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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满屋作响

——石仓屋就此灭亡。

这不只是一家店的消亡,更是一个家庭的崩塌瓦解。

阿福为说故事前来,并讲完那难以启齿的往事;而阿近则做好引出故事的准备迎接客人,终于听完那难以开口询问的往事。

“大小姐。不,阿近小姐。”

听见阿福的叫唤,阿近抬起头,发现阿福双眸明亮,又恢复刚见面时的活泼笑脸。

“这就是我的故事。不过如今我……”她手掌抵在胸前,“过得很幸福。”

铁五郎因入狱而日渐衰弱,加上一百棍的责罚,身体元气大伤。出狱后,他悄悄寄住在以前店里的资深裁缝师傅家中,不久便撒手人寰。

曾是铁五郎生意伙伴的一对夫妻,收养了孤零零的阿福。两人与铁五郎一家素有交情。

“他们希望我当他们的儿媳妇。与其说是收我当养女,不如说是收我当童养媳,他们对我好得没话说。”阿福眯着眼睛道,“尽管我只是个店家遭充公的老板的女儿。公公、婆婆和丈夫都非常善良,要是立场互换,我肯定办不到。真是很特别的一家人。”

阿福眼珠滴溜溜地转,故意以惊讶的口吻述说。只见她两颊微微泛红,似乎是感到难为情。

“所以,阿近小姐,上天关闭一道门时,必定会另开启一扇窗。”

阿福凝望阿近,双眸闪着光芒。那乌黑犹如黑糖的眼珠温柔和善,给人一股力量。

“无论有过多么糟糕的遭遇,也不会毁坏一切。”

阿近微微一笑:“阿福小姐,您与女侍阿岛是在那个家认识的吧?”

“是的,阿岛很照顾我。”

阿福的目光仿佛激起涟漪,微微荡漾。

“家父过世后,我变得像人偶般,跟谁都不说话,不哭也不笑,甚至没胃口吃饭。”

阿福的养父母,亦即她的公公婆婆,收养了这样的女孩。

“我能渐渐敞开心扉,都是阿岛的功劳。尽管我和猫咪一样安静,她仍自顾自地说说笑笑,唱儿歌给我听,热情活泼地对待我。她并非想讨我欢心,而是要让我明白,负责照顾我这个年纪女孩的女侍,所做的事是如此理所当然。阿近小姐,您知道那是指什么吗?”

阿福虽然这么问,却没让阿近有机会回话。她重重点头,语调变得更加开朗:

“她告诉我,我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那些不愉快的、悲伤的事已过去。偶尔因忆起不幸沉痛的过往落泪,或半夜做噩梦惊醒也无可奈何。然而,一切都画下句点,阿福只要心安理得地吃饭,遇上有趣的事便开怀大笑,想说什么尽情说就对了。”

“那是因为……”阿近悄声道,“您与石仓屋的灾祸毫无关联,是个没任何过错的小女孩。”

“这话的意思是,我的情况和您不同?”

冷不防中一记回马枪,阿近陡然全身一僵。阿福轻垂目光,道歉似的向她行一礼。

“没错,我已从阿岛口中得知您的遭遇。请别责怪阿岛口无遮拦,她是打心底里为您担忧。

“所以才会安排我和阿近小姐见面。

“在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前,一直窥望人心的黑暗深处,不哭也不笑的我,如今是这般朝气蓬勃、幸福快乐。”

阿福说着红了眼眶,她连忙拭去眼角的泪水,吸吸鼻子。

“阿近小姐认为家中的悲剧,全是自己造成的吗?”

“实际上便是如此啊。”

“那么,我家发生的那起惨事,您认为是谁的过错?我姐姐阿彩该背负起一切罪过吗?她不仅诱使亲弟弟违背伦常,死后仍妄念未消,为石仓屋众人带来灾难。对,她确实是罪大恶极的女人。然而阿彩是为了做这些坏事,才出生在这世上吗?”

接着,阿福嘘了口气。

“我不这么认为。姐姐并非自愿染上受诅咒般的咳嗽病,也不是自愿离开父母身边在外地长大。当然,她更不想危害石仓屋,爱上我哥哥。”

她一面摇头,一面歌唱似的高声强调每个“不”字。

阿近低着头,双手紧抓膝盖。虽然没应声,内心却激动得坐立难安,腰带上的深蓝条纹也为之歪斜。

“她是无可奈何啊!”

阿福的嗓音无比温柔,仿佛在安慰阿近……不,是安慰她已故的父母、哥哥、姐姐、大嫂及忠心耿耿的伙计,话语中饱含对石仓屋的慰藉之情。

“某天突然飘来一朵从没见过的怪云,外形充满不祥之气。而当我们一家看傻眼的时候,已全身湿透、遭受雷击,一切被摧毁殆尽,就是这么回事。”

无从阻止……

“松太郎这个人遭到遗弃,即将断气时为令尊所救。令尊绝对没做错事。”

阿近终于出声:“可是他后来的做法错了。”

“那并非故意,他也不想将松太郎先生推入不幸的深渊。”

但错误无法抹灭,即便没有恶意,业已伤害松太郎的心。

“既然如此,阿近小姐认为当初该怎么做才对?家里的人都欺负松太郎先生就行了吗?自己也恶劣地捉弄他,反倒好吗?”

阿近双目紧闭,尖声喊道:“是的,这样对他比较好!”

