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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魔镜

阿近道出潜藏心中的过往,度过难得的休假,隔天起又恢复为原本的女侍阿近。

向阿岛坦言一切后,阿近并未因此变得轻松。假如只是这么点程度的重担,应该早就能卸下。

不过能让阿岛明白这件事,阿近心里舒畅不少。

——虽然我们不能打听,但小姐似乎有段令人同情的过去。

阿岛大概不会再如此看待阿近。阿近也有错,正因她自己清楚这点,才会有眼前的遭遇。阿近不值得同情。

真正值得体恤、安慰、怜惜、难过的那两个人,都已躺进墓穴。幸存的阿近便成为罪人。

当时,松太郎为何没拿杀死良助的那把柴刀砍向阿近?他明明该这么做,为何留阿近一命,逃离丸千后才自尽?

阿近曾多次自问,如今她终于找到答案。借由向阿岛吐露实情,事发至今一直埋藏在心中的凌乱思绪,总算获得整理。

松太郎认为,留阿近一命是最适合的惩罚。若要说为什么,只因阿近向他求饶。

——救命。

听着阿近那任性、肤浅的恳求,松太郎当时有如大梦初醒。

我竟倾心于这种女人。这种抱着恶作剧和幼稚的心态,为我喜欢她而感到欣喜的女人。

以我的立场,原本就不可能与阿近结为夫妻,这点我心知肚明。但我不在乎,我将人生交付给这个女人。为了让她幸福,我甘愿当她的影子,不求任何回报,吃再多苦也毫无怨尤,全心全意地陪在她身边。我决定奉献一生,这是我报答丸千恩情的方式。

所以尽管被当成外人,我仍祝贺阿近,向面目可憎的良助低头,请求他让阿近幸福,然而……

这算什么?!

良助的污言秽语我还能了解,也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可是,阿近呢?

倘若她和良助一起嘲笑辱骂松太郎,好歹算是清楚地做个了断。要是她践踏松太郎的心意,弃松太郎如敝屣,倒也称得上干脆。即使会演变成松太郎离开丸千,松太郎也没资格憎恨阿近。那全是他一厢情愿。

但是阿近未偏袒良助,也没规劝良助。良助叫她安静,她就闭嘴,默默看着良助痛骂松太郎。

最后,良助在她面前遭到杀害,她既不恨我,也没骂我。非但不逼问我原因,也没哭着向我道歉,只说了句“救命”。

她仅仅只在乎自己吗?光想当个乖孩子,甚至不想让松太郎憎恨她。以为一句“救命”松太郎就会原谅她,以为这样行得通。

松太郎醒悟,阿近根本不值得他动手。为这种女人嫉妒、疯狂,甚至气得失去理智、杀了良助,他替自己感到悲哀。为这种女人,他在丸千这段漫长的忍辱岁月瞬间化为泡影,实在情何以堪!

于是,他选择一死。

所幸阿岛的态度未因阿近的告白有任何改变。她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模样,感觉深不可测,让人有点害怕。不过阿岛比阿近见过更多世面,深谙人情世故,且身为一名伙计,她拥有不输叔叔婶婶的本事,这中间的分寸自然拿捏得宜。在阿岛“阿近小姐,阿近小姐”的叫唤下,阿近也忙碌地埋头工作。

然而,就在阿近于黑白之间吐露秘密的两天后,发生一起意想不到的事。一名丸千的常客、与阿近有过数面之缘的商人,造访了三岛屋。听说是丸千委托他回江户的时候,顺道绕往三岛屋,告知喜一将来见阿近。

婶婶阿民招呼那商人,端出茶点款待,并以礼物相赠,隆重答谢过对方后,才送客人离去。婶婶也叫阿近出来露脸,但阿近推三阻四,最后还是没露面。

商人当然也知道丸千发生的那起惨案。

——只要阿近小姐一切安好,不必勉强她见我这张老脸。请夫人代我向小姐问候一声。

他也很客气地避开尴尬场面,并未久待。

阿近十分困惑,甚至有点生气。如今大哥还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提到喜一,阿近心中当真是千头万绪、百感交集。一方面,阿近深知大哥非常关心自己,也为让他如此操心感到过意不去。另一方面,阿近亦觉得大哥的存在无比沉重。

惨剧爆发后,喜一多次向阿近磕头道歉。你没有错,松太郎会失控,都怪我之前在你和良助的婚事破局时,率先搬出松太郎,四处宣传要将你嫁给松太郎,令松太郎萌生妄念。松太郎什么也没说,也没出面加以否定,就这样挂记在心。以至于后来情势大逆转时,他才会恼羞成怒。

无论对方立场再卑微,拿着根本不打算施舍的宝物在他面前晃荡,宣称早晚会给他,因此心生欲望也是理所当然。可惜我不懂这个道理,一直以为松太郎明白自己的分量,是我太看轻他了。

说起来,你算是遭受池鱼之殃。错在丸千。而在这当中,最为罪过的人就是我,可是一切惩罚却由你一人承担。大哥对不起你,我深感羞愧,甚至不敢正眼看你……

在激动落泪的喜一面前,阿近连张嘴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她只是垂首不语。

哥,不是的,你想错了。我嫁不嫁人与松太郎先生无关,其实他很清楚自身的轻重。他气得失去理智,并不是我要和良助先生结婚的缘故。事情没这么单纯。

就算如此反驳,喜一也不会懂吧。即使他当时在场逐一聆听三人的对话,依旧无法明白松太郎为何发狂。喜一只能以他的观点去了解松太郎。

但喜一仍从旁伸出手,想抢下阿近沉重的包袱,由自己背负。假如这样就能卸下重荷,阿近将更为愧疚。任谁也无法洗去她的羞愧,喜一完全没看出这点。

面对哥哥,阿近的心情宛若系着一条缝制失败、半长不短的腰带,绑成大结不够长,解开打成小结,却剩一大截。喜一坚称能绑好这个结,认为腰带很适合阿近。不过阿近十分清楚,要是相信喜一的话,这条解开的带子迟早会绊倒她。她知道腰带剩余部分拍打着腿部有多烦躁,总有一天自己会想一把扯下。

阿近的父母不似喜一那般多话,两人将工作全交给喜一处理,终日为阿近担心落泪。即使如此,阿近的思绪仍在同一处打转,她只能远离双亲和哥哥。

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还说想见阿近,且一定会来,这就是喜一的体贴。没办法,只好逢场作戏,努力装出充满朝气的神情,展现享受江户生活的模样,让喜一安心。在三岛屋卖力工作期间,尤其是接待前来黑白之间倾诉奇异故事的客人时,阿近累积许多难得的经验,有自信能随机应变。阿近轻叹一声,打定主意。

川崎驿站到江户的距离,一天即可往返。喜一不知何时会来,是今天,还是明天?阿近一直惦记着,不知不觉间三四天已过去,事情发生在那商人捎来信息的五天后。一早起床,叔叔伊兵卫便将阿近唤去,不为别的,自然是伊兵卫邀请到黑白之间的第三名客人。

“不,应该算是第四名客人,因为你是第三个。”

伊兵卫神情认真地更正道。

阿近难掩惊讶。她已察觉伊兵卫想出这“怪谈百物语”的点子,并指派自己当聆听者的用意。人世间存在许多不幸,有形形色色的罪与罚,各式各样的偿还,伊兵卫不以一般的方式说教,打算让阿近借着倾听别人的经验,了解并非只有她拥有黑暗的过去。

由结果看来,阿近终于能够向阿岛吐露往事。虽未因此获得解脱,但将负荷的重担转化为言语后,她也看清压在背后的东西的真实面貌。这确实有其意义。

伊兵卫的点子相当成功,可是为何又找来新客人?

阿近脸上不禁浮现疑问,叔叔微微一笑。

“目前你才见过两名客人,不是吗?而当中,越后屋的阿贵小姐至今仍封闭在自身背负的可怕牢笼里。”

还不够呢,伊兵卫直言道。接着,表情突然为之一亮。

“对了,提到越后屋,从那之后,他们的少爷清太郎先生似乎很关心你,说是担忧小姐为此受到惊吓。”

清太郎曾多次派人转告伊兵卫,希望有机会请他们品尝江户美食,聊表歉意。

“我猜你暂时没心情到外头,所以一直没回应。不过你要是顾忌太多的话,对方也会有所顾虑。况且人家有这份心,应该高兴才对。我会回复对方很乐意接受招待,你也陪我一起去吧。”

伊兵卫开心地补上一句:

“偶尔也到外头看看嘛。帮你做件新衣服吧,阿民应该会很起劲。”

“比起请客吃饭,我反倒较担心阿贵小姐后来的情况。”

越后屋果真造了间牢房,将阿贵关进里头吗?

“等你见到清太郎先生,再当面问他不就得了。”

“叔叔,您能帮我问吗?”

“详细情形我又不清楚。而且,像这么露骨的事我说不出口,你自己问。”

伊兵卫只留下一句“客人未时就会到喽”,便迅速起身离席。

阿近用完午餐,准备从女侍的身份转换成黑白之间的聆听者时,心中一时感到迷惘。当初前来江户时,婶婶本想为她购置数十件新衣,但阿近百般恳求地拦下此事,所以现下她身边能见客的体面衣物实在少得可怜。

阿近曾穿着听曼珠沙华故事时的衣服,前去为松田屋的藤兵卫吊唁,总觉得不太吉利。至于和越后屋的阿贵见面时穿的衣服,更登不上台面。排除这两件及其搭配的腰带后,只剩两套。其中一套是阿民拗着为她做的新衣,可阿近总觉得过于华丽。

阿近这不行、那不好地犹豫半晌,最后选了件颜色朴实的雁金文和服。雁是秋天特有的景致,看起来沉稳大方。这是母亲喜欢的衣服,阿近离家时,母亲特地以此相赠。阿近不禁想起,当时喜一还嫌“这太像遗物,实在不吉利,别送衣服”。母亲却说,我不能随行,希望至少衣服能陪在阿近身边,仍悄悄让阿近带上。

阿近猛然一阵心痛,不晓得爹娘一切安好吗?将阿近送往江户后,母亲是否一想到她就潸然泪下?父亲明显苍老许多,不时会干咳,实在令人担心。

得知喜一要来,阿近只觉得麻烦,她对自己的冷漠无情感到有些惭愧。等见到大哥后,先问爹娘的近况吧。

她选择搭配暗蓝底加深蓝条纹的博多织腰带。听说在江户十分普及的博多织腰带,内里织有法器独钴[金刚杵的一种。]与花盆的图案。在黑白之间聆听不祥的悲戚故事时,增添一点法器图样总是好的。

她揽镜自照,轻抚发髻,整理仪容。由于发圈上亮丽的绣花有些碍眼,她换成一条素面的,而后穿上白布袜,往黑白之间走去。

前头走廊传来阿岛的话音,像是正要领客人进门。在这里碰面不免尴尬,所以阿近刻意慢客人一步,驻足于走廊的转角处。

阿岛语气和悦地问候:“真是久违了。”

“几年没见啦?十年有吧?”

