手搭着门框转过头。

“哦,是小姐啊。”

阿近将端盘夹在腋下横越房间,单手牢牢抵住拉门。

“这是在做什么?”

在阿近的大声问话下,藤吉宛若挨骂的孩童,蜷缩着身子瞥开目光,后退数步离开门旁。

“对……对不起。”

见到他那可怜怯缩的模样,阿近猛然回神,顿觉一阵羞愧。

“不,是我失礼了。”

仔细一看,茶水溢在端盘上,悉心切好的羊羹业已沾湿,阿近不禁涨红了脸。

藤吉也察觉这点,于是腼腆笑道:“我就这样吃吧。小姐,请坐。”

他说着便先回座,阿近此刻巴不得挖个地洞往里钻。

“我突然想确认一下。”藤吉端正坐好,轻声道,“看那里是否仍开着花。”

他指的是曼珠沙华的花吧。这话真古怪,扎根在地的花朵,不可能一会儿没见便消失,也不会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枯萎。

藤吉是否另有挂心的事?他该不会想确认其他事吧?阿近的疑问已到嘴边,但仍强忍下来。

藤吉以剩余的半碗茶润润喉咙,继续道出他的故事。

“我因为对店里隐瞒了大哥的情况,自然没和大哥见面。大哥回来后,经过五天、十天、十五天……日子一天天流逝,我仍然尽可能不触及大哥的事。一切交给大哥的店主处理就好,我不愿和他再有牵连,仿佛合上内心的盖子。”

照顾吉藏的店主并未捎来任何信息。对方当然清楚,藤吉先前因大哥的缘故而丢掉饭碗,吃过不少苦,也知道藤吉的兄姐都已逃得不见人影。眼下再刻意对藤吉说些什么,只是徒增他的痛苦,店主想必也顾虑到这点。

然而吉藏返乡一个月后,阿今到藤吉工作的店家找他。

“阿今小姐十年前嫁给了某木材商,膝下育有三子,身材也丰腴许多,看来过得十分幸福。她的婆婆仍健在,如今她虽只是少奶奶,却已散发出符合身份的威仪。”

阿今带着一名女侍,特地以顾客的身份上门。她告诉伙计:“今日想商量家里修缮事宜,这边的二掌柜藤吉先生是我的旧识,可否请他来见我?”于是藤吉得以从容地与阿今会面。

“我领阿今小姐到一个小包厢,她便遣回随行的女侍,以无限怀念的神情微笑说:‘藤吉先生,好久不见。’”

只是,她当然不是要谈建筑修缮的事。

“她问我可否和吉藏见一面。”

吉藏投靠昔日的店主,在他身边帮忙。

——我们一直很担心吉藏,但他比想象中有朝气,也没忘记以往担任工匠时的手艺,家父放心不少。

——阿今小姐,您偶尔会回娘家,是吗?

——虽不能常回去,但我会趁外出办事时顺道回家,我也想见吉藏先生。

她开朗地说,而后注视着藤吉。

——您不想见吉藏先生吗?

“我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只好沉默不语。阿今小姐叹口气,悄声说着‘那也没办法了’。”

藤吉双手扶地,向阿今磕头道:“真的万分抱歉,我大哥吉藏请您多多关照。”他的口吻极为客气,近乎恳求。这不是为了吉藏,而是为了自己。藤吉告诉阿今,我不能见他,希望两人就此断绝关系。

阿今悲戚地凝视着他。

“阿今小姐说,‘我很明白您的立场’。”

——不过我想当面向您确认这点。吉藏先生从外岛返乡后,一直惦记着你们。他常说,弟妹的事,我未有一日稍忘。都怪我做了傻事,才使得他们如此痛苦、寂寞,不知他们是否一切安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好想见他们。