接下来,是一阵扫兴、无情的沉默。

“明明做不到还讲这种话。”

阿福首次这样责备阿近,她那蕴含甜美光芒的漆黑双眸仍泛着泪花。

“阿近小姐,好长一段时日,我非常惧怕姐姐的亡魂来找我。那真的很恐怖。”

这回她来不及伸手擦拭,一颗泪珠从右眼滑落。

“我那美若天仙、人见人爱,最后却留下妄念死去的姐姐,也许哪天会复活,取走我这唯一幸存者的性命。她一生不幸又短暂,妹妹却过得这么幸福,不可原谅。先前我一直认为她会作祟害我,所以我假装自己已死,不笑也不开口。

“我根本不敢照镜子。”阿福说着,眼睛一眨,又落下一颗泪珠。

“连镜子摆在旁边,我也不敢看。要是往镜子里瞧,也许会映出姐姐的模样,或浮现遭姐姐附身并夺走灵魂的嫂嫂在镜中哭泣的身影。”

以拳头敲打镜面,喊着“放我出去”的身影。

“有一次,我真的见到姐姐的亡魂。半夜,她站在我枕边,那漂亮的脸蛋挂着微笑,正低头俯视我。”

少女阿福放声大喊,睡在一旁的阿岛吓得弹跳而起。

“阿岛抱住我,我忍不住号啕大哭,直嚷着姐姐来了、姐姐来了。”

直到阿福累得喊不出声为止,阿岛都紧紧抱着她,而后才细问发生何事:“阿福小姐,您看到什么?姐姐吗?她是怎样的表情?”

“我回答,姐姐望着我笑……”

阿岛听完也笑了。

——什么嘛,这样一点都不可怕啊,小姐。

黑白之间里,阿福模仿阿岛的口吻,噙着泪水重拾笑容。

“阿岛说:‘姐姐是担心您会没有精神,所以来看看您的睡脸。加上她想向您道歉,才带着微笑。小姐不这么认为吗?’”

阿近实在笑不出来,阿岛这番话根本是在哄三岁小孩。

“这……”

“您要反驳这怎么可能,对吧?没错,我们无法得知亡魂的想法。活在世上的人,即使面对面相处,往往仍需靠交谈互相理解,更何况是亡魂。”

不过姐姐并未言语,没哀叹“好不甘心”,也没怨诉“阿福,我诅咒你”。

“她只是面带微笑。”

既然如此,阿岛的话或许有道理。与其说阿福心里这么想,不如说她受到诱导,于是她和阿岛约定,下次阿彩现身时要主动开口。

——姐姐,我很好,很少掉眼泪了。

——可是你这样露脸,我觉得有点可怕,因为你应该已不在人世。你来到我枕边,是心头有牵挂吗?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阿近半好奇、半焦急地催促道:“她听见了吗?”

阿福动也不动,乌黑的眼眸陡然一亮。

“每次姐姐出现,我都会问她。但她总是笑而不答,所以我不断重复相同的问题。”

而后,当阿彩第七次现身,阿福也七度提问时……

“姐姐说完对不起,便没有再出现过。”

想必她已心满意足。阿福感触良多地低语,突然掩嘴呵呵地笑起来。

“阿近小姐,嘴噘得那么高,小心糟蹋您的美貌。”

阿近不想搭理她。这回该不会是阿岛和阿福串通来嘲弄她的吧?

“世上真的有亡灵。”

阿福收起笑容,换回诚挚的语调。阿近注视着阿福,只见她眼神和嘴角没有一丝笑意,宛如恋爱中的女孩般一脸认真。

“千真万确。不过赐予其生命的,却是我们这里。”

讲到“这里”时,她和之前提到“如今的我”时一样,伸手抵在胸前。

“同样,这里也有净土。因此,当我领悟这点时,姐姐便能前往西方净土。”

阿福重新端正坐好,双手伏地深深行一礼。

“谢谢您听完这漫长的故事,我就此告辞。请您不要责怪阿岛。”

阿福离去后,尽管红轮西坠,阿近依旧独坐黑白之间。她内心纷乱,仿若双腿瘫软般无法站立,也不想和阿岛见面。

在旁人看来,此刻阿近像是陷入沉思,其实她什么也没想,只是凝望着心中凌乱飞舞的片片记忆。纷飞纸片般的记忆残骸忽远忽近,时而贴在脸上,时而飘落肩头。从中可以看见松太郎童稚的脸、淋着冰雨背他回到驿站的父亲和人们提在手中的灯笼。

还有,良助那好胜的表情、腼腆地向阿近微笑的双眸。另一张纸片飘过耳边,传来喜一豪迈的笑声,及年幼的阿近追在哥哥身后奔跑的脚步声。“哥,你要去哪儿?也带上我嘛!”

而后,她看到愁容满面的建材商藤兵卫。映出他悲苦笑脸的纸片翻飞,背面是开得殷红的曼珠沙华。下一瞬间,少女阿贵朝天际伸出手掌想承接那年初雪,双颊冻得泛红。接着,画面浮现清太郎抱起昏厥的阿贵时的侧脸。

纸片翩然飞舞,没有平静的迹象,阿近心绪紊乱不已。

这时,纸门开启,婶婶阿民唤道:“阿近。”

一转头,她发现走廊完全笼罩在薄暮中,连阿民看起来都只是团黑影。

“客人早就回去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阿近移膝面向婶婶。阿民轻盈地走进黑白之间,终于自黑影现身。瞧见坐在一旁的确实是平常的婶婶,阿近突然一阵鼻酸。

“哎呀,你也哭啦。”

阿民微微睁大双眼,露出苦笑。

“我也?”

“因为你一直窝在房里,阿岛从刚才便消沉地泫然欲泣,呓语般地直说她太多管闲事、没脸见小姐,连八十助都不知如何是好。”

生性严谨的大掌柜,见平日可靠的女侍总管如此颓靡失神,一时手足无措。不管厉声训斥或柔声安慰都起不了作用,他只好拜托阿岛别再哭泣。

“没多久,八十助竟掉起泪来,这可比壮汉生病还罕见。若是他和阿岛手牵着手痛哭,我就要请老爷在东两国搭个野台。这么有趣的表演,肯定能招揽不少观众。”

阿民讲得一脸认真,阿近不禁有气无力地笑道:“婶婶,您也真是的。”

“阿岛到底是怎么得罪你的?”

阿近于是吐露详情。没想到,客人带来黑白之间的怪谈百物语,她还没告诉叔叔伊兵卫,反倒先说给婶婶听了。

听完石仓屋灭亡的故事,阿民表情没太大变化,仿佛在厨房后门与卖菜、卖鱼的小贩闲聊。

“所以你生气啦?”