答话的是名女客,嗓音听起来比阿岛年轻。

“时间没那么短,大小姐,都过十五年了。”

阿近并非故意,却演变成站着偷听的情况。来客似乎与阿岛熟识。既然唤她为大小姐,可能是昔日阿岛帮佣的店家千金。不过感觉两人没有尊卑之分,相处得极为融洽。

“原来经过这么长的岁月啊,阿岛都没变。”

“大小姐才是漂亮依旧。哎呀,我真是的,不能叫您大小姐,该改口称呼夫人。”

“会叫我大小姐的,也只有阿岛你了,你可以永远叫我大小姐,没关系。”

两人爽朗地笑着。“请往这儿走”,交谈中伴随阿岛拉开黑白之间纸门的声响。

“请稍候片刻。”阿岛行一礼后退出房外,阿近一直等着这一刻。她猛然探出头,阿岛不禁大吃一惊。

“啊,大小姐。”

阿近竖起手指凑向唇边,悄声道:“不对吧,要叫我阿近。”

“是,阿近小姐。”

阿岛略显慌乱。阿近拉着阿岛的衣袖,将她带往走廊转角。

“今天这位客人是您安排的吧?”

阿岛倒是毫无狼狈之色,摆出“这么快就穿帮啦”的表情,孩子气地吐舌扮个鬼脸。

“是的,请原谅我多管闲事。”

阿岛其实无须道歉,这样回答反倒可疑。

“您是不是有话想告诉我?”

“不。”阿岛随即摇摇头,“我没什么要对您说的。只是之前听过大小姐的故事后,心里联想到另一个故事,我便去拜托那故事的主人。”

没料到对方很爽快地答应前来赴约,阿岛微微朝黑白之间行一礼。

“她本人应该也会告诉你,但我在此先说。十五年前我还年轻时,她是我工作店家的千金。”

那家店曾发生一件离奇的不祥之事,令人伤悲。

“如今一切都已处理妥当,那位大小姐也过着幸福的生活。所以我没顾虑太多就直接登门拜访,提出请求。”

“你们一直有往来吗?”

阿岛莞尔一笑:“纯粹是大小姐与女侍的关系,算不上什么往来。不过我很清楚大小姐的生活情况。”

听她这么说,阿近似乎仍有些担心。

“总之,请和她见个面。”阿岛语毕,侧头仔细端详阿近。

“现下我才发现你们还有几分相像。我指的不是容貌,而是气质。”

她绕到阿近背后,双手轻轻推着她走。

“快去吧,阿近大小姐。”

与客人会面后,阿近先是恭敬地致歉:“让您久等了。”

对方身穿鳞纹的华丽和服,发髻上插着两支大龟甲发簪。这种最近风行的发型,深深吸引着阿近的目光。

对方开心地眯起眼睛。

“家人都骂我老跟着流行跑,是个没规矩的媳妇。”

她笑起来双眼眯成细线、眼角下垂,再搭配丰满的双颊,犹如画里的富态女子。和我一点都不像,阿岛姐也真是的,阿近不禁暗自苦笑。

“谢谢您专程前来。”

阿近手抵地面,低头行一礼。

“我知道这房间的用途。请叫我阿福。”

即使是假名,也取得很贴切。

“对了,您是阿近小姐吧?”

“是的,我是阿近。”

“您平常会用镜子吗?”

刚刚才照过镜子,阿近点头回答“会”。

“这倒是理所当然,不过我有点担心……”

阿福指尖轻抵下颚,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年约三十岁——穿着带有替女人除灾解厄意味的鳞纹,或许正值大厄[女人三十三岁。]之年,但她的动作像少女般轻快可爱,穿起来很合适。

“因为听过我的故事后,您或许就不爱照镜子了。”

阿福的故事由此展开。

阿福出生于日本桥小松町,家中经营裁缝店。店名为“石仓屋”。

“新场桥旁,河对岸有座细川越中守大人的宅邸。多年来,我们一家获准在细川大人的宅邸进出,所以父母总会提醒,睡觉时不可脚朝宅邸。可脚朝另一边,又是一间布庄,且外濠对面的武家宅邸更多,当中也有我们的客户。”

因此以头朝日本桥、脚朝京桥的方向铺床,成为这家人的习惯。

“脚总得伸向某个方位才能睡觉,这也没办法。不过明明同样是江户的桥,我们却把日本桥看得比京桥重要,于是在石仓屋形成一种独特的讲法,只要一吃亏便会说‘受到京桥般的待遇’。当然,这在别处完全不通,就像我们家特有的暗语一样。”

话虽如此,懂这暗语的人可不少。尽管裁缝店的规模有大有小,但石仓屋算是个大家庭。

“家父是第三代当家。那是石仓屋的鼎盛期,光旗下裁缝师傅便有十五人之多。”

除了缝衣服、外褂、裙裤等裁缝店常接的生意外,石仓屋也常缝棉被。看在外行人眼里,不会觉得这需要像缝衣服那样的复杂技术,其实此工作极为困难,棉被出自不同裁缝师傅之手,睡起来的感觉也大相径庭。

“尤其家父缝棉被的手艺,在江户可谓是数一数二。正因如此,店里才会生意兴隆。”

父亲名叫铁五郎,石仓屋历代店主都沿用这个名字。这也是设立商号的第一代店主,即阿福曾祖父的名字。

“缝棉被的裁缝店,屋号为石,店主为铁。”

阿福伸指抵在唇边,模样可爱迷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我老觉得匪夷所思,怎么净是些硬邦邦的东西。当中并非有什么特别的典故,仅是因为我曾祖父是上州石仓人。他原本是个一贫如洗的佃农,后来没办法糊口,只好到江户来。据说本名叫锹五郎。”

对了,附带一提——阿福眼神淘气。

“家母名叫阿金,还真充满铜臭味。”

阿福的嗓音相当悦耳,阿近频频点头,听得很入迷,却也开始有点担心。“阿福”应是她临时取的假名,可是“石仓屋”听来煞有介事。只要凭着这些描述,便能马上到日本桥通町一带确认石仓屋的所在地。

阿福似乎看出阿近心中所想,微微一笑。

“石仓屋已不复存在。”她柔声道,“由于发生某件事从此灭亡。那也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

这么听来,仿佛失去的不是一家店,而是一整个家族或藩城。那是与阿福的轻松口吻极不搭调的刚硬用语。

“没错,就这样灭亡了。”阿福重复一次,“我父母想必也很不甘心,但石仓屋继续留在世上也绝不会带来好事,这结果反倒适得其所。”

阿福的语气悲叹中带有看破一切的坚强。她像发现什么怀念的过往般,视线在榻榻米上游移。

“不愧是气势有如旭日东升的三岛屋,连榻榻米边缘也用上好的纺织品。”

深蓝色加上金银双线交杂的镶边,想必因为这是待客用的房间。在阿福提起前,阿近并未特别留意此事。叔叔婶婶应该也一样,都是交由榻榻米师傅去处理。

“这地方叫‘黑白之间’对吧?我是从阿岛那儿听来的。”

阿近颔首,并告诉阿福,店主伊兵卫会邀棋友到此对弈。

“那么下次换榻榻米时改为黑底银边的款式,不是更合适?摆饰和挂轴不妨也采用黑、白两色,或仿照围棋的造型。”

“对了,”阿福丰润的脸上又浮现笑容,“我想起石仓屋也有个孩子和年轻伙计都很害怕的‘黑之间’。那房间的榻榻米外缘正好是黑色……”

而在那里缝制的东西更是糟糕,阿福接着道:“家父曾以完全没掺混的黑绢做出纯黑的棉被。”

据说是客户特别定做。

“我当时年仅五岁,详情是长大后才得知。此事一直在家中流传。”

雇主是武士之家,连阿福也不晓得其家名,但似乎身份不凡。当初下订时,对方家的江户留守居[江户时代,诸大名于江户藩邸所设立的职位。负责与幕府洽公,或是与他藩之间的事务交流。]还专程前来。

“不找裁缝店的人到家里,而是客户亲自前来,可见这事办得相当隐秘。”

“纯黑的棉被有什么用处?”

阿近不禁感到好奇。

“长期卧病的人,光看到黑被就会浑身不舒服。”

是啊,阿福用力点头。接着,她像怕周遭人听见似的移膝向前,悄声低语。阿近在她的诱使下,不由得侧耳细听。

“这么做另有用途。我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当中的含义。

“小姐仍待字闺中,这事本不该告诉您,”阿福更小声地补上一句,“不过家母常说,再不好的智慧,也能够长人见识,所以我还是告诉您吧。皮肤白皙的女人躺在黑色棉被上,会更显得晶莹剔透。”

阿近先是一愣,意会后顿时一阵狼狈。阿福则恶作剧似的一脸开心。

“一般情况下,想呈现女人最美的肤色,得用朱鹭羽毛的颜彩,或淡淡的暗红;但肤色若特别白净,则以黑色衬底效果最佳。”

"嗯……"阿近有些不知所措。

“对方严格定下完工的日期,且特意吩咐要包裹得密不透风,让人看不出里头是什么东西,再送进外宅。当然,不准外泄此事。”

尽管阿近到江户的时日尚浅,可她也知道大名家的主宅与外宅作风大不相同,因为三岛屋也同武家做生意。主宅重规矩礼仪,行事严谨;至于外宅,由于大多数建于江户外郊,所以不拘小节,处事较随便,有时甚至会有败坏风纪之举。

“武士大人是为肤光胜雪的爱妾特别定制的吗?”

眼前虽没难为情的景物,但脑中涌现的想象,令阿近的视线不晓得该往哪儿摆。阿福不理会困窘的阿近,以天真无邪的口吻继续道:

“或许是利用这样的女人,从事某项重要的接待工作呢。因为对方下订时提到,此事关系藩内的兴衰。”

倘若是留守居暗中前来,并透露这些话,那么后者的可能性颇高。

经此一提,阿近才想到,曼珠沙华的藤吉造访黑白之间当天,三岛屋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形。伊兵卫和阿民出门前曾谈及,武家的顾客堀越大人突然有件要紧的装饰工作,叫两人去一趟。姑且不管与对方家道盛衰是否有关,至少那次的下订看起来相当重要。

阿福并非刻意捉弄阿近。察觉阿近的困惑后,她便回归原本的话题。

“上好的黑绢,染黑可不简单。您知道这点吗?”