起初店主编造许多理由解释弟妹们为何不来看他,再三支吾其词,终究不敌他的坚持。

——大约三天前,家父向吉藏先生坦白了一切。

除藤吉外,其他弟妹早已音信全无。藤吉住在附近,但有苦衷,没办法见吉藏。藤吉这些年吃过不少苦。

——你要体谅藤吉的心情,不能苛责他,也不能恨他。你是曾流放外岛的罪人,一辈子都无法抹除手臂上的刺青。

藤吉说到这里,突然转动眼珠,望向阿近。

“在江户,罪犯的左臂会留下双层刺青。”藤吉指着左肘下方,“听说店主提到这件事时,我大哥卷起袖子露出刺青,潸然泪下。”

吉藏晓得成为罪犯的自己,带给家人不少麻烦。然而知道和深切感受是两回事,他或许仍觉得能够依靠家人,期待弟妹愿意原谅、接纳他。

但是弟妹都离他而去,杀过人的哥哥让他们承受了太多不必要的痛苦,大哥早就不算亲人……

言语道出真相。

“阿今小姐说,我大哥那天一直抱着头喃喃自语,自责过于一厢情愿,把事情看得太天真,不配为人兄长。”

即使不是江户与八丈岛这样的距离,十五年的漫长岁月已足够让人心变迁。

藤吉低头不语,阿今眼中噙着泪水。

——我同样没资格责备你,因为我也没能等到吉藏先生回来。

“等他?”

阿近不由得反问,藤吉颔首。

“吉藏大哥流放八丈岛时,阿今小姐曾告诉店主,会发生这种事,归咎起来都是她的缘故,所以她要等吉藏回来,和他成婚。”

吉藏一直暗恋着阿今小姐。

“阿今小姐似乎也明白他的心意。不过阿今小姐底下有个要继承家业的弟弟,店主打算让阿今小姐嫁人[依当时日本的习惯,若家中没有儿子,便招赘女婿当养子,反之则不必刻意招赘。]。而阿今小姐在吉藏大哥引发那件事前,并未对他抱持特别的好感,才有那桩告吹的婚事。

“后来,阿今坚定地告诉店主,既然发生这种事,她也改变了决定。

“可是店主狠狠教训了阿今小姐一顿。他说:‘你等吉藏回来,并非因为爱他,只是觉得欠他一份情,这样的婚姻不会幸福。出这什么馊主意,马上给我嫁人去!’”

——你若以这般心思嫁给他,对吉藏反而更为残酷。

藤吉应该是在模仿店主当时的语调,语调强势许多,还带有卷舌音。

“于是阿今小姐嫁给别人,过着幸福的日子。店主的想法没错,阿今小姐也很清楚这点,但仍对吉藏大哥感到歉疚,才会落泪。她那同情吉藏大哥的善良心灵并未干涸,还专程来告诉我这些事。”说到这里,藤吉吞了口口水,“我越想越生气。”

他双手握拳置于膝上。

“生阿今小姐的气?”

阿近不懂藤吉的心情,轻声问道。藤吉抬起脸,瞪大眼睛。

“怎么可能,我气的是吉藏大哥。

“他给大伙添了天大的麻烦,让弟妹吃尽苦头,至今还要人家替他担心。阿今小姐为他哭泣,店主为他操心。柿子爷爷临终前一直将吉藏挂在嘴边。每个人都‘吉藏、吉藏’地念个不停。

“我大哥是个杀人犯,为此我尝尽痛苦和懊恼,偏偏大伙都弃他而去。他这始作俑者嘴上好像很明了,谁知道他心里究竟怎么想。或许他认为真正可怜的是从外岛返乡的自己,他以前百般呵护的弟妹,在他落魄之际竟如此冷漠无情。我不禁这么想,只觉得怒火中烧。”

藤吉第一次这样憎恨吉藏。

“先前我讨厌大哥,总是抱持逃避的心态,多少带有一点歉疚。但与阿今小姐见面后,我的想法随之改变。

“大哥为什么厚着脸皮返家?为何没死在岛上?