阿近答不上话,不自觉地手抵胸前,恰巧与阿福之前多次出现的举动一模一样。

手掌传来心脏的跳动,当中带有怒意吗?

“阿岛姐没有恶意。”

“可是你在生气吧?看你的脸就知道。”

这感觉就像遭人践踏,阿近好不容易找到话语形容。她胸中满是后悔与内疚,不甘心一句“这种事全看你怎么想”,便轻松将她击退。

我们心中存在亡灵,也存在净土。要真这么简单,岂会有人如此受苦?

“原谅阿岛这次吧,她是个称职的女侍。”

阿近无意把阿岛赶出三岛屋,婶婶这么说反而令她有些怯缩。

“我,我明白。”

“那就谅解她吧。”语毕,阿民微微一笑。

“明天喜一会来。”

听说已收到通知。

“我也很清楚,他不是会让你朝思暮想的哥哥。不过见面后总会觉得怀念吧,要是你能开心就好了。”

阿民沉稳地笑着,阿近不由得心生困惑。婶婶难道对石仓屋的遭遇没任何想法吗?

阿近开口一问,阿民望向染成暗红色的拉门,似乎略感刺眼。

“那故事的确诡异到可能让人噩梦连连,但比起恐怖,不如说是悲哀。”

“您是指阿彩小姐?”

“不,不对。”阿民摇摇手,“是那个遭指责怀疑人家姐弟情谊,最后背着黑锅丧命的资深伙计。”

宗助。

“他死后不是还担忧着店里的未来,以亡灵的姿态现身吗?可是后来完全没提到他的事。”

经阿民这么一提,阿近这才发觉确实如此。

“如同阿福小姐所说,亡灵存在人们这里。”阿民拍一下胸口,“然而不管再怎么忠诚,他终究只是个伙计。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便无人挂念,在不在心中都一样。我觉得这才是真正悲哀的地方。”

她的口吻夹带几分愤懑。

“那个叫阿吉的媳妇也是,明明没犯错,却卷入石仓屋的不祥事件,落得悲惨的下场。

“这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阿民低语。

“阿吉小姐吗……”

“没错,她可能至今仍困在镜中,也可能在阿彩和市太郎死后已获得解脱。”

倘若她还囚禁在里头,谁有办法救她脱困?

阿民像在担心手下的女侍生病般,面色深重地陷入沉思。

“阿福小姐只字未提她大嫂后来的情况,对吧?她就是这样的人。要是她会在意,反而奇怪。”

我也……压根儿没想到要问她这件事。

阿近没再接话。

那晚风势甚急,辗转难眠的阿近,听见三岛屋梁柱发出沉甸甸的挤压声。

她心底也响着同样的声音。

翌日辰时(上午八点),喜一抵达三岛屋。

虽说时值晚秋,但朝阳已高高升起,伙计忙着为开店做准备,提袋师傅则着手上工。阿民向阿岛交代完家里今天一整天的工作后,刚走到后巷的工房,便又被唤回。

要么就早点来,要不晚点到也罢,真不会挑时间。阿近脑中马上闪过这个念头,她不禁厌恶起对哥哥如此坏心的自己。

待会儿和哥哥见面,不知道我会是什么表情。

不过当坐在厨房进门台阶上、由阿岛帮忙洗着脚的喜一转头望向她时,这些无来由的担忧顿时烟消云散。

“阿近。

“好久不见,过得好吗?”喜一嗓音略尖,似乎有点腼腆,踩着脸盆便站起身。他两颊通红、双目明亮,也许是难为情,频频以拳头搓着脸。

“哥。”

阿近好不容易应了这么一声,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一旁的阿岛似乎再也无法忍耐,往喜一脚边抓起准备用来擦脚的手巾蒙住脸。

“好啦、好啦。”阿民莞尔一笑,双手一拍。她的眼眶也微微泛红。

“先进来再说吧,喜一。”

伊兵卫、阿民、喜一、阿近在客房迎面对坐。这当然不是在黑白之间,壁龛挂着惠比寿钓鲷图,高大的信乐烧花瓶里插有阿民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栗枝,上头还结着三颗色泽漂亮的刺果,看似随意插在瓶中,其实极为讲究。壁龛旁的橱架上,摆有青瓷香炉和纸雕石狮。罩着驱魔用竹筛的石狮睁着一双大眼,相当可爱。一旁则是阿民亲手以沙包堆成的不倒翁,顶端是尊微笑的红色达摩。

几经犹豫,阿近选择初到三岛屋时穿的和服,也就是离开川崎驿站的老家时,喜一看过的那身打扮。

仔细一想,她离开丸千已三个月。在与哥哥见面前,她一直以为只是短短三个月,真和喜一并肩而坐,才察觉三个月有多漫长。

去年正月,喜一曾以丸千接班人的身份跟着父亲到三岛屋拜年。自上次一别,你越来越有威严了。哥哥和嫂子处得融洽吗?丸千的生意可好?双方就近况及商事寒暄一阵。

聊了约半个时辰后,喜一拿出准备的礼物。那看来像是三流行商客常用的大行囊,喜一陆续打开行李和包袱,取出里头的东西。

“哥,这些全是你背来的吗?没人随行?”

“参拜御大师[即弘法大师。]的香客都在秋季涌来,大伙正忙着呢。这种时候哪还能带人来啊,况且我也不需要陪伴。”

礼物多半是可存放的食品,诸如干货、酱菜、川崎驿站知名的糕饼,等等。阿民喜滋滋地照单全收,接着,喜一一本正经地取出最后一个包袱。

解开一看,是两份包装好的物品。

“这是家母亲自为婶婶和阿近挑选的。”

“可以打开吗?”阿民移膝向前。喜一以拳头蹭鼻子,直说“请”。

阿民雀跃地掀开包装纸,惊呼一声:“哇,好美啊。阿近,你看!”