听说必须先以红色为底再染黑,如此可加深色泽,不过染料分量拿捏不易。假如加上黑色后仍带红,会显得混浊;而红色淹没于黑的话,亦算失败之作。由此便能看出染布师傅手艺的高低。

“况且,布料的价格也不便宜。家父非常用心地制作黑绢被,然而成品折好放在房内时,却只是件黑漆漆的棉被。那情景怎么看都不习惯,既诡异又不吉利,不知情的人见着,总觉得阴森可怕。”

老爷做出一件阎罗王的棉被——一度还传出这样的流言。

“若是阎罗王订的货,应该会派带着狼牙棒的红鬼、青鬼前来才对。”阿福笑道,阿近闻言也跟着笑了。

“不过资深的师傅就算得知详情,也不会当回事。裁缝店往往会接到一些稀奇古怪的订单,多年从事这个买卖,早对此司空见惯。像黑绢被之类,他们听了顶多应句‘哦,这样啊’。”

除了精工的上等货外,家里的女人都自行缝补衣物,所以裁缝店总是与女性衣物无缘,偶尔才会受托承接这样的工作,或修改旧衣。

“即使客户什么都没透露,也猜得出这种衣服背后另有文章,所以每家裁缝店里都藏着一两个不可思议的逸闻。请祈祷师或除灵师到店内亦算不上新鲜事,好比小姐家里也会进行针供养[在二月八日或十二月八日,对平时缝衣服断折的针进行供奉的一种仪式。]吧。那是裁缝店特别重视的规矩,背后隐含着恐怖的缘由。”

阿福歇口气,双肩垂落,视线又在空中游移。阿近感觉得出,这次她眼神中已无怀念的温情,而带着一股冰冷悲戚。

“然而越骇人听闻的事,其实越平凡无奇。石仓屋也是如此,灾厄并非来自他处,而是一开始就存在家中。

“这是我姐姐和哥哥的故事。”

二十年前的初春时节。

那天清早,刚满十岁的阿福在石仓屋店门前与住家门口走来走去,引颈期盼。

姐姐就快到家了。

阿福有个大她七岁的姐姐阿彩。只是阿彩从小体弱多病,尤其深受咳嗽所苦,可怜的模样总令照顾她的人难过落泪。

不过阿彩三岁那年,周遭的人都劝告她父母,说这孩子继续留在江户的话,恐怕无法长大成人,最好让她迁居气候温暖的地方。虽舍不得爱女离开身边,但束手无策地看着阿彩受折磨更是煎熬,两人于是痛下决定。

要将阿彩送往何处,石仓屋的铁五郎原本心里也没谱。幸好有个熟识的布庄老板,说是有亲戚家住大几,那里终年温暖,不仅柔和的海风有益健康,更不乏营养丰富的食物,建议让阿彩寄住在那里。

石仓屋的铁五郎光听到“大几”这地名,便担心对方是性格粗鲁的船主,也不听清楚详情便想拒绝,令布庄老板夫妇大为紧张。

“请先冷静下来。我那亲戚是批发商,专做干货买卖。”

仔细一想,日本桥布庄的亲戚,若是批发商倒还说得通,起码比专门统管渔夫的船主合理。布庄老板解释,这家批发商规模不小,在地方上和船主一样吃得开,且颇受住民尊敬。

“他们家的媳妇历来只生男孩,虽不愁后继无人,总缺少那么一点热闹。对方很希望有个女孩,所以一定会好好珍惜阿彩。”

寄宿家庭条件宽裕,石仓屋老板也能减少花费——这句话略嫌多余,铁五郎原就打算独力负担阿彩的医药费及大小花费,所以听着有点不是滋味。但他旋即改变想法,对方生活富裕,对阿彩来说应是求之不得的事,若再拘泥为人父的面子问题,阿彩的小命恐怕不保。铁五郎尽管是彻头彻尾的工匠脾气,仍有商人的才干,很清楚金钱的可贵。

眼前最好接受这项提议,然而,这次却换阿金对他的决定有意见。阿金相当在意“对方想要女孩”这句话,阿彩只是暂住,可依此说法,是不是日后就算病愈也不会放她回来?

“现在担心这种事也没用。”

铁五郎训了妻子一顿,但并非全然不懂阿金的不安。

阿彩就是这么一个漂亮的孩子,打婴儿时期起,只要抱她出门,人们总会停下脚步,凑过来看她一眼。由于深受病魔所苦,她身子骨瘦弱、脸色苍白,反倒凸显出秀丽的五官。如今阿彩已三岁,容貌引人注目的程度,可说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周遭便散发着光芒。

最后,铁五郎说服百般不愿的阿金,派一名女侍充当奶妈,陪同阿彩前往大几。带着身体羸弱的孩子,从江户走上三四天的路程,在对方来信告知孩子平安抵达前,铁五郎始终夜不能眠。每每想起与阿彩离别时的情景,阿金便泪流不止。

阿彩有个只差一岁的弟弟,名叫市太郎。姐姐远赴大几的半个月后,市太郎突然罹患麻疹。人们常言幼年时不管生什么病,男孩子总是比较严重,市太郎果真病得不轻,几乎丢了小命。他高烧连日不退,阿金都不眠不休地在一旁照顾。

也许是悉心照料起了功效,市太郎好不容易康复,阿金转忧为喜。她不时会反省,怕自己过去只关心阿彩,而疏忽了市太郎。

石仓屋店主夫妇全力投入生意。大几的批发商夫妇,每个月至少会捎来一次阿彩的消息。迁居大几似乎是个好主意,阿彩接触当地温暖的空气后,没过多少时日,剧烈的咳嗽就像魔咒解除般,不药而愈。起初阿彩会因思念爹娘而无精打采,逐渐习惯周遭人的悉心呵护后,也越来越少吵着要回家。

每传来这样的消息,铁五郎和阿金总是欢天喜地。然而,两人也常暗自流泪。这不同于离别时的泪水,阿彩明明是自己的孩子,可再过不久,恐怕就会忘记亲生爹娘。不,这种事不可能发生。等她不再咳嗽后,赶紧接回来不就好了。不,谈这还太早……

一年过去,大几那边曾试着带阿彩回江户,石仓屋的老板夫妇自然没理由反对。他们压抑雀跃的心情翘首盼望,但即将抵达的当天,有人快马前来通报,说是阿彩昨晚突然剧咳发作,停留在驿站无法动身。或许是江户的风唤醒阿彩沉睡的宿疾,很遗憾,这次得就此返回大几。铁五郎和阿金听了,一时也无言以对。

之后数年间,宛如仪式般,阿彩总是反复上演同样情况。见阿彩在大几时活泼健康,想带她上江户露个脸,途中必定旧疾复发。猜测或许在品川驿站过夜不吉利,改从镰仓一带雇轿,一口气赶往日本桥,但轿子一来到江户境内,她便狂咳不止,差点没咳出血,吓坏随行众人。

那么,春暖时节如何?秋高气爽的日子呢?两家人改变季节,挑选吉日,一试再试,结果仍是一样。阿彩始终无法踏进江户半步,不知不觉也年满八岁。

虽仍是不解世事的孩童,阿彩已能以言语向养父母明确传达想法和身体状况。

“我不想回江户。”某日,她清楚明白地如此说道。

信差多次往返于江户与大几,阿彩决心长住大几。阿金忍不住号啕大哭。

阿福是小阿彩七岁的妹妹。换言之,阿福在阿彩确定留在大几那一年降生人世,所以她自小便没见过这个姐姐。

铁五郎和阿金并未放弃阿彩,不过也有所觉悟,为了她的幸福着想,不能坚持带她回江户。尽管分居两地,她依然是爹娘的孩子。

两人对阿福投注所有的关爱,借此摆脱心中的落寞。哥哥市太郎也很疼爱小他六岁的阿福,兄妹感情十分融洽。不在家的姐姐,那光辉耀眼的美丽容颜,加上可能命丧受诅咒般的咳嗽病,展现出尊贵又脆弱的形象,时时飘荡在石仓屋四口之家的生活外围。

终于,阿彩在十七岁那年,真正返回石仓屋。

“那天的事,至今仍历历在目。”

谈着过往时,阿福仿佛恢复为昔日在家门口,衷心盼望素未谋面的美丽姐姐归来的少女。眨眨眼、回过神,重返现实身份后,她那微噘的可爱双唇(想必这也是阿福少女时代便具备的魅力之一),瞬间像含着什么苦涩之物般,浮现痛苦的线条。

“世人都说,只有男性才会对美女趋之若鹜,其实不然。”

阿福继续道:

“女性也常倾心于美女,心里不由得为之震撼、无限憧憬,希望也能和对方一样。但她的美,连同我自己在内,谁都及不上。这是理所当然的,她深受神明眷顾,是上天别出心裁创造出的美人。我当时如此深信不疑。”

阿近暗想,唯有裁缝店老板的女儿,会以“别出心裁”来形容女子之美。

阿福目光垂落膝头,迟迟没接着说下去。先前,藤吉和越后屋的阿贵发生过这种情况,阿近也有切身体会。为了陈述过往而回想往事时,反遭唤起的记忆压制,话如鲠在喉般无法言语。

“见到姐姐时,您的心情如何?”

阿近出言催促,想唤醒阿福。阿福仿若从梦中苏醒,抬起脸。

“令姐就如您想象中那般漂亮,对吧?”

在阿近的反复询问下,阿福微微颔首。

“夕阳西下后,她终于抵达家中,比预期晚许多。家母原本还担心她在途中又身体不舒服。”

听说是阿彩踏进江户后,为热闹的街景吸引,忍不住东逛西瞧,才耽误了时间。

“当时已是华灯初上,但不骗您,姐姐身影出现时,周遭顿时为之一亮,完全不需要蜡烛或座灯。没错,在我眼里确实如此。”

阿彩身穿华丽小菊图样的和服。少女阿福看来,每朵小菊的色彩,都鲜艳地映照在姐姐的白净脸颊、纤细颈项及手腕内侧晶莹剔透的肌肤上,微微散发着光芒。

——你就是阿福吧?

这是阿彩的第一句话。她微屈双膝、弯下腰,配合阿福双眼的高度,以甜美如蜜的嗓音唤道。

——我终于回来了。我是你的姐姐哦,从今天起,我们好好相处吧。

阿彩尚未换下一身旅行装束,双脚也满是尘沙,阿福仍不由自主地伸手紧紧抱住她,鼻间旋即传来一股花香。

“嗯,真的是芳香四溢。”阿福轻声道,“姐姐就这样回到了石仓屋。”

阿彩完全重拾健康,之前无法摆脱的咳病已消失无踪。如今她气色红润、秀发乌黑油亮,举止优雅且充满朝气,甘醇的话声中掺杂着年轻女孩的活泼。

细问之下才得知,原来这次是阿彩主动提出想回江户。大年初一,在大几的养父母家以屠苏酒祈愿长寿时,阿彩浅酌一口便将朱漆酒杯搁在一旁,接着说:“今年春天我想回江户。我没事了,一定能平安抵达。叔叔、婶婶,麻烦你们派人到江户传达此事。”而后,阿彩重新端正坐好,毕恭毕敬地行礼,神情看不出一丝迷惘和不安。

养父母大为惊诧。毕竟阿彩从三岁到十七岁以来,他们一直悉心照顾、百般呵护。身为养父母,嘴巴上虽没明讲,但也想过将阿彩娶进门。这样一来,江户那边不会有怨言,阿彩应该也不会有意见。毕竟,九年前是阿彩亲口表明“不想再回江户”。

那为何现下突然提出这个要求呢?比起讶异,更觉狼狈伤心。也难怪他们往坏处想,认为或许有什么原因,令阿彩不愿留在大几。

阿彩看穿了养父母的心思,任凭追问也不为所动,即使他们苦苦央求,仍不改变决定。

——你说没事,可是你怎能确定?