“刚才也提过,吉藏大哥流放外岛时,我曾祈祷他别回来,不过我真正的心愿不仅于此。大哥回来后,我越发不能原谅他。这次我打心底里怨恨、诅咒他。倘若他就这样在店主家安稳过活,如店主所愿重新成为厉害的工匠,娶妻生子、幸福度日,也太没天理了。今后我仍旧得胆战心惊地提防大哥的事被人发现,害怕哪个口无遮拦的家伙透露这个秘密,他却不必受这些折磨,还能博得温情关照,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吗?”

藤吉双眼怒火喷发,瘦削双颊恢复原本的红润。

阿近犹如冷水淋头般,一阵寒意袭身,不住后退,但藤吉并未察觉。

“吉藏大哥干脆死掉算了,我真的这么想。我企盼杀过人的大哥受到应得的报应。

“吉藏大哥曾残忍地杀害一名木匠,那人心中该是何等不甘,想必临死时非常痛苦难过。

“若世上有所谓的亡灵,真希望他能现身报复吉藏大哥。我这个与他流着相同血脉的亲弟弟早晚都如此祈祷,连在梦里也不忘祈求。这般诚心,怎么可能不传进亡灵耳中?”

那么亡灵真能听见他的请求?难道那惨遭杀害的木匠怨灵真的会出现?

阿近不敢出声询问,只是瞪大双眼。藤吉似乎忘了她也在场,急促喘息,眼梢上扬,残忍冷笑。

“十天后,我大哥在店主为他安排的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里,朝门框绑上麻绳,上吊自缢。”

阿近不住颤抖,连坐在原地都觉得煎熬。藤吉动也不动地坐着,双目圆睁地望向空中。

“你大哥……”阿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看到亡灵了吗?”

看到应你召唤,自另一个世界而来的亡灵,那张遭铁锹硬生生打烂的脸了吗?

藤吉全身虚脱。他双肩垂落、松开拳头,紧绷的嘴角也松弛下来,接着他眨眼望向阿近。

“大哥的死讯同样是阿今小姐告诉我的。多亏有她,我才得以隐瞒内情,编造借口和她一起赶往店主家。没错,我是带着兴奋的情绪前往的。”

为了目睹吉藏的死状,为了确认他是真的死去。阿近心里很清楚,藤吉就像成功战胜仇敌一样,得意扬扬地直奔店主家。

店主和阿今让藤吉看吉藏朝北而卧的遗体。吉藏仿佛死后仍感到歉疚般,双眉低垂,嘴角歪曲。

“店主哽咽地告诉我,大哥在门框上吊自缢时,还垂落数滴泪水。”

藤吉模仿店主的语气及阿今哭丧的表情。在店主面前不能表现出高兴的样子,也不能在阿今眼前拍手叫好,欢声大喊“好高兴,太棒了”。“我欣喜地想着,此后就不必再为大哥的事烦恼,但同时也对亡灵油然生起敬畏之心。或许该说是对那木匠怨灵的感激之情吧,感谢他听见我诚挚的祈愿。”

眼前的藤吉外表老实善良,在说故事的过程中不时会体察阿近的感受,他果真如此冷酷?长期压抑下无处宣泄的愤怒和憎恨,一旦解放真会令人变得这般丑陋?

丑陋?阿近自问,而后摇摇头,我也没资格说人。

“大哥苍老许多,整个人缩小一号。我淡淡这么想着,没什么特别感想,十分冷静。”

说到这里,藤吉这才想到要喘息般,发出略带颤抖的叹息。

“店主替我大哥安排的房间,面向庭院。”

藤吉突然话锋一转,阿近虽感不解,仍点点头。

“店主对家中布置不太讲究,任凭庭院荒草滋长。一些不知名的花草丛生,枯萎后又冒出新芽,犹如山野景致。”

当中有丛盛开的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终于登场,阿近暗暗咽下口水。

“我大哥是搭秋船返乡。不过那时深秋已至,花色尽褪。枯萎的曼珠沙华在秋风吹拂下,发出干燥的沙沙声。”

犹如窃窃私语般,秋风轻抚干瘪的枯骨,发出迷幻之声。

“替吉藏大哥盖上白布后,店主转头望着我,伸手指向庭院的曼珠沙华。”

——约莫十天前起,吉藏便深深为那花着迷。

正是藤吉会见阿今,对大哥燃起恨意的那天。

——只要一有空,他就独坐在那儿,望着曼珠沙华发呆。

店主也曾问他,干吗喜欢那种散发阴气的花?