那是和服腰带。虽然皆是以蓝色为基调的暗色,但赠送阿民的缀有金银丝,样式沉稳,给阿近的则偏红。两条都是雪持纹[树木枝叶积雪的图样。]。“我的是雪持松,阿近的是雪持南天[即南天竹。]。”

阿民小心执起腰带往阿近身上比量,笑得更为灿烂。

“正适合接下来的时节,眼光真是独到。”

“这可是上等货。”伊兵卫很高兴,“送给阿近是理所当然,难为对阿民也这么用心。这是你才有的特权呢!”他向阿民笑道。阿民也乐得眉开眼笑。

“这应该是京都一带的织法吧,想必是大哥和大嫂特地订购的。”

喜一开心得脸泛红光:“没错,加贺布庄的掌柜是店里的常客,我们请他帮忙……”

“那不就是很早便开始安排?”

习惯客房里的气氛后,喜一现下才悄悄望向阿近。

“你启程前往江户后,娘随即着手准备。”

阿近将腰带贴着胸口,点点头。

“爹说难得从加贺买来这样的好货,干脆做成友禅染[和服染法之一,特色是人物、花鸟风月等华丽的图案。]吧,娘却觉得如此阿近就不会穿了,考虑很久。”

的确,若制成高雅华丽的友禅染窄袖和服,阿近打开一看,只会马上收好。阿近很高兴父亲有这份想让离家的女儿奢侈一回的心意,但更感激母亲能体谅自己当下的心情。

雪持纹并非单纯撷取冬日景致。此种图案呈现出植物柔软枝叶承受覆雪重量的模样,蕴含即将铲除积雪、重新挺立的生命力,及企盼春天到来的心情。

阿民的雪持松,是以“松”敬祝三岛屋生意兴隆,并以积雪比喻阿近,寄托着母亲“请多多关照女儿”的愿望。至于阿近的雪持南天,则是期许她能像南天竹一样持续抱持希望,等待春天的来临,同时也借用南天竹“转难为安”[日语的“南天”和“难转”同音。]的意涵。

“娘明白这些对阿近都不容易,可是娘会一直想着你。”感觉母亲的话音透过鲜艳的腰带传来,阿近用力闭上眼。

“做工果然不一样。”阿民拿着腰带左看右瞧,兴奋地说着。她当然也清楚图案暗藏的含义,所以面颊贴着腰带、频频点头,回应灌注其中的情感,大嫂,我会好好照顾阿近的。

“虽然我常往来于老家和江户。”喜一搔着头,“却第一次这么害怕遇上盗贼。假如这两条腰带遭窃,我可没脸回家。”

“这倒是,辛苦你啦。”

伊兵卫怪腔怪调地慰劳他,三人哈哈大笑。阿近仍兀自低着头,强忍泪水。

笑声暂歇时,喜一肚子忽然发出咕噜声。不只阿近,连阿民也露出诧异的神情。

“喜一,你没吃早饭吗?”

喜一脸红得活像煮熟的章鱼:“不,我……”

“就算是清晨从川崎出发,也未免到得太早……你该不会昨晚便抵达江户了吧?”伊兵卫问。

“其实……”喜一吞吞吐吐地道出实情。他过于心急,昨天傍晚便已到达江户,但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直接前往三岛屋,便先在常光顾的商贾旅店过夜。然而,尽管昨晚和今早旅店都送上餐点,他却食不下咽。

“在没见到阿近前没胃口,对吧?”阿民看出端倪,补上这么一句,“不过你又感到害怕,因此真见着面,松了口气,肚子便饿起来。

“阿近有个好哥哥呢。”阿民目光温柔地笑道。

她旋即拍手唤来阿岛,满心感激地收下喜一的礼物,同时起身为喜一准备早饭。在阿民返回前,由伊兵卫负责招待。只见羞红脸、满头大汗的喜一,与噙着泪水低头不语的阿近,仿佛在比赛互不讲话。

“阿近,麻烦招呼一下喽。”

听端来早饭的阿民这么吩咐,伊兵卫也跟着离席。

“你们想必有很多话想谈。喜一,你别客气啊,就当是自己家。”

喜一抹去鼻头的汗,以走调的声音应道:“好,谢谢叔叔。”伊兵卫微微一笑,推着阿民的背走出房间,关上纸门。

阿近拭去眼角的泪水,侍候哥哥用餐。喜一默默拿起筷子吃饭,喝口味噌汤,嚼着酱菜。

远离喧闹街道的房间里,流动着一丝温柔与一缕悲戚,只听得见喜一进食的声响。

阿近明白,哥哥的脸会那么红,是因他像调皮过头而挨骂的任性少爷,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

“叔叔和婶婶对我真的很好,我打心底里感谢他们。”

阿近双手在胸前合十,悄声低语。喜一的腮帮子塞满饭,“嗯、嗯”地不住点头。

“爹娘还好吗?应该好些了吧?”

不光是嘴里塞满饭的缘故,喜一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他们很振作。”

“嗯……”

“只是一直担心着你。”

喜一搁下筷子,以拳头擦拭眼角及嘴边。他热泪盈眶地望着阿近,有如一只胆小的狗,不断眨眼。

阿近看得心里难过,很想扑进哥哥怀里,一起抱头痛哭。但她终究还是忍住,这样会打翻餐盘。

“不过娘常讲,阿近离开丸千是对的,到三岛屋比待在家里好多了。爹有时会厉声训斥她,说她老想着你,看起来一天比一天苍老。”

那幕情景浮现于眼前。

真想见爹娘一面。难以压抑的思绪不断涌现,阿近的泪水终于溃堤。

“对不起。”

喜一手覆膝盖,弓着背,朝阿近磕头道歉。身材高大的哥哥,此刻缩成一团。

“我知道还不到见你的时候。你刚在这里安顿下来,至少得再等个半年才能碰面,这点道理我还懂。”

喜一低头致歉,白米粒自他嘴角掉落。

“傻瓜。”阿近来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

“哥,你真是个傻瓜。”

喜一泪汪汪地抬起头,阿近同样泪眼迷蒙。

“我不是不想见你们!哥,谁说你不能来看我?”