——自己的事,我当然清楚。

——你不是不想回江户吗?

——八岁时,我像遭到诅咒般,一靠近江户便会旧疾复发,才哭哭啼啼地做出那样的决定。我总想着,若能回那怀念的老家,当然要回去。

——可是这次或许会发生同样的情形啊。

——请不必操心,也不需要烦忧,我心里很笃定。

阿彩原本就只是寄住在这里,本人都这么说了,养父母也没理由阻拦,但心中难免抱持一丝希望。阿彩离开石仓屋多年,如今回去住得惯吗?石仓屋的老板夫妇或许会劝阿彩留在大几生活。

然而,石仓屋的老板夫妇并未做出这样的回复。身为阿彩的父母,他们当然是敞开双臂欢迎。大几的养父母只能饮泣吞声,强颜欢笑地送阿彩回江户。

话虽如此,石仓屋方面也不是一点都不担心。离家十四年,确实是段漫长的岁月。

不管是二十四年或三十四年,对铁五郎和阿金都没有影响,因为他们是阿彩的父母。但是不记得阿彩长相的弟弟市太郎,及仅从大人的谈话中晓得有阿彩这个姐姐的阿福,心中会是何种感受?与其说是亲姐姐自疗养地返回家中,不如说是由他处嫁进一个陌生的姑娘。当然,石仓屋里没人会瞪大眼睛紧盯阿彩,琐碎地挑剔她拿筷等举动。只不过日常中就连拿筷子这样细微的差异,都会如鲠在喉般令人在意。

若是阿彩和弟妹不和……

阿福哭着抱住阿彩的那一刻,石仓屋在欢天喜地之余,也为此担忧得心底隐隐作痛。特别是母亲阿金,更烦恼得夜里辗转难眠。

然而,一切只是杞人忧天。

不到十天,阿彩便已适应家中生活,别说离家十四年,看起来连离家十四天都不像。

石仓屋有许多阿彩不知道的习惯,不认识的人也不少,但阿彩马上便弄清楚这一切。她熟记人名和长相的速度之快,连身兼商人和工匠的铁五郎也惊讶不已。众多的裁缝师傅,她一眼就能分辨,下回便能亲切地叫出对方的名字,且准确无误。若有人提到她不在家那段时间的事,她也不会流露厌恶或落寞的神情,甚至还开心地央求对方继续讲,进而打入对方的圈子。

另外,有关大几的点点滴滴回忆,阿彩同样也百说不厌。她的嗓音时而甜美,时而轻快,相当悦耳。提到多次想返回江户,来到江户外围却不得不折返的往事,她总是语中带泪,引得闻者动容,但最后都不忘加上一句:

“不过,我终究回来了。”

看到阿彩开朗的表情,众人也纷纷拭去泪水,展露笑颜。

此外,对石仓屋而言,最重要的是阿彩有双巧手。虽听得她在大几时只学过一般女红,缝缝衣服不成问题,但拿起针线时那利落的手法,一些刚入门学艺的学徒根本望尘莫及。而最诧异的莫过于市太郎,因为他十岁左右便接受铁五郎的调教,直到十六岁才真正能拿着量尺坐在裁缝机前工作。

“大姐的巧手和爹不相上下,果真是遗传。”

市太郎天生一副好脾气,过去不论铁五郎怎么臭骂他,或用量尺打他,也绝不顶嘴,只默默勤练手艺,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嘲讽铁五郎。

“爹,或许您很快会被大姐追过,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您有什么能教的,最好对我和大姐倾囊相授。即使我学不透,无法继承您的手艺,大姐也一定没问题。”

市太郎口吻中充满毫不保留的爱慕和尊敬。铁五郎也认同儿子的想法,所以并未斥责他“说什么大话”。

“别输给你大姐啊。”

铁五郎勉强应了这么一句,市太郎爽快地笑道:

“输给大姐我也不在乎,谁叫她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大姐。”

之前担心两人合不来,根本是多虑了。市太郎宛如遇上意中人,而阿彩也很喜爱弟弟认真又温柔的性情,总不忘帮这个家中未来的继承人。不知该说他们是气味相投,还是情同连理。转眼间,姐弟俩已变得相当亲昵,周遭人看得是啧啧称奇。

于是,笼罩石仓屋十四年的乌云,就此云开见日。阿彩回来了,不光是身躯,心也一起返家。或许,阿彩从未离开石仓屋,在这段岁月中,她的灵魂一直都留在石仓屋。

阿彩的美貌深深吸引着人们的目光。回到江户才短短数日,似乎又更为艳光四射,不久便陆续有人上门提亲。不知是谁从哪儿听来的,也不知是如何传开,消息流通之快,令石仓屋众人应接不暇。但阿彩打一开始便拒绝婚事,连听都不愿意听。

“我好不容易回到爹娘身边,暂时还不想嫁人,难道不行吗?”

怎么会不行呢。铁五郎原本一度起劲地谈论婚事,最后却告诉阿彩,你就算一辈子不嫁人也没关系。阿金较懂人情世理,训了丈夫一顿,但心里其实和丈夫一样,舍不得阿彩出嫁。

“既然如此,招赘不就得了。”

市太郎在石仓屋大伙面前提议。他是家中的继承人,也是铁五郎师傅的大弟子,讲这种话恰当吗?现场的伙计和师傅顿时都露出困惑的表情,市太郎仍一脸满不在乎。

“我迟早会娶媳妇,到时候就有两对夫妻守住石仓屋的生意。这样不是很好吗?店里会多出一倍的力量。

“所以姐姐的夫婿,要选和我气味相投的人,而我也会挑个能与姐姐和睦相处的媳妇。”

“就这么办吧,那一定很愉快。”

阿彩以振奋的声音应和,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这时,因年纪相差悬殊而被晾在一旁的阿福插嘴说“那我也要”,逗得众人发噱。阿彩将阿福抱到膝上。

“对啊,阿福也招个夫婿,一直留在家里吧。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块儿,一起让石仓屋更加繁荣兴盛吧。”

据说在阿彩不知情的情况下,有人偷偷画了她的肖像,四处流传。那幅画贵得离谱,石仓屋裁缝西施阿彩的笑容确实光彩夺目,甚至有传闻道,日本桥小松町的石仓屋夜里都不需要点灯。

“当时我正值上私塾的年纪。”

阿福嘘口气,端起阿近为她重泡的热茶啜饮一口,接着道:

“除了读书写字外,身为女子也得到别人家学习礼仪规矩才行。可是我讨厌那样,我想待在家里,陪在姐姐身边。我一再央求母亲,常换来一顿痛骂。”

阿福几乎整天黏在阿彩后头。

“我像个跟屁虫,成天‘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从起床到就寝,无时无刻不腻在一起,连吃饭喝汤也不分开。”

阿近心想,那应该是幅很美的景象。貌美如花的姐姐,配上天真可爱的妹妹。

“于是姐姐天天送我上下学。我坚持只要姐姐陪同,便乖乖上私塾。”

但站在石仓屋的立场,绝不能让她俩单独出门。这样太过随便,且危机四伏。

“因为难以预料有谁会追着姐姐跑。即使家母或女侍陪同在旁,她外出买个东西,照样会遇上递情书的仰慕者。”

资深裁缝师傅中,有个名叫宗助的男子。他个性温柔、沉默寡言,不过外形粗犷,长相有点可怕,当时已年近五十岁。在石仓屋里,他的手艺仅次于铁五郎,尽管工作忙碌,仍负责接送两姐妹。

“不过宗助既没退休也不是吃闲饭的人,身为家里的裁缝师傅偶尔也会忙不过来。这时候,就由哥哥护送我们。”

不过啊……阿福低着头笑,双肩微微摇晃。

“这么说或许有自夸之嫌,但哥哥确实有张俊秀的脸蛋,也有很多姑娘追着他跑,所以情况演变得更麻烦。”

一对貌美的姐弟亲密地边走边聊,天真可爱的妹妹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张大乌黑的双眸仰望着姐姐和哥哥。

“难怪路人都会转头多看几眼。”

“不只转头看,还跟着走。”说到这里,阿福又笑了,“他们也像跟屁虫一样。”

“真让人羡慕。”

“小姐,您也是如此吧?”

阿福开玩笑地睁大眼、微微挺身,朝阿近上下打量。

“一定有人在追求您,甚至尾随在您身后,只不过您似乎都没发现。

“该不会是故意的吧。”阿福装糊涂似的补上一句。

这时,她手中的茶碗倾斜,沾湿了手指。她搁下茶碗,优雅地取出怀纸擦拭,低语道:“我真是笨手笨脚。”

阿近并未因这玩笑话生气而想还以颜色,只是调皮地问:

“阿福小姐,您与令兄市太郎先生感情很好吧?”

“是啊。”阿福颔首应道,“他很疼我。”

“这样您不会嫉妒吗?在您和温柔的哥哥之间,突然插进漂亮的姐姐——两人的相处如同和您在一起般融洽,不,也许远远超过。您不会吃醋吗?小孩子常有这种情绪。”

阿福的视线停在阿近脸上,表情倏然消失。阿近以为惹恼她了。

阿福眨眨眼,原本折好准备收进怀中的怀纸,在她手中捏成一团纸球。接着,她望向自己的拳头低语:“我才没妒忌呢。看哥哥和姐姐互相友爱,我也很高兴。”

既然如此,为何目光这般晦暗?阿近微感讶异,只见阿福握拳的力道又加重几分。

“要是能妒忌就好了。

“倘若有谁介入其中……”她沉声道。仔细一看,阿福紧咬着牙。

“介入?”

阿近反问,这下换她收起脸上的表情。之前阿福的故事中,依稀有句相应的话——冷静一想,夫妻倒另当别论,形容姐弟间的感情,这句话不太妥当。

没错,就是“情同连理”。这不是比喻男女相爱的用语吗?

阿近一阵心神不宁,难道……

阿彩回来后,石仓屋的担忧已除。秀丽聪颖的三姐弟身上,不该残存任何阴影。

然而,阿福却说石仓屋最后走上了灭亡的命运。

“小姐。”

阿近应声“是”,全身紧绷。

阿福的眼神飘忽。自踏进黑白之间后,潜伏在她体内的黑暗之物终于逐渐显露。为之前的故事重新上色的时刻到来。

阿福的话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微微颤动。

“您认为世上有姐弟演变成的恋人吗?”