——因为那又称赦免花,我心想,吉藏大概是将自己的境况投射在花上。

这时,吉藏微笑应道:

——花丛间不时会露出人脸。

阿近注视着藤吉。隔了一会儿,藤吉也回望着她,颔首道:“是的,我大哥确实这么说。”

店主问吉藏:“到底出现谁的面孔?花丛里不可能出现人脸啊。”

吉藏挂着浅笑回答:“是我熟悉的面容,是那个生我气的人啊,老板。”

“我当下……”藤吉缓缓蒙住脸,似乎不愿让阿近看见,“真的好高兴啊。没错,正是那遭杀害的木匠亡灵,他怀着怨恨现身了。我心想,原来愿望是以这种形式传到亡灵耳中。”

曼珠沙华,别名赦免花、死人花。

店主曾想剪除这阴森森的花,但吉藏不同意。他说,请让它留在这里吧。

——他来见我了,以这种方式来见我了。

吉藏嘴角挂着微笑,眼中泛着泪光。

——我望向那丛花,发现他躲在后头凝视着我。我向他道歉,对不起,一切都是大哥不好。

“大哥?”阿近怀疑自己听错,欲加以反问,但藤吉早一步双手掩面,躬身长叹一声:“吉藏大哥看到的那张脸,就是我,不是什么亡灵!是我这性格乖僻,请求亡魂惩罚大哥的弟弟灵魂出窍,躲在死人花后瞪视大哥。尽管大哥一再向我道歉,我仍不肯原谅他,终于将他逼上了绝路。”

伊兵卫与阿民返家时,阿近独自待在黑白之间。她坐在缘廊上,凝望着曼珠沙华。

从掌柜八十助那里听闻事情的始末,夫妇俩草草换下衣服,一同来到黑白之间。

“听说你很用心接待客人,真是辛苦了。”

“八十助还说,那位客人聊了好久,多亏小姐高明的接待手腕,直夸奖你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慰劳阿近。阿近低头鞠一躬,想应些合宜的话,诸如“叔叔婶婶,事情办得如何?”或“叔叔婶婶辛苦了”之类,却说不出口。一和叔叔婶婶慈祥的眼神交会,她的泪水便扑簌落下。

阿近向吃惊的两人重述藤吉的故事。这回没人打岔,全由阿近叙说,但她不时确认似的望向庭院的曼珠沙华。红花静静矗立在西倾的秋日夕阳下。

听完故事,伊兵卫长叹一声。阿民靠向阿近,轻抚她的背。

“这样你又接触一个不可思议的因果故事,真不容易呢。”

伊兵卫此话一出,阿民赏他一个白眼。

“所以我就说嘛,应该叫新太告诉客人,取消这次的聚会才对。”

新太是三岛屋唯一的童工。

“你明知阿近遭受何种苦难才离家,像那些谁死去、谁被杀之类的事,她绝不会想再听。阿近也太可怜了。”

挨一顿训后,伊兵卫马上收敛许多。他连声抱歉,举起手制止阿民。

“可是八十助刚才说松田屋老板和阿近聊得很开心,临走时还客气地答谢。”

他若有所思地低语,原本一直低着头的阿近抬起脸。

“那位客人的店名叫松田屋吗?”

“哦,客人没讲吗?”

叔叔告诉阿近,对方确实是建材商,只是名字不叫藤兵卫。

“虽然知道店址,但我不想透露。松田屋老板应该不会再来这里,看来缘分仅有这次。”

“那很好啊。”阿民板起面孔,“把年轻女孩吓成这样有啥意思,再坏心也要懂分寸。”

伊兵卫偷瞄发火的老婆,暗自苦笑。这时,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身面向阿近。

“阿近,松田屋老板坦言他灵魂出窍逼死大哥吉藏后,神情如何?”