阿近大叫一声,扑向喜一。两人抱在一起,阿近潸然泪下。喜一又哭又笑地说:“原来是这样啊,对不起。”

这顿早餐最后平安收场。在这对放声大哭的兄妹身旁,白饭和味噌汤仍冒着腾腾热气。

泪水冲走卡在喉头的畏缩与胆怯后,兄妹俩顿时涌上许多想说的话、想问的事。两人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打断对方的话,一会儿抢对方的词,聊得欲罢不能,喧闹不休。就算挂轴上的惠比寿收起钓竿,将鲷鱼夹在腋下掩耳逃走也不足为奇。

父母虽称不上精神百倍(毕竟阿近不在身边),仍照旧过日子,脸上也偶有笑容。阿近逐一关切怀念的伙计最近工作的情形、常往来的邻居近况,并收进心里。

她将最想问,同时也最难开口询问的事,摆在最后。

“波之家的人过得如何?”

原本滔滔不绝的喜一,顿时支吾起来:“嗯,这个嘛……和我们家差不了多少。阿姨似乎仍是老样子,病情时好时坏。虽然已经好很多,但整个人瘦了一圈。叔叔说想带她去泡温泉疗养。”

喜一至今依旧称呼儿时玩伴良助的父母为“叔叔,阿姨”,阿近也自然地跟着他这么称呼。

“叔叔没问题吧……”

那天,良助被人用门板抬回家时,波之家的阿姨看到良助凄惨的死状,登时如遭踢倒的木头般砰然倒地,从此卧床不起。阿近没再见过她,只听闻她变得像游魂一样。

“叔叔很坚强,比爹还振作。”喜一面带歉疚地缩起宽厚的肩,“当时就是叔叔率先声援我们,松太郎干的事是松太郎的错,与丸千无关。”

身为丸千伙计的松太郎犯下杀人重罪,即使阿近的双亲被以管教不周的罪名押送入监也属正常。查封丸千,没收营业执照及股份,财产全数充公亦不无可能。此事不乏前例。

而挺身阻挡这一切的,正是波之家的主人。旅馆工会的伙伴也竭力相助,避免丸千就此瓦解。

大家总是告诉阿近“不必操心”,加上阿近早没有余力分神,所以她一直置身于事外,不清楚详情,只晓得最后官司以缴罚金了结。

实际上,背地里应是偷偷送了高出罚金数倍的银子,否则官府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笔钱不全出自丸千,波之家恐怕帮忙不少。

解决官府的事后,阿近的父亲自觉无法再和波之家一起做旅馆生意,打算关闭丸千。那时,说服他改变念头的也是叔叔。

——这次的不幸并非在场任何人的错,真正的坏蛋已死,是良助运气不好。不过,你们的女儿阿近还活着,想想她该有多痛苦。假如只有你们夫妻俩,不管要关闭丸千,离开川崎驿站四处云游,或死在外头,都是你们的自由。但你们绝不能从阿近身边夺走这个家,不能让阿近认为一切都是她的错。

我从小看着这孩子长大,更何况她差点成为我家媳妇。阿近可不单是你们的女儿啊,别再让她伤心难过。波之家的叔叔曾在丸千的里间,恳切地向她父母讲道理,阿近依稀记得此事。

然而,阿近当下只听进“都是她的错”,于是怀着苦涩的心情逃离。唉,连波之家的叔叔也认为我是元凶,阿近仅能以这样的观点思考。

“爹说一辈子都不敢再脚朝波之家睡觉。”

如今,阿近已能毫无犹疑地赞同喜一的话。

“嗯,我也这么认为,真的非常感谢叔叔。”

喜一抬起脸,凝望阿近的双眼一亮。

“他见到我总会问:‘阿近过得如何?有没有托人从江户捎话回来?阿近虽住在亲戚家,但寄人篱下难免觉得抬不起头,快去看看她吧。’昨天我出发时,他还专程跑来送行。

“‘她该不会仍终日以泪洗面吧。喜一,阿近的事拜托了。’”

阿近的泪水好不容易才干,差点又扑簌落下。

“没想到这次换你主动问起波之家的叔叔。”喜一像望着什么微弱却耀眼的景物般,由衷感到开心。

“你变得坚强不少。果然来江户是对的,这里很适合你。”阿近对喜一眨眨眼,回以微笑。

“才不是这样。但是,也对,或许是伊兵卫叔叔的奇怪疗法发挥了功效。”

先前她没什么确切的感受,直到今天与哥哥见面后才恍然大悟。没错,不知不觉间,我不再深陷黑暗的坑洞。双手抱膝,额头紧贴膝盖,眼中溢满泪水——我已逃脱这样的心境。

“奇怪疗法?”

对方是喜一,应该不需要隐瞒吧。“跟你说……”阿近娓娓道来。由于内容颇长,阿近原本只想告诉他梗概,却越讲越巨细无遗,包括曼珠沙华的故事、会吞噬人的房间及遭囚禁于其中的女人的故事、映照出畸恋的镜子的故事。第三则谈的恰巧是姐弟相恋,阿近虽有点担心哥哥会觉得尴尬,仍详尽道出始末。喜一睁大眼睛,听得相当投入。

“所以,我也在黑白之间坦然说出关于良助先生和松太郎先生的过往。”

语毕,阿近这才猛然察觉喜一脸色有异。

“哥,你怎么啦?”

任凭阿近声声叫唤,喜一都只呆坐原地,像是失了魂。血色尽褪的脸庞,冷汗直冒。

“哥,振作点!”

阿近抓住喜一的肩头使劲摇晃,哥哥的双眼这才回神。然而阿近看得出,他眸中明显带有阴郁之色。

“为何对怪谈百物语的事如此惊讶?哥,你有什么在意的地方?”