之前令阿近感到心神不安的疑惑,既非胡思乱想,也非过度臆测,而是直指核心。

这不是能够轻松回答的问题。

黑白之间里,一股冰冷的沉默轻轻流进对坐的两个女人中间。从和阿福会面的那一刻起,阿近便莫名有种亲近感,仿佛与年长几岁的儿时好友久别重逢般轻松自在,直到现在才恢复为原本的自己。阿福是说故事的人,阿近是聆听者。阿近得出言诱导,尽力问话,阿福则要努力说故事。最后,不论引导出的故事有多丑恶,阿近都需概括承受,这是黑白之间的规矩。

“您确定……真有此事?”阿近问。

阿福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

“如同先前再三强调的,姐姐是个闭月羞花的大美人。”

在两人之间凝聚不散的冰冷气氛包围下,阿福细声补充。

“家兄市太郎待在她身边,想必也为她的美而陶醉忘我。”

可是一般的姐弟不都会自制吗?

像我也是——阿近的心思蓦然从阿福身边移开,反观自己。不管怎样,喜一永远只是哥哥。松太郎虽犹如兄长,毕竟不是亲哥哥。而尽管对松太郎怀抱淡淡的爱慕和憧憬,阿近仍明白他并非恋爱的对象,因为父母告诫过她。

即使是孩子,只要教导便能明白。纵然理解的方式有误,还是会接受这个道理。当中的区隔即在此。

“出生后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懂事前便已习惯姐弟的分际——这讲法或许有点奇怪,不过我认为只要建立起姐弟的关系,就不会发生那种事。”

说到这里,阿福突然垮下双肩,好似顿时失去支撑。

“但是如今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她疲惫地缓缓抬起脸,指尖轻抚不显一丝凌乱的发髻。

“因为我对哥哥从未有过这种念头……”她眼中闪过一抹坚定之色,“只能认为一切都怪姐姐的旧疾。”

那时好时坏,顽固难除的咳嗽病。

“自幼与家人分离,长大成人后突然康复,得以返乡。是的,姐姐的病就是这样,很像是恶作剧吧?与其说是病,不如说是诅咒。”

阿福的话仿佛暗指阿彩的病有思想。不过每当阿彩想回江户,一越过边界,咳嗽便会猛然发作,确实让人不禁觉得冥冥中有股意志驱使。且在阿彩出落为娉婷美女之前,这病一直潜伏暗处,越发加深此种联想。

“没错,那的确是诅咒。”

阿福恼怒地咬牙切齿道:

“爹娘左思右想,怀疑是我们的祖先曾悲惨殉情,或某个伙计想和我们的祖先结为夫妻却未能如愿,感叹着人世无常,抑郁而终。这些男女的怨念化成诅咒,为石仓屋带来灾祸。因此,一度还频频请修行者或祈祷师到家里占卜及除灵。

“但很遗憾,完全起不了作用。双亲不敢相信,儿子和女儿是凭自己的意愿偏离伦常正道,任情况演变成此种局面。两人肯定是遭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蒙骗迷惑,这是妖魔作祟、是诅咒——病急乱投医的父母仰仗神谕和占卜,却每每期望落空,阿彩和市太郎则冷眼旁观,爱意丝毫无损。

“啊,我话讲得太快了。”

阿福像要防止冷汗直冒似的,轻轻以手背抵着鼻尖,抬起头。

“两人的行为有异。不管感情再好,姐弟俩未免太过亲密。最早注意到这点的,是石仓屋的众女侍。”

女人对这种事总是眼尖耳锐。

“此事后来稍加打听便可得知,不过直觉灵敏的人,从姐姐回到石仓屋的半年后,便察觉当中有些蹊跷。”

当然,尽管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出口。因为这事实在离谱,她们都暗骂自己“胡思乱想些什么啊”,打消脑中的揣测,深埋在心里。阿彩逐渐习惯石仓屋的生活,和家人打成一片,与市太郎相处融洽,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越来越多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伙计心生疙瘩。

冬逝春至,梅雨绵绵,夏去秋来,天寒冬临,又过一年……

阿彩小姐与市太郎少爷似乎好过头了吧?众人的疑惑日益加深。

“可是谁也说不出口。怀疑的对象与内容是两回事,倘若只是女侍之间的流言蜚语倒无所谓——不,就算是这样,如果一时口无遮拦,对方听了不知会作何反应。还是小心为好,老天保佑。”

要是听者误解传言的原意而大为惊讶,引发某些女侍对大小姐和少爷产生不堪的臆测,一旦消息传进铁五郎夫妇耳中,后果难以想象。

所以众人都默不作声、面面相觑,当成是自己想得太多或是严重误会了。

“最后,只有我爹娘毫不知情。”

还有我,阿福伸手按住鼻头,露出苦笑。

“我才十岁,什么也不懂,只觉得大姐和哥哥感情很好。我记得不太清楚,没办法有条理地说给您听。”

阿近直截了当地问:“当初是谁告诉令尊令堂这件事的?”

阿福犹如遭练习用的长枪戳中似的,微微扭动身子:“这个嘛……”

是宗助。

“就是护送您去私塾,手艺很好的那名裁缝师傅,对吧?”

阿福重新坐好,整色颔首。

“他常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两人,于是发现了他们的关系,而且……”

她难以启齿地低下头。

“我毕竟还小,记忆很模糊,但记得曾有几次这样的事……”

阿彩在宗助的陪同下到私塾接阿福,回家路上却松开阿福的手,将她交给宗助,悄悄前往其他地方。这种情形发生过两三次。

“在外头和市太郎先生见面吗?”

“我猜是约好的,这手法很常见。”

宗助是个好人,他早看出阿彩的行径有异,于是暗自推测——小姐似乎是偷偷去幽会,对方是谁呢?为了店内着想,还是弄明白比较好。不必把事情闹大,就趁小姐外出时,留心跟在她后面吧,得谨慎处理才行。

宗助小心翼翼地跟踪,最后得知阿彩的幽会对象时,真不知有多错愕。

“宗助先生当面向石仓屋老板讲明了一切吗?”

阿福眼神一暗,嘴角微微颤抖。

“那需要相当大的勇气。他和我父母谈这件事之前,应该和掌柜及女仆总管讨论过。”

宗助这才晓得店内其他人业已察觉,却不敢吭声,全都保持沉默。既然如此,眼下就看谁自愿当帮猫脖子系铃铛的老鼠了。

“很久以前,我尚未出生时,宗助有过家室,但一直没有儿女,不久妻子也早一步离开人间。此后,他便一直住在石仓屋,全身心投入工作,可以说和男女情爱之事最无牵扯。”

这种人的话反倒容易取信于人。且就算惹恼店主夫妇而遭扫地出门,宗助王老五一个,又有一技在身,不愁找不到工作。在这样的判断下,他决定向店主报告此事。

这名刚毅木讷、与情爱无缘的五十岁男子,下定决心直言进谏,没想到竟造成负面影响。

起初,铁五郎和阿金听不懂宗助在说些什么,尽管明白他话中大意,但因过于诧异,一时会意不过来。

渐渐理解是怎么回事后,两人先是驳斥“好恶心的玩笑”,没过多久,铁五郎便不禁勃然大怒,阿金也气得直发抖。

“当时我不在现场,可能在睡觉吧。因为他们不会大白天谈这种事。”

石仓屋主人铁五郎的咆哮声惊人,整个店几乎为之撼动。

宗助,你这家伙是疯了吗?!

依石仓屋店主夫妇来看,这不仅是唐突之举,更是下流的告密,触人霉头。好不容易重回怀抱的美丽长女,与日后将继承家业的长子,两人间竟然有乱伦的关系。而且此事还是出自宗助这个深获铁五郎信任,手艺过人的工匠总管之口,也难怪他会气得七窍生烟。

“家父大发雷霆,对宗助拳打脚踢,狠狠教训了他一顿。”

冲突爆发时,阿金缩在一旁,吓得面无血色。

“要不是掌柜急忙冲过来劝阻,家父恐怕会将宗助活活打死。”

宗助从此卧病不起,完全无法下床。目睹铁五郎发怒的可怕模样,其他伙计都吓坏了,没人敢替宗助说话。

关于阿彩与市太郎那乱伦的传言,也就此悬空。

不过当铁五郎与阿金的怒意消退后,冷静深思,耿直的宗助怎会信口胡诌?两人面面相觑,细想阿彩与市太郎平日的行径,心里也觉得不无可能。只是他们不愿承认,宁可相信是宗助精神错乱,也不敢坦承是自己的过错。此事就这么悬而未决。

五天后,宗助撒手人寰。

“虽然他的死法一看便知不单纯,但从叫大夫前来的那刻起,店内便已串通好对外谎称是宗助酒醉胡来、不慎跌落楼梯,所以并未节外生枝。”

这是店主教训伙计的结果,只要合情合理,原本就不会被问罪。只不过石仓屋颇为内疚,决定赶紧将宗助下葬。当时,阿彩刚好回石仓屋满一年又两个月,正是梅花含苞待放的时节。

“深夜,姐姐阿彩来到双亲房间。”

宗助既是忠心耿耿的伙计,也是可靠的工匠总管,铁五郎与阿金意外失去得力右手,心头纷乱,辗转难眠。这时阿彩前来,双手伏地,向两人磕头行礼:“爹、娘,宗助遭遇那样的事,店里吵得沸沸扬扬,我听见众人都在窃窃私语。”

“你听到什么?”铁五郎和阿金反问。

“我和市太郎的事。”

阿彩不显半点羞惭,只是一脸哀伤地低头道:“听说宗助已告知爹娘此事。”

阿彩这个素未谋面的美女的声音,仿佛与阿福的话语重叠,传进阿近耳中。那是犹如银铃轻摇般的好嗓音。

“他的话句句属实。”

阿彩静静注视着爹娘,宛若倒出容器里的清水般,流畅地道出此语。

“我不认为这样有错。难道我不能爱市太郎吗?难道市太郎就不能爱我吗?”

没人教过我这个道理。

阿近感到有股寒意在背后流窜,一时忘记自己的立场,双手环抱着身躯。

猛然回神,阿近发现阿福也和她一样。两名迎面而坐的女人像是孤儿般寂寞,以手臂为自己取暖。

“抱歉。”

阿福手放回膝上,眼神转柔,开口说:“这故事听着不太舒服。”

明明是两人相爱的故事。

“市太郎先生的想法也和阿彩小姐相同吗?”阿近问,“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阿福的脸痛苦地皱成一团:“我认为哥哥至少有点是非之心。”

然而,他深深为阿彩的美着迷。阿福的话首度竖起利爪,刺进阿近的心。

“我猜他是被牵着走,遭姐姐一把抓住拽着走,无法自拔。”

阿福的口吻头一次带着责备阿彩的意味。

“要是他够早熟,懂得去风月场所,也许情况会有所不同。家父日后常如此埋怨。”

这不是牢骚,而是锥心刺骨的懊悔。

市太郎见到阿彩时才十六岁。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第一个邂逅的女人竟是从小在外地长大的亲姐姐,不仅美艳得不可方物,还投来令人酥软的微笑,且近在伸手可及之处。市太郎的目光离不开阿彩,就算有片刻转移,只要待在家中,姐姐的身影不知不觉又会出现在眼前。

天下最美的姐姐,爱上她何错之有?