藤吉溃堤般滔滔不绝,宛如被人打倒一样俯卧在地,但没过多久便坐起身,恢复沉稳的表情。他眼角微微泛红,呼吸却不再急促,语调也恢复平静。

“接着他说,‘谢谢您听完这故事’。”

我从未向别人提起这往事,倾诉后觉得罪业减轻许多……

“后来松田屋老板准备告辞,我打算送他出门,他却出声阻止‘小姐,请留步’,于是我请八十助代为送客。”

所以八十助回报客人离去时相当开心。

“松田屋老板应该不会撒谎,他当真很高兴吧?道出埋藏多年的心事,想必舒坦不少。”

这都是你的功劳,伊兵卫温声称赞阿近。

“可是阿近被迫听这故事,怎么受得了啊。”

“好啦,别那么紧张。”伊兵卫频频安抚阿民,“你想想,松田屋老板重复强调,这儿有盛开的曼珠沙华,还有阿近在,算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他也一眼看出阿近神色带有一丝落寞,所以阿近虽没尽吐自己的遭遇,起码略有倾诉的意愿,对吧?”

伊兵卫的意思是两人潜藏的悲伤相通。

阿近明白叔叔的言外之意。见一旁的阿民为自己生气,阿近轻轻执起她的手,紧紧握住。阿民望着阿近,牢牢回握。

“你们怎么看?”

伊兵卫凝视着庭院的曼珠沙华,问阿民与阿近:

“松田屋老板自他大哥死后,便很怕看到曼珠沙华。当然,这是由于他一看到这种花,就想起他大哥,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然而,当时他在曼珠沙华花丛间瞧见的又是谁呢?”

“你的意思是花丛间还会出现人脸吗?”

阿民似乎无法接受。她频频眨眼,来回望着丈夫与庭院的红花。

“啊,对了。阿近,松田屋老板业已坦白这件事了吧?”

伊兵卫说得没错,阿近重重点头。

“我明白他畏惧曼珠沙华的原因,但花丛后为什么会露出人脸呢?”

伊兵卫朝困惑的阿民努努下巴,朗声而笑。

“阿近,你婶婶就是如此,个性率真,为人处世也一样直爽,对任何人都胸怀坦荡。我可真是娶到了不起的老婆啊。这是我当男人的福气,也是当商人的福气。”

阿近笑着颔首,以指尖拭去眼角残泪。

阿民笑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啦?好像和我不是一国的。”

“不过我却多少心中有愧。”伊兵卫接着说,“所以我隐约明白松田屋老板从花丛间看到人脸的缘由。”

“叔叔,”阿近回道,“我认为藤吉……不,松田屋老板看到的是自己的脸。”

吉藏死后,每当秋风吹起,曼珠沙华盛开,藤吉便会从飘摇的红花中看见自己的脸。藤吉不愿承认,那张瞪着怒眼,怨恨大哥、咒他早死,责备他竟苟活世上的面孔是自己的。

“这样啊。”伊兵卫轻声应道,“我仍认为松田屋老板看到的是他大哥。那张泛着泪向他道歉,请求原谅的苦闷面容,从赦免花缝隙间探出……”

“真可怕……”阿民颤声说。

“松田屋老板吐露这秘密后,没打算现场做个确认吗?”

阿近摇头:“其实我曾问他愿不愿意这么做,因为我离席期间,他一度想打开拉门……”

原来如此,藤吉忍不住想看三岛屋庭院里的曼珠沙华是否也会出现人脸。

然而,藤吉婉拒了阿近的建议。

“他说,刚才太过鲁莽,这绝不能让小姐看见。”

阿民突然面露愠容,搂住阿近的肩膀:“老爷,他的意思是假如阿近一起打开拉门,也会看到已死的吉藏或松田屋老板的生灵吗?”