喜一不安地转动看似无比沉重的眼珠,望向阿近。

“伊兵卫叔叔让你听这些可怕的故事,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喜一越说越小声,最后低下头。

“叔叔没有强迫我。起初我也觉得莫名其妙,还曾气他趁乱丢来烂摊子,但现在我已不这么想。”

仅仅听过三名访客的故事,阿近内心便有所变化。自良助死后,在阿近心中扎根、开枝散叶的某物日益衰弱凋零,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样东西落地生根,逐渐成长。阿近认为这是好现象。

所以她越来越坚强。

“你发觉自己并非唯一不幸的人,从中获得了些许救赎,是吗?”

听着喜一空洞的询问,阿近用力摇头否认:“哥,我没那么精打细算。”

阿近拼命思考,绞尽脑汁找寻适合的话语。

“不晓得怎么形容才好……应该说,我想借由聆听别人不幸的遭遇,了解自己真正恐惧的是什么。与其一直处在不明不白的状况下,害怕得东躲西藏,不如试着面对。”

虽然解释得不甚充分,却是目前最稳当的说法。

“阿近。”喜一依旧兀自冒着冷汗,“你做这么可怕的事,在这个家里没遇见什么骇人的东西吧?”

“骇人的东西?”

我只是听故事而已……阿近正要开口,又硬生生把话吞回去。

她脑中掠过一个念头,背后一阵寒意游走。

“哥,莫非你看见了?”

喜一旋即缩起身子,像在闪躲她的问题。

阿近由推测转为确信。哥哥并非单纯在思念女儿的爹娘催促下,担心妹妹近况才来到江户,而是为了其他原因,一个更急迫的原因。

“丸千有事,对吧?”

她越发温柔地轻抚哥哥的肩。

“家里发生异状,你放不下心,所以急忙跑来找我?”

喜一没点头,只是颓然垂首,忽然浮现疲惫的神色。

阿近背后再度涌现寒意,但这次一股觉悟贯穿于其中。

“哥,请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语气平静地问道,并取出怀纸塞进喜一手中。喜一如梦初醒,以怀纸擦脸,嘘口气。

“你到这里的半个月后……”

松太郎的亡灵出现在丸千。

起先,喜一只当那是梦。

“某天半夜,就像人们常说的,他来枕边托梦。”

喜一猛然惊醒,发现松太郎一脸苍白地低头看着他,正想开口,松太郎便倏然消失。

“他的穿着和那天一样。”

相同情况接连发生两三次。由于一直憋在心里难受,喜一拐弯抹角地向双亲打听,最近是否梦见过松太郎?

父母似乎没遇上这种事,喜一姑且放心不少。

之后,松太郎仍持续出现,但每当喜一想和他说话,他就消失不见。

“我猜他或许是感到寂寞,决定去看看他。”

松太郎的墓位在有交通要道经过的山里。他的死法非比寻常,得妥善安葬,所以供养也毫不马虎。只是,终究不好葬在驿站附近,于是他孤零零地长眠此地。

喜一打扫过墓地,搁下一杯酒后才返家,不过当天夜里松太郎又短暂现身。

“那家伙消失后,我出声问道:‘你有话想告诉我吗?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假如办得到,我会听你说的。你出来吧,别再躲了。’”

就这样,隔天起,松太郎大白天也出现在丸千。以两天一次的频率,突然现身走廊转角、房间角落及后院柴堆旁。甚至有次待喜一步出茅房时,就站在他面前。

“可是他什么也没做。每当我一察觉,他便迅速消失。”

仿佛在表示——只要喜一能看到我就好。

喜一说着又微冒冷汗,阿近却十分冷静。尽管感觉得到心脏扑腾扑腾直跳,但那不是因为情绪激动,相反,是太过安静坐着的缘故。

“大家都看得见松太郎先生吗?”

喜一睁大双眼,摇摇头。

“只有我看得到。阿松似乎只让我看见他,爹娘和其他伙计都没发现。”

“阿松”这个称呼,瞬间唤醒阿近胸中那烧灼般的怀念与悲切之情。她不禁握紧拳头。

“因此每回见到他,我总会试着和他交谈。你有话想告诉我吧?我会仔细听的,你就好好跟我讲吧。”

“松太郎恨我。”喜一淡声道,并未提高音调,“我做了那种事,也难怪他会恨我。所以我想,一定要听他吐露心中的怨恨才行。”

“是啊,我早有这种觉悟。”

阿近直率地说。喜一闻言,目光稍稍缓和下来。

“好久没听到你这么泼辣的口吻了。”

阿近松开拳头,按着嘴。喜一朗声而笑。

“可是阿松仍不发一语。他老望着我,明显有话想说,但就是不开口。”在这个过程中,喜一隐约有所感觉,“他看起来有些困惑。”

“困惑?”

“嗯,像个迷路的孩子。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不晓得该前往何方,不懂自己为何会在此徘徊。

“想必他是到不了极乐世界而彷徨,不过……”

喜一搔搔发际侧着头,已不再冒冷汗。

“他并未心怀怨恨,是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我觉得他像迷路的孩子……”喜一再次强调。

喜一将此事藏在心底,没向任何人透露。

那时,丸千的父母提起想上江户探望阿近,喜一反倒加以阻拦。他劝父母,最好等过一阵子,阿近习惯三岛屋的生活后再谈。

“然而看到松太郎那副神情,我不禁担心他也会在你面前现身。”

但喜一忍耐下来,最后才向父母提议——不如由我代替你们去江户看看吧,爹娘突然要探望阿近,还不是时候。

“爹娘托你传话,是吗?”

“嗯。”

喜一也同样百忙缠身,不可能立刻动身。当他为工作四处奔波时,松太郎再度出现。

喜一摆出从小到大惯有的兄长架势,在心里严厉地训斥他。阿松,你没去打扰阿近吧?要是你已这么做,马上停手。我接下来要到江户找阿近确认,假如阿近对你心生害怕,我就拆了你的墓,给你好看。

他的想法似乎成功传达给松太郎。

“他不停摇头。”

仿佛在表示,喜一哥担心的事我没做。

接着,松太郎的亡灵露出不知所措的眼神,倏然消失。那模样既不可怕,也不惹人生气,反倒让人觉得有些悲哀。

“就在半个月前。”

许久未见的松太郎来到喜一枕边。

“他头一次向我开口。”

——喜一哥。

松太郎端正地跪坐。

——之前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一时迷路,让您担心了。

他行一礼,哭丧着脸。

——但我终于知道去处,今后将前往那里,不会再给您添麻烦。

喜一细看才发现,松太郎的衣服上溅有血迹。

喜一问道,你要去哪里?黄泉吗?