“小姐,您知道风箱祭吗?”阿福问,“那是打铁店和铸器店的祭典,于每年的十一月八日举行。”

两者都是使用风箱的行业。

“主要是膜拜稻荷神。工匠会熄去炭火,歇业一天,祈祷往后免受烧伤、烫伤。然后享用美酒佳肴,欢度祭典。”

虽然石仓屋开的是裁缝店,没有直接关联,但日本桥通町南方有座南锻冶町,那里的工匠和铁五郎素有交谊,常邀请他参加风箱祭。

“那是姐姐回乡当年的十一月八日,两人的关系尚未公开。我们全家受邀前往,祭典相当热闹,连小孩子都乐在其中。”

阿福突然改变话题,阿近不发一语,只管用心聆听。

“铁匠从家中屋顶或二楼窗口朝外头撒橘子,附近的孩子全聚集过来。”

橘子撒得越多越吉利,要是舍不得就会诸事不顺,因此他们都装满整篮的橘子往外撒。

“我是客人家的孩子,尽管年纪还小,也跟着撒橘子。我夹在哥哥和姐姐中间,像大人一样丢橘子。”

这时,十岁的阿福目睹了那一幕。

“哥哥从篮里拿起一个橘子,姐姐悄悄把手搭在上头,包覆住哥哥握着橘子的手。”

两人开心地相视而笑。

“接着,姐姐取过那个橘子藏在手中。”

过了半晌,篮里的橘子全数撒尽后,阿彩剥着那个橘子,一片一片地吃起来。

“那是留有两人掌心余温的橘子。”

温热的橘子,明明不好吃……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等我年纪渐长,明白两人间是怎么回事后,我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个橘子。”

假如那不是姐弟之情,而是男女之爱,那么此等举止就像橘子般酸甜。那橘子的滋味应该很甘美吧?

“我爹娘这回吓得脸色发白。”阿福接着说,“宗助没撒谎,父亲却已将宗助活活打死。”

阿彩告白后,市太郎禁不住双亲的逼问,不久即招认一切。他明知犯下错误、偏离了正道,可是每当看到姐姐,便又无法压抑内心的情愫。

“既然如此,就不能继续留两人在石仓屋。”

铁五郎和阿金起先打算将阿彩交由大几的养父母照顾,只是这么做的话,势必得说明原委。

“但这实在难以启齿,人家不见得会相信。”

夫妻俩仓皇失措、无所适从,闹得全家鸡犬不宁。然而,此事绝不能传到外面。铁五郎和阿金也是在这时候开始请修行者和祈祷师到家中,他们已是病急乱投医。

“最后,决定以到其他店里见习的名义,送哥哥到家父一名在牛迂开裁缝店的好友家中当伙计。”

事情遭揭露后,两个月过去,五月的天空晴朗无云,美不胜收。

就在市太郎离开石仓屋的前一天……

“姐姐上吊身亡。”

阿彩留下一封遗书给双亲。

“姐姐不会写深奥的汉字,但她写得一手好书法……这也是爹娘十分引以为傲的一点。”

阿彩以行云流水的文字,写下她的歉意:“事情会演变成这种地步,全是我的错。虽衷心祈求能获得原谅,却不敢奢望,至少请爹娘忘了我,当作从没有过阿彩这个女儿。”

“和宗助那时候一样,家父对外谎称是病死,似乎花了不少钱。”

阿福略显疲惫,语调渐缓。阿近想取过杯子重新沏茶,阿福拦下她。

“不好意思,能否给我白开水?”

阿近朝茶碗里倒满白开水,请阿福饮用。这时,阿福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药包,配水吞服。

“一想到以前的事,太阳穴便不时会隐隐作痛。”

初见面时,阿福看起来不带一丝阴郁,十足幸福的贵妇模样,然而,此刻神情举止都阴沉许多。人无法摆脱过去——宛如突然吹来一阵冷风,阿近忽地心有所感。

“您若是累了,不妨改天再叙。”

“不,没关系。”

阿福摇摇头。“我正慢慢卸下沉重的包袱,眼看快要卸完,我不想半途而废。

“就差最后一步。其实刚才那些悲哀的故事,都只是漫长的引子。”

阿彩死后,市太郎完全恢复正常。

当时,他只应了声“这样啊”,犹如附身的怨灵退去般,从对阿彩的执着爱意中解脱。

最重要的是,面对阿彩突如其来的死,他一滴泪也没流。目睹尸体时,他什么也说不出口,几乎要昏厥似的当场瘫软,之后却显得很坚强。碰触阿彩冰冷的脸颊时,他的手没颤抖,只直视阿彩的遗容,眼中隐含冰冷之色。他紧盯着形同人偶,不会笑也不能言语的阿彩,仿佛想看出隐藏在她面孔下的某样东西。不管怀抱着何种念头,至少市太郎已不再是为畸恋而迷惘的年轻人。

实际上,匆促办理阿彩后事期间,市太郎比铁五郎和阿金都还沉得住气。在这必须顾及脸面的重要时刻,市太郎显得相当可靠。

待一切告一段落后,他在父母面前磕头道歉:“事已至此,我不想多做辩解,就算断绝父子关系也无可奈何。所有的过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说完,市太郎终于潸然泪下。

铁五郎和阿金互望彼此憔悴苍白的脸。接着,阿金与市太郎抱头痛哭。

由结果看来,阿彩和市太郎皆是着了魔。阿彩以自己的死驱走邪魔,市太郎因而获救。铁五郎这么说道,满心如此认为。阿金并未否定丈夫的看法,谁也没错,大家只是被邪魔迷惑,才会遭遇这样的惨事,徒留悲伤的回忆。今后,让我们忘记过去的事,重拾和乐的生活吧。

然而,市太郎坚持依原先的计划前往牛迂的裁缝店。“家里还有其他伙计的好手艺支撑,风波平息前的这几年,我最好离开石仓屋。”

事实上,店内也有员工递出辞呈,且不止一两人。宗助过世后发生过同样的情况,当时铁五郎和阿金极力劝服他们打消辞职的念头。不过,这次恐怕无法再拦阻,伙计们都受够了,个个人心浮动。

想走的人,铁五郎一个也不挽留,相当干脆。除了帮女侍找新东家外,他也不忘给想趁机自立门户的师傅厚厚的红包,而这笔钱绝非封口费。人手少,生意自然也越做越小,但仍得想办法,团结渡过难关。市太郎说得没错,石仓屋确实需要一段时间和距离,来忘却那沉痛的回忆。

对阿彩的事也是一样。阿金犹豫再三,最后决定将阿彩的物品全部丢弃,一件便服也不保留。所有东西都交由阿彩下葬的寺院,加以供奉后悉数火化,衣柜亦统统拆除。只是,唯独阿彩刚从大几回来、母女俩第一次上街时,阿金替她挑选的那支红珊瑚发簪,阿金实在舍不得扔,终究是妥善收在身边,小心不让任何人发现。

当大人忙着各自整理思绪时,阿福却被冷落一旁。

天真无邪的阿福,原本就很难理解为何宗助与姐姐会接连过世。她只知道宗助死了,阿彩也死了,到处都不见两人的身影。

而更令阿福难过的是,连小小年纪的她也看得出,关于宗助和阿彩的死、熟悉的女侍和工匠的辞职,及哥哥近日要到其他店家见习,暂时不会回来等事情,绝不能随便开口询问原因。她隐约明白,这些事情归根结底都出自同一个情由,爹娘便是为此憔悴烦忧。

她成了一个无精打采的小孩,动不动就请假不去私塾,总是一个人玩,越来越不爱说话。

铁五郎和阿金并非浑然不觉,不幸的是,当时实在没有余力照顾阿福。石仓屋摇摇欲坠,光挽救生意便已筋疲力尽。阿福还小,不久就会逐渐淡忘,处于还不懂大人之间复杂事件的年纪反而是种幸运,放心吧。夫妇俩只能不时相互安慰,说服彼此。

“虽然是个孩子,却像大人一样忧郁。”

阿福温柔地低语,仿佛对昔日的自己百般怜爱。

“生意好坏、世人的批评、有哪些人聚散,都与我无关,我只感到悲伤、寂寞。”

“这也难怪,毕竟是个才十一岁的孩子。”

阿近打圆场似的应道。阿福莞尔一笑,向阿近投以“您也这样觉得吧?”的眼神。

“姐姐下葬后一个月,大几的养父母赶来。换句话说,直到那时候,爹娘才向他们通报姐姐的死讯,先前什么都没透露。当然,难以启齿也是原因之一。”

由于咳嗽的旧疾复发,阿彩备受折磨,病情转眼间恶化,回天乏术……

“双亲这么解释,那又是个令人惨不忍睹的场面。亲生父母向养父母不断磕头道歉,对方高姿态地责备家母,说‘好不容易把阿彩健健康康地养大,让她回到老家,你怎会如此疏忽’。”

尽管不是谁比较伟大的问题,但那样的口吻听了实在让人生气。

这天,阿福依旧闷闷不乐、百无聊赖地独自待在家中,市太郎却忽然出现。

“平常我都和爹娘睡同一间房,可是他俩工作认真,舍不得早睡,我大多是一个人待在房里。当时,哥哥突然跑来。”

“他还在石仓屋吗?”

“是的,哥哥之后才到牛迂那家裁缝店,所以都会抽空陪我,不过……”

阿福说着,不知为何微微皱起眉,留下令人在意的语尾。

阿近已习惯当一名聆听者,因此没马上反问。

“那时候,哥哥露出许久未见的笑容。”

——大家都很忙,阿福十分孤单吧?哥哥即将去别人店里学习,可是你放心,过两年手艺进步我就回来,你要乖乖在家等着哦。

他给阿福一袋漂亮的糖果,接着递出一个有点重量的小包袱。

——姐姐不在了,你也很难过吧?真可怜。

眼前的阿福模仿着市太郎的语调,脸皱得更厉害。只见她右手轻按太阳穴。

“姐姐的衣服、衣带及白布袜等遗物,娘都已带去寺院。因为留在身边只是徒增伤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你应该会想保有一样姐姐的东西吧?”