“婶婶,您娱会了。”这次换阿近安抚阿民,“我大概什么都看不到吧。松田屋老板是指坦诚这个秘密后,他必须独自确认那张藏在曼珠沙华后的脸——不,应该说那张脸是什么表情。他说不能让我看见,其实是不愿暴露他面对那张脸时的情绪。”

“他想必是觉得难为情。”伊兵卫说,“才急着回去。”

阿民来回望着丈夫与侄女,接着望向曼珠沙华的红花,像小姑娘似的噘着嘴,叹口气。

“我完全搞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若说是遭吉藏打死的木匠化为亡灵害死他,我还比较能理解。”

“这倒也是,所以我才说你是个好女人。”

伊兵卫向陪伴身边多年的妻子投以真心疼爱的眼神。

两天后,伊兵卫唤来和阿岛一起在厨房忙碌的阿近。不过并非要她到伊兵卫的房间,而是到黑白之间。

伊兵卫独自站在缘廊,自藤吉——松田屋老板回去后,曼珠沙华就像完成任务般,突然枯萎凋谢,一朵不剩。庭院里的艳红尽褪,徒增秋日的枯黄。

阿近拆下束衣带,理好衣领和衣袖,端正坐好。伊兵卫对她说:“刚才接到消息,松田屋老板过世了。”

阿近瞠目结舌,一时答不出话,“啊,果然不出所料”的心情混杂着惊诧涌上心头。而这当中又夹带着“为什么我不觉得意外?”的困惑,思绪层层纠结。

“他原本就有心脏病,之前也曾卧病在床。”

阿近双手按着胸口:“之前在这儿谈话时,他也曾露出呼吸困难、胸口疼痛的表情。”

“这样啊。他去看病拿药,医生还严肃地吩咐他要注重健康,好好调养身子。”

今天早上,他比平时晚起,家人进房关切,却发现他全身冰冷地死在床上。

“据说是在睡梦中过世,一脸安详。”

“这算是寿终正寝吧。”伊兵卫又补上这么一句。接着,两人沉默地望着枯草和芒穗摇曳的庭院。

不久,伊兵卫开口:“昨日,松田屋老板独自外出大半天。回来时,衣服上散发着焚香的气味,他儿子……啊,就是他的接班人,瞧着纳闷,便问他是否去过寺院。松田屋老板回答去看一个多年不见的旧识。”

是去看吉藏吗?

“松田屋老板感叹着,好久没见面,真是怀念。他还笑说,都已是这个季节,寺院和墓地仍开满曼珠沙华。”

阿近伸手掩面,想抑制涌出的涕泪。

“我们到底谁猜得对,看来已无从得知。不过我想无论那是哪张脸,松田屋老板去看曼珠沙华时,一定带着微笑。”

因为藤吉面带笑容地说,曼珠沙华满开。

“松田屋老板获得谅解了吗?”

伊兵卫回望阿近:“才不是呢,是他放过了自己。”

这话意指,藤吉已原谅藤吉。

“他道出潜藏心中的罪过,与自己达成和解。而促成这个契机的就是你。”伊兵卫道,“所以这算是你的功劳。”

“我只是听他讲故事而已。”

“可是仔细想想,为什么松田屋老板选中你?”

前天伊兵卫才说过,他们心中的悲伤相通。

——小姐,您是个善良的人。

藤吉温柔的话音在阿近耳畔响起。

——我果然不该对您说这种事。

之前藤吉神情狼狈地替阿近担心时,瘦削的脸庞更显苍白。

“阿近。”

在这声叫唤下,阿近挺直腰杆。

“要是你也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叔叔……”

“如果你愿意向人倾吐心事,解放自己,一扫胸口的阴霾,便再好不过。应该会有那么一天,只是不晓得何时会到来。我和阿民只知道情况,但恐怕无法胜任这项工作。你将选中某人,而那人会除去你心中凝结不散的悲伤。”

伊兵卫语调平静却充满自信,阿近差点就此听从他的话。她虽想顺从伊兵卫的建议,又觉得抱持这种自私的想法只会徒增罪过,于是紧闭双眼。

细数时日,事发至今已有半年。这期间我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阿近为此感到惊讶。相反,另一个受过往紧紧束缚的自己,却觉得怎会只过了半年。