“他杀死良助,不可能到极乐净土。我猜他是要前往地狱,顿时替他感到难过。”

你没给我添麻烦,如果你不想去那地方,就别去。倘若只有我看得见你,不会造成任何人的困扰,你可以永远待在这里。喜一梦呓般地连说一大串话。

阿近胸口一紧,这很像哥哥会做的事,也很像松太郎的作风。

“松太郎先生怎么回答?”

喜一皱起粗眉低语:“他说:‘有人频频呼唤我,我似乎该往那儿去,我走了。’”

有人呼唤?

——有个声音告诉我,那里是我的住处。

所以我决定遵照指示。松太郎宛如放下心中的牵挂,微微一笑后随即消失。

此后,他便不再出现。

“我接连观察两三天,确认阿松会不会又现身。”

但经过六七天,始终不见他的身影。松太郎已离开丸千,明白他彻底消失后,喜一心慌起来。

“我不禁想道,糟糕,搞不好这下他改去三岛屋。”

果真如此就来不及了,我该尽力留住他才对。松太郎的遗憾与悲伤,绝不能由阿近承担。

“我大为惊慌,连忙赶来。”

到这里后,发现阿近居然模仿起百物语游戏,难怪喜一吓得脸色惨白。

“这种游戏会招来鬼怪,你应该晓得吧。”

“我知道,可是……”

阿近不明白。

“我没遇见松太郎先生的亡魂啊。”

“真的?”

哥哥的眼神满是央求,阿近颔首,朝他手肘打了一下。

“这种事我怎么可能骗你。松太郎先生不在这里,没听人提过类似的情形,叔叔婶婶也不会瞒我才对。”

这样啊……喜一摩挲着脖颈。

“一想到你可能被那家伙的亡灵缠上,我就担心得坐立难安。”

喜一下定决心,若真是那样,便要抓着松太郎的后颈,将他带回川崎驿站。

然而,喜一也害怕与阿近相见,他自觉没脸见阿近。处在两种思绪的夹缝中,喜一的内心摇摆不定。

他的体贴直通阿近的心坎。

“你打算怎么揪住亡魂的后颈?”

“当然得靠斗志。总会有办法,因为他是赢不过我的。”

阿近扑哧一笑地应道:“嗯,没错。”她觉得哥哥和松太郎一样可怜。

不,不只是可怜。

喜一对良助怀着一份歉疚。

“他若不在这里……”喜一环视房内,吃剩的早饭、清早的阳光、挂轴上惠比寿的富态笑脸映入眼帘。

“松太郎那小子是去什么地方?”

谁知道亡灵会去哪儿呢?

阿近挂记着一件事:“他说有人在呼唤他?”

“是啊。”

“之前他出现在丸千时,神情一直像个迷路的孩子?”

喜一颔首:“有什么不对劲吗?”

阿近灵光一闪:“该不会是我的缘故吧?”

松太郎现身丸千时,阿近刚开始收集怪谈百物语。

“我和建材商藤兵卫先生会面,恰巧是那时候。”

聆听曼珠沙华的故事,深深受对方的话语吸引,阿近自然地想到松太郎,忆起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幸往事。

“但是你之前也应时常想起过往啊。”喜一脸皱成一团,“别说一天,你根本片刻都无法忘却那件事,不是吗?”

“嗯,没错,可是……”

自在黑白之间与人对谈后,阿近的回忆方式产生变化。

“先前的情况与其说是想起,不如说是突然浮现于脑中,让我既难过又悲伤。我总是急忙压抑,不会主动忆起或思索。”

那就如同遭受痛苦的往事袭击。

“担任怪谈百物语的聆听者后,我的心境有所转变。我试着唤起,并勇敢面对过去。”

所以她才会向阿岛吐露一切。

“因此松太郎先生若出现在丸千,可能是我呼唤他过来的。”

话一说出口,阿近越发确信这番推测,不由得紧握双手。

“等等!”喜一打岔,拿起餐盘上的茶碗,喝口冷茶。

“若果真如此,为何阿松不在这里?”

喜一以另一只手比画着他和阿近之间。

“他受你‘呼唤’而迷途,又因听见‘呼唤’得知去处,离开丸千。那他不是该来找你吗?”

阿近合上嘴,注视着哥哥。喜一摆出“我的推论比较合理”的神态回望她。

“这倒也是。”阿近让步。

“没错。”喜一应道,“毕竟你希望唤来的不是阿松,而是良助吧。”

一时快口说过头,喜一瞥见阿近的表情,登时脸色发白:“啊,对不起。”

他面孔明显失去生气,身体仿佛也瞬间缩小。

“抱歉,刚才是我多嘴,是我不对,你别露出那副神情嘛。”

“不是的,哥。”

“明明就是,都怪我说出不该说的话。”

“不是这样。”

阿近加重语气,打断哥哥的自责。

“我心里完全没有他。”

——良助。

阿近的声音无比空洞。

“在哥提起前,我几乎没想过他。”

“可是你……”

喜一颇感诧异。他血色尽失,双目游移,没料到阿近会对哥哥讲这种话。

“松太郎的事你也刚听到,不是吗?接连回忆那么多过往毕竟太勉强。”

“我一直思考着松太郎先生的事。方才提过,我时常想起他的种种。”

然而,阿近不曾缅怀过良助。

她胸中吹起阵阵冷风,身体异常沉重,仿佛快从座位陷下。

“那是因为良助不曾令你苦恼。”

喜一应道,像要说服自己般猛点头。

“你只为良助感到悲伤。就你而言,他遭到杀害根本是祸从天降,好比天上掉下一块巨石将他活活压死。你无能为力,才会什么也没想。无法像待松太郎那样,思考当初怎么做不对,怎么做才好。”

是吗?阿近试着凝视内心,真如哥哥所说的吗?