——那,这个给你。

市太郎从包袱里取出一面小镜子。

“看起来年代久远。”

阿福双手比出尺寸,圆镜部分跟手掌一般大。

“镜柄极短,大人的手根本握不住。镜面磨得晶亮,外缘带有铜锈。”

——这是姐姐很珍惜的镜子。你要收好,别告诉别人。让娘瞧见,肯定会送去寺院。

这面镜子既没盖子,也没台座,就这样摆着的话,马上会长满铜锈。虽然哥哥吩咐要收好,但阿福还小,不知怎么做才恰当。

“哥哥叫我藏在壁橱里装旧衣的竹箱底部,说是箱中放着我穿不下的衣服,娘鲜少会去翻动。”

那些是阿金特地为孙子预先保存的,确实暂时用不到。

“接着,哥哥取出竹箱,藏妥镜子,并要我向他保证。”

——这事不能告诉其他人。想念姐姐而觉得难过时,可以拿出来看,但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兄妹俩拉钩发誓。

“至今我仍不晓得,哥哥是如何瞒着母亲藏下姐姐的镜子。”

阿福说着叹了口气,白皙的手指再度按上太阳穴。

“不过哥哥是故意给我这把镜子,并交代我藏好。我知道个中原因,没错,我非常清楚。”

故事一开始,阿福就说过:“小姐,听完我的故事,您或许会变得不爱照镜子。”

“我没完全照哥哥的吩咐去做。”

阿福不曾偷偷拿那面镜子出来看。

“姐姐过世后我很寂寞,每次想到她,总会泪流满面。可是我从不碰那面镜子,只切实藏妥,一次也没动过。”

为什么?

“哥哥告诫我要保密,也许我就是中了这句话的圈套。这种做法实在讨厌。”

“我懂。”阿近附和道,“不解世事的孩子,在这方面反而比大人更有洁癖。”

所以阿福并未向父母透露镜子的事,一直遵守这个约定。

“而哥哥也果真在两年后返回石仓屋。”

如同当初的承诺,市太郎的手艺大为精进。牛迂有很多旧衣铺,这里的裁缝店工作内容与日本桥一带大不相同。只要换家店,师傅的技法也有所差异。在其他店里习得的经验,成为市太郎的重要资产。

“可是有一点和原先讲好的不一样,哥哥并非独自回来。”

市太郎前去见习的那家裁缝店老板有三个女儿,他与次女论及婚嫁。

“对方意愿颇高,当然,那位小姐也很喜欢哥哥。双方你情我愿,婚事就这么谈定,再来只差我父母的同意。”

铁五郎和阿金点头答应,他们没理由反对。

市太郎真的忘了阿彩。那是场噩梦,如今他跟一个好姑娘相爱,还想共组家庭,没有比这更令人开心的消息。

“另外,经过两年的努力,石仓屋的生意终于步入轨道。虽然更换不少师傅及女侍,但姐姐的影子也因此逐渐淡去。”

店内已无人再提起阿彩,只有铁五郎和阿金不时会悄悄谈及此事,暗自落泪。

婚事顺利进行,石仓屋也恢复往昔的繁华。可是叙述着这一切的阿福语气僵硬,脸色也越来越阴郁。

“市太郎先生的媳妇,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听见阿近的询问,阿福回过神,眨眨眼才又露出笑容。

“她叫阿吉,当时十七岁,个性开朗。不过啊……”

她的脸笑得更开了。

“该怎么说,她长得还真是其貌不扬。”

“啊?”阿近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呼。

“吓一跳,对吧?她和我姐姐相去甚远。”

“也许就是这样才好。”

虽是不经意的一句回应,阿福却突然脸色一沉,敛起下巴,阿近见状也收起笑容。

“抱歉,我是不是讲了什么冒犯的话?”

“不,哪儿的事。”阿福目光暗淡,“没错,当时大家都这么想。人人都说,市太郎之前因那宛如从画中走出的美女吃过不少苦,才会娶相貌平凡却性情温顺的女人为妻。这样好,看来市太郎今后也没问题了。”

三个月后,一切安排妥当,丑女阿吉嫁进石仓屋。阿吉是个活泼开朗的媳妇,有点多话,做任何事都充满活力,十分认真勤奋。

“她生性较粗心大意,常挨家母的骂。但她不会放在心上,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听过就忘。”

“您和她处得好吗?”

“起初我被她吓呆了。”

阿福仍垂着灰暗的眼神,只有嘴角轻扬。那不是勉强挤出的笑容,阿近猜测,她大概是想起阿吉的趣事。

“自发生那件事后,尽管生活已回归平静,石仓屋众人仍鲜有朗声大笑。然而,如今迎来一个像铃铛般整天响个不停的人。”

阿福感到畏惧,难以主动敞开心扉。这当中多少有点闹别扭的成分,好不容易盼到哥哥回家,正暗自高兴,却发现后头还跟着一个女人,感觉就是来碍事的。

“这就叫嫉妒。”阿福嘴角的笑意逐渐加深。阿近望着她,明白阿吉真的是个好媳妇,同时也是个好嫂子。

“大嫂不是会在乎这种小事的女人,连待我这小姑也是打一开始便直来直往,毫无芥蒂。她常招呼我:‘阿福、阿福,有豆沙包,要不要吃?’‘阿福,该洗澡喽。’‘你今天学哪些字啊?我又挨婆婆骂了。’总之,不只对我,她对任何人都如此坦率,没有顾忌。”

阿福想起往事,不禁露出微笑。

“看来你们关系不错。”阿近也跟着笑道。

“可惜,好景不长。”

阿福斩钉截铁地说,周遭的气氛登时冷却。

“他俩鹣鲽情深。”阿福以同样的口吻继续道,“每个人都觉得我哥哥和大嫂相处融洽,因为两人确实是对模范夫妻。”

然而——

“某天,哥哥向我讨回姐姐的镜子。”

那时阿吉嫁进石仓屋还不到一个月。

“由于大嫂打乱了我的生活步调,我几乎忘记镜子的事,经哥哥这么一提才想起。”

为什么?阿福疑惑地反问市太郎。为什么需要姐姐的镜子?

“你不是给了我吗?”

哥哥笑答:“我没给你,那是我们兄妹共有的。”

好怀念啊,真想看一眼……

“我装作不知情,这种感觉果然很讨厌。”

不料,市太郎擅自取出镜子。

“我没再检查竹箱底部,却很快就发现原因。您猜我怎么知道的?”

阿福像在出难题似的问道。阿近决定回答,她已瞧出端倪,且明白阿福不愿明说。

“因为那面镜子在阿吉小姐手上,对吧?”

那面镜子在竹箱底部放了两年,镜面都已模糊,阿吉想请人磨光,于是问阿金:

“娘,我可以请人来磨镜吗?”

阿金这才得知此事。

“尽管是心爱的女儿,但父亲不见得会注意女儿身边常用的小东西。母亲可不同,她一眼便认出那是姐姐的镜子。”

“阿吉,这镜子哪儿来的?”“市太郎给我的,虽然有些年代,做工却十分精细。”

见媳妇又羞又喜的模样,阿金总不能没来由地开骂。阿吉毫不知情,告诉她阿彩的事更是万万不行。

阿金急忙打圆场说“这种镜子我帮你磨就好”,便一把拿走镜子,随后唤来市太郎。

母亲勃然变色,质问他是何居心,市太郎恭敬应道:

“娘,我会有什么居心?那是阿福的东西。大概是姐姐临死前给阿福的,算是遗物吧,所以阿福才悄悄收藏起来。”

“有一次,阿吉偶然撞见我取出镜子观看,因而一脸羡慕地对哥哥说,那镜子真美。”

——娘,阿吉的模样实在让人心疼。况且阿福还小,用不着镜子,我就给了阿吉。

“这是他编的谎言吧?”

阿福重重点头:“接着,家母唤我过去,拿哥哥的话逼问我是否真有此事。我既害怕又愤慨,忍不住放声大哭。”

哥哥撒谎,阿福向母亲坦白哥哥把镜子藏入竹箱的来龙去脉。阿金顾不得安慰哭泣的女儿,语调尖锐地追问,然后唤来阿吉。

“家母说,详情不能告诉你,不过那面镜子有段不好的过去,你就别再用了。而嫂嫂也乖乖遵从家母的吩咐。”

那面镜子最后交到阿金手上。当时,阿福不晓得母亲是将镜子丢弃、藏匿,还是像两年前处理阿彩的遗物那样带往寺院。阿金亦没透露半句。

“娘要我忘掉镜子的事,并严加叮嘱要保密,连爹都不能透露。”

不可为此和哥哥吵架,也别对阿吉多嘴。要是市太郎和阿吉夫妻失和,你也会难过吧?

“母亲这样交代,我只好顺从,不过我和哥哥之间却留下了疙瘩。”

然而,似乎只有阿福感受到异样。市太郎神色自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照旧疼爱阿福,与新婚妻子阿吉如胶似漆,勤奋不懈地工作。或许是娶妻后开始有身为石仓屋接班人的自觉,他那充满干劲的模样,着实令旁人刮目相看。

“正因如此,我一直纳闷不解,甚至心里发毛。眼前的哥哥,与之前那个信口胡诌的哥哥真是同一人吗?”

若同样是市太郎,那时候他究竟为何会睁眼说瞎话?又为何要撒谎?

您是不是已有什么头绪?阿福询问般地注视阿近。阿近沉默不语,静静回望着她。

“哥哥他……”阿福的话音低沉得骇人,“其实是想让阿吉拿着那面镜子照上一次,一次就足够。”

刻意强调的“一次”,像是蕴含下咒般的力量。

“什么就足够?”

阿近反问,阿福忽然移开视线,恢复原本的口吻:“镜子的事暂告一段落,几天过后,我看见,不,该说是出现了……”

幽灵。

阿近的语气加重:“是阿彩小姐吗?”

“不。”阿福露出苦笑,摇摇头,“不是姐姐,是宗助。宗助的亡魂在石仓屋内出没。”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现,或许是铁五郎,或许是阿金。不过能确定的是,当阿福看到宗助时大吃一惊,向父母告知此事时,两人早见过宗助。

——可恶的宗助,竟敢在你面前现身。

阿福至今仍记得铁五郎那张苍白的脸。

“提到幽灵或妖怪,总给人可怕的印象吧?一脸怨恨、骨瘦嶙峋、身穿白衣,怪谈或图画里都是这么描述。”

宗助的亡魂完全不是这样。他仍是在石仓屋当裁缝师傅时的打扮,冷不防出现在走廊的一端、外廊、楼梯下或房间角落,且不分昼夜。

“他的模样清晰可见,仿佛伸手便触碰得到,让人不禁怀疑他已重回人间。”

但一眨眼,他又消失。

“我忍不住想和他交谈,不过一开口,他立即消逝无踪。小姐,这话您相信吗?”

其实阿近反而更想问另一个问题。

“宗助先生当时的表情如何?又哭又笑吗?”