半年前,阿近全力投入家中的旅馆生意,每天劳碌奔波,某天突然有人上门提亲。

有婚事上门,并非什么意外之事。阿近芳龄十七,家中有兄长喜一,不必担心家业无人继承。喜一也曾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嘲讽,要是你迟迟不嫁,成为难缠的小姑,才真让人头疼。

阿近也认为自己总有一天要出嫁。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截至目前,她从未有喜欢的人。接受父母认可的对象合情合理,商家的女儿大多数是这样走入婚姻的。

前来提亲的,是与阿近家同在川崎驿站经营旅馆的“波之家”长子。事实上,约莫三年前双方便曾谈过这桩婚事。

当时这名长子——良助,素行不端,因沉迷赌博和风月场所,而将家里的钱财挥霍殆尽,父母又哭又骂,直嚷着要和他断绝关系,常把波之家搞得鸡犬不宁。这时有人出点子,说只要娶妻成家,浪子便能回头,于是找上住在附近的阿近。

替放荡不羁的公子哥找个新娘,只为帮助他洗心革面,这并非什么奇闻。因此阿近见父母和大哥对波之家的提亲大表震怒时,心中颇为惊讶。其中尤以喜一最为气愤,他对担任媒人的寄合头[江户时代的官名。]滔滔不绝地骂道:“我们家阿近可不是救火队,见儿子沉溺逸乐却无法管束的糊涂父母,及依赖父母过活,只会终日玩乐的糊涂儿子,要我们家阿近去帮他们擦屁股,想得美!就算菩萨托梦,要我们将阿近嫁给波之家,我也不会答应!”阿近不禁看傻眼了。

如今回想,阿近那时十四岁,而正值放荡年纪的良助十九岁。倘若阿近年纪稍微大一点,喜一的想法或许会改变。

气得满脸通红的喜一已二十一岁,十八九岁时他也曾一度放纵,害父母操心。尽管周遭人不断苦劝,只要那股玩劲没退,他便绝不罢手。然而,这股热潮总会冷却,真正的男子汉时候一到,便会下定决心戒除。若无法戒除,便一辈子也戒不掉。不等那个时刻来临,看清楚良助是什么样的男人,就要将稚嫩得宛如脸上还留有胎毛的阿近娶进门,让她改掉男方的坏习惯,喜一无法原谅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此外,他也对毫无男子气概的良助相当气愤,一个年方十四的小姑娘,很可能因他坠入不幸深渊,他却不当回事。

由于这层缘故,三年前有过那么一场落空的婚事,没想到对方竟然再度上门提亲,仔细询问后才得知,这次是良助个人的意愿。

他已完全洗心革面。诚如喜一所言,他的玩心已退。三年前,喜一狠狠痛骂他一顿,他虚心接受,真心为之折服。由于家中同在驿站经商,两人从小便认识,经过这件事,他对喜一大为改观,很想娶阿近入门,叫喜一一声大舅子。

换言之,曾沉溺玩乐的良助,也和喜一一样脱胎换骨,长大成人。

年满十七岁的阿近,看这样的良助颇为顺眼。这并非一见钟情,但她觉得良助是个不错的对象。所以这次婚事进行得相当顺利,喜一与良助越走越近,还谈到彼此的梦想,打算日后将两家合并,成为川崎驿站最大的旅馆。

然而,正当双方都为这桩婚事感到高兴,想着“该定下来的时候,一切都会自然定下”之际,唯独某个人心生危险的念头,且此人就在阿近身边。

如今,阿近脑中仍不时浮现那人最后朝她呼唤的脸。

——要是忘了我,绝不饶你!

怎么可能忘得了。要是真能忘,不知有多轻松。阿近合上眼,蜷缩着身子,僵硬地屏息等待那张面孔消失。

回过神时,阿近感受到伊兵卫的视线。他眯着眼,为帮不上阿近而强忍心中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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