“他没哭没笑,也不带愤怒和恨意。”阿福答道,“只是睁大眼、搓着双手,低着头像努力要传达某种信息,有时则会频频摇头。”

阿福学着宗助的动作和表情。阿近心想,宗助的用意不难猜。

他试图阻止、告知什么,且那是步步逼近的不祥之事,危险的大事。

“爹娘和我也这么认为。”阿福说。

“假如他能设法给予更清楚的提示,或开口告诉我们就好了,家母也很焦急。”

此外,他们发现一件重要的事,看得见宗助的唯有铁五郎、阿金、阿福三人。

“宗助出现在裁缝工房时,父亲、哥哥及众师傅皆在场,却只有父亲大吃一惊,其他人都没觉察。”

“市太郎先生和阿吉小姐也看不到吗?”

这似乎就是重点,阿福的眼神锐利起来。

“没错,我兄嫂看不到。”

阿福的话声陡然变调,这次是加重“兄嫂”一词的语气。为什么呢?漫长故事中浮现的多次涟漪,逐渐在阿近内心掀起波澜。

“后来我仔细一想……”

阿福仍是那副锐利的目光,握拳捶了下胸。

“若非受宗助亡魂惊吓,转移了注意力,我们早该发现征兆,察觉不对劲。然而,当时爹娘和我都缺少那样的智慧。”

“什么征兆?”阿近问道。

“阿吉改变的征兆。”阿福回答。

“虽是喜好的食物、穿着的品位、发圈的颜色等细微的差异,但确实在逐步改变中。”

“可是……”阿福自嘲般朗声轻笑,“执掌厨房的女侍来禀报少奶奶的口味不同以往时,家母心里还直叫好。女侍似乎也有一样的想法,才会告诉家母这件事。要是当下能问清楚、看仔细就好了,因为真正重要的不是她改变与否,而是有怎样的改变。”

“她变得如何?”

阿福望着空中,拳头依旧紧抵心窝。

“她越来越像我姐姐阿彩。”

阿福第一次直呼阿彩的名字。

那就像无人发现的漏雨,初时底下生活的人皆浑然未觉。雨水一滴滴落在天花板隔间木板或横梁上、渗进木头中,雨停后便干涸。

但如果雨下个不停,雨量渐增便会湿透横梁,淤积在天花板隔间里,接着化为黑色污渍,猛然出现在抬头仰望的众人眼前。

“大伙最先注意到的异状,是大嫂的嗓音。”

当天,一家人坐在餐桌前用晚饭时,市太郎讲了件趣事,一旁侍候他的阿吉忍不住笑出声。

那笑声和阿彩一模一样。

阿福手中的茶碗差点掉下去,只见一旁的阿金筷子落地,铁五郎则自座位弹起,望向阿吉。

阿吉惊讶地转头看着公公。阿金拾起筷子,双手不住颤抖。

阿福缓缓抬头,注视着大嫂。她那远称不上美丽,却活泼开朗的丑脸,对阿福回以一笑。

“我再帮你添一碗吧,阿福。”

——我再帮你添一碗吧,阿福。

那是阿彩的声音、阿彩的口吻,因为阿吉的长相没变,所以更加怪异。然而,由她谈话时的嘴形,及侧头时脖子到肩膀一带的动作看来,确实是阿彩没错。

“虽然这讲法有点奇怪,但之后发生的一切简直像从斜坡一路滚下。怪事陆续出现,且越发醒目。”

阿吉的日常举止、惯有的小动作、喜爱的口味、声音及用语,甚至是替市太郎整理衣领这种不经意的举动,都在显示她一天天地转变成阿彩。

“那是阿彩,阿彩附在阿吉身上回来了。”

说出此话的是阿金。某夜,在亲子三人睡成“川”字形的房里,阿金终于忍无可忍地一语道破。

这是有原因的。那天,她得知市太郎向铁五郎提出一个要求。

不为别的,市太郎也想尝试铁五郎缝制过的黑绢棉被。

——黑绢极难裁缝,一旦缝错,针孔便很显眼,容易搞砸工作。所以,爹,我想亲自裁制,试试手艺。

那岂是要试手艺!阿金怎么也抑制不住激昂的声调,她极力压低音量,向铁五郎阐述她的看法:“老爷,市太郎是想为阿彩缝制黑绢棉被啊。为了肤白似雪的阿彩!”

莹白剔透的肌肤在黑绢棉被上特别显眼。

此刻的阿近已不像先前那样,不知道将视线该往哪儿摆,甚至不觉得难为情。叙述着这些事的阿福,也没有嘲弄阿近的神色。

不祥的黑绢之色,犹如幻觉般浮现在两名对坐的女人之间。那同时也是一种虏获男人心,让他迷失自我、堕入邪道的女人的美丽发色。

“父亲当然也晓得哥哥的提议很诡异,因此母亲戳破此事时,他想必松了口气,原来不只我觉得可疑,妻子也有同感。”

然而,铁五郎顾虑到一旁的阿福,训斥阿金不可在孩子面前胡言乱语。

“于是我掀开棉被弹坐起,喊着‘爹,连我都发现了’,一股脑儿地吐露镜子和哥哥撒谎的事。父亲大为吃惊,但并未责骂我和母亲。”

这么一来,所有束缚便都解除,三人靠在一起,坦然道出先前藏在心底的秘密。阿金提到,一名女侍曾听见市太郎对着刚从澡堂回来的阿吉喊“阿彩”。那是女侍之间的传闻,她们笑说少爷长得如此俊俏,以前一定有不少风流韵事,不过在少奶奶面前叫出昔日情人的名字可不行哪。这些女侍都不知道阿彩的事,倒是情有可原。

自谈话中途,阿福便紧挨着阿金,阿金也紧搂住阿福。

“父亲说,阿吉捧着待洗衣物走在廊上的背影,简直与阿彩如出一辙。他一度以为是眼花错看,但后来第二次、第三次仍看到同样的景象。”

当第四次目睹阿吉的背影与阿彩重叠时,铁五郎出声唤住她。阿吉轻快地转头,应声“是”。

她回头时背部轻柔的动作、回话的力道和望着铁五郎眨呀眨的双眼,活生生是阿彩的翻版。

——我一时以为自己疯了。

阿彩回来了……阿金不断低语,而后突然像疟疾发作般全身发颤,一把推开阿福。

——那面镜子。

就是那东西在作祟,阿彩通过它附身阿吉。阿金一口咬定,女人的灵魂会藏身于镜中。

——从阿吉那里拿走镜子后,你怎么处理的?

铁五郎还没问,阿金已早一步爬也似的打开壁橱,将手伸进木箱、竹箱及旧包袱间,取出一个白棉布包覆的物品。

阿金并未丢弃镜子。她边以颤抖而不甚灵敏的手指焦急地解开白棉布,边梦呓般地喃喃解释,感觉不能随便丢掉,心里也不太愿意拿去寺院,要是没好好对待这东西,搞不好真会发生坏事。

——我也跟你一样,总觉得不是市太郎和阿吉行为古怪,而是自己变得不正常。我宁愿这么想。

解到剩最后一圈时,铁五郎忽然抢过阿金手中的镜子,白棉布瞬间松开垂落。

铁五郎大叫一声,面孔顿失血色,却仍紧握镜柄不肯松手,仿佛掌心黏在上头。

阿金抓住丈夫粗壮的手腕,望向镜中。阿福也扑到母亲身旁,伸长脖子一窥究竟。

——别看!别看!阿福,你不能看!

铁五郎像要掳走阿福般,一把抱过她,以厚实的手掌蒙住她的眼睛。但阿福跌坐在父亲膝上的一刹那,瞥见圆镜中映照出的人影。

那是阿吉。

阿吉也在镜中呐喊。然而声音传不到外头,只见她皱着脸,嘴巴一张一合地拼命向无意间注意到镜内异状的铁五郎与阿金传达信息。啊,是公公和婆婆!你们终于发现我了!泪湿的双眸不停转动。

阿吉握紧拳头,不断敲打着镜面。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一直被关在这里。

阿吉的灵魂被囚禁在阿彩的镜子内。

阿金宛如受伤的野兽,哀号着抢下铁五郎手中的镜子,猛然起身。她的衣摆凌乱,小腿整个裸露在外,以几乎撞倒纸门的劲道冲出房间。

描述这幕景象的阿福呼吸急促,仿佛化身成当时的阿金在走廊上狂奔。

“母亲冲向哥哥和大嫂的房间。”

铁五郎跟在后头,留阿福独自待在被窝里。

阿金犹如发狂似的再度大叫,随即响起市太郎和妻子的悲鸣声。

那女人刺耳的哀鸣声听起来就像阿彩,阿福不禁捂住耳朵。阿彩的声音叫着:

“娘,原谅我吧!”

此刻,身处黑白之间的阿福,仿若回到当天现场,掩着双耳,紧闭双目。

她维持这样的姿势,呼吸渐渐恢复平静,接着道:“母亲以手中的镜子痛殴嫂嫂,将她活活打死。”

最初的重重一击打破阿吉的脑袋,这样应该便足以致命,但阿金仍不停挥舞着镜子。市太郎并未劝阻失控的母亲,而是退到墙边,抵着墙瘫坐在地。铁五郎目睹眼前的暴行,吓得双腿发软,不知所措。阿金当着两人的面打得阿吉面目全非,四散的血花甚至溅向天花板。

最后,阿金倒卧在五官难辨、鲜血染红棉被,如原木般躺在地上不动的阿吉身上。

阿近鼓起勇气问:“令堂殴打的,真是阿吉小姐吗?”

“这个嘛……”阿福睁开眼,放下捂着耳朵的双手,声若细蚊地应道,“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呢……”

因愤怒和恐惧而情绪激动的阿金,冲进儿子媳妇的房内时,与市太郎同床共枕的女人是阿吉,还是阿彩?

阿金和铁五郎看见的是谁?

“前来审讯的官差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家母被人带走时已经疯了。”

婆婆打死媳妇,女人的惨叫声传遍左邻右舍。不管再怎么花钱游说,都无法掩盖这次的事实。

石仓屋遭到问罪,财产没收充公,铁五郎连同凶手阿金一起关进大牢。因他身为店东及一家之主,却对妻子管束不周。不过幸好阿金被判定精神错乱,铁五郎免予死罪。处以一百大棍,外加逐出江户的刑罚后,铁五郎获释出狱。

阿金则死在传马町的大牢中。

“市太郎先生呢?”

“哥哥……”阿福低声应道,“他逃得很快。”

当晚,趁着石仓屋内闹得鸡飞狗跳,市太郎悄悄来到之前阿彩上吊自尽的房间,在同一处门上横梁自缢。

他上吊所用的布条,是一块黑绢。他是何时买来,又是如何藏匿,没人知道。

阿福抬起头,移动双膝,转身面向阿近,静静低头行了一礼。

“小姐,石仓屋就此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