“你觉得不该将良助与松太郎混为一谈,你对良助多一份珍惜之情。”

是这样吗?

阿近蓦地脱口而出:“我究竟心归何方?”

打开老旧的行李箱,发现底端放着一个令人怀念的玩具。不记得何时放进里头,但确实是自己的东西。只消一眼便能马上认出,啊,这很重要。尽管一度遗忘,却真的非常重要。之前甚至没想过它是如此宝贵。

这类念头不断涌现。

看得出喜一的慌张。现下他不仅眼神飘忽,连身体都晃动起来。

“你……你怎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心归何方,这什么意思?

“哥。”

“啥事?”

“松太郎先生到我们家满一年的时候,你曾和爹吵架,在仓库里关了三天之久。你还记得吧?”

喜一唇畔流露一抹苦涩,随即应句“我忘了”,明显地言不由衷。

“当时有人目睹松太郎先生头抵仓库大门,向你说了些话。哥,你听到什么?你是听进松太郎先生的话,才离开仓库的吧?之后,你对松太郎先生的态度就和善许多。”

喜一仍在撒谎:“我忘了。我不知道,也不记得有这件事。”

“是关于他的身世吧?”

“像他那样的孩子,哪有身世可言。”

“一定有。他不是告诉你当年被抛下悬崖时的真相吗?他是遭谁遗弃?为什么要舍弃他?”

喜一面如白蜡,唯独表情还在逞强,重复一次“我不知道”后,突然虚脱道:“要是听到那么重要的事,怎么可能会忘。”

他辩解似的小声补上一句:

“那时候……他只是向我道歉,一直向我磕头谢罪。我一直听着,就决定不再欺负弱者。”

这时阿近也看不出哥哥这番告白究竟是真是假。

“讲到欺负弱者,不只你曾这么做。”

两人沉默半晌。双方的立场、相互连接的桥梁,及区分彼此领域的小树篱,仿佛都在这片静默中重建。

喜一微微颤抖,抬起头。

“阿松到底在哪里?”

听喜一的口吻,恍如松太郎仍活在世上,还在丸千工作,只是外出后一直没回家,他才出言训斥。他会在哪儿游荡?

“我能暂时叨扰一阵子吗?”

“当然,叔叔和婶婶正有此意。”

喜一竖起眉毛:“我要严加监视,松太郎要是躲在这里,看我不把他揪出来。”

他这语气,不像是对亡灵,反倒像是对活人喊话。

“哥,真是怀念。”阿近感叹。

她怀念过去,怀念那起事件发生前的每个人。

喜一望着阿近,阿近也回望哥哥。

“别这样。”喜一说,“我又要哭了。”

于是,喜一暂时住在三岛屋。跟着伊兵卫和阿民连续参观几天名胜后,喜一表示“想学习三岛屋做生意的方法”,便勤奋地埋头工作。阿民也不禁称赞喜一是个刻苦耐劳的青年。

而松太郎的亡灵始终不曾出现,喜一和阿近都没发现他的踪影。

“他果然不在这里。”喜一生气道,但话语中似乎颇感落寞,“那他究竟是被召唤到什么地方?”

岂料,答案来自意想不到之处。

喜一停留在三岛屋的第六天,堀江町草鞋店越后屋的清太郎上门拜访阿近。

他带着一名侍童随行,一来便说:“在下冒昧打扰,自知失礼,请容我见阿近小姐一面。”神色匆忙的清太郎被领至里间由阿民接待,阿近、伊兵卫、喜一则躲在纸门后窥探情况。兄妹俩这是遵照叔叔和婶婶的吩咐。

清太郎面容憔悴,眼袋微微浮现黑眼圈。阿近感到心神不宁,难道阿贵小姐有什么异状?既然清太郎先生指名见我,一定是为此事而来。

最近早晚天气明显变冷了。越后屋少爷都到哪儿赏枫?阿民气定神闲地话家常,清太郎也规矩应答,但眼神飘忽,看得出他的焦急。就在阿民谈起三岛屋今秋的新商品时,清太郎终于按捺不住地打断她的话,移膝向前。

“夫人,真抱歉,在下来访是想和小姐见面,可否代为通报一声?”

阿民装蒜道:“哎呀,您这么急吗?很不巧,阿近刚好有事外出呢。”

她取来茶点请清太郎享用。清太郎痛苦喘息,似乎努力想配合阿民,这一切阿近全瞧在眼里。

“叔叔,我……”

她手搭上纸门,却遭伊兵卫和喜一拦阻。

“为什么阻止我?”

“我想让喜一多看清太郎先生几眼。”

伊兵卫神情认真,眼中却闪着一抹兴味,而喜一同样一脸认真。

“阿近,他是谁啊?”

“我不是告诉过你?难道你忘了?安藤坂有座会吞噬灵魂的可怕宅邸,他就是说故事那人的亲戚。”

“他是草鞋店的少爷。”伊兵卫从旁解释,“他不爱玩乐,也很有生意头脑,风评不错。”

“是个好男人吗?”

“不少人上门提亲,似乎都遭到拒绝,他总是对外说,我还不够成熟,要成家还太早。”

伊兵卫什么时候对清太郎的事这么清楚?

“看着真不顺眼。”喜一鼓起单边腮帮子,“讲这种好听话的家伙,都不是好东西。”

阿民在客房里说得相当起劲。清太郎一直在忍耐。

“真是的,为何要这样欺负他?”

阿近正想起身,伊兵卫拉住她的衣袖:“再等会儿。”

喜一推开阿近,靠向纸门,双眼凑近仅一寸宽的门缝。

“是个足以上台当演员的小白脸呢。我不喜欢这家伙,声音跟猫咪似的。

“叔叔,难道他对阿近纠缠不休?”喜一目露险色问道。

“嗯……”伊兵卫沉吟一声。

“哥,拜托,眼前不是在乎这种事的时候。”

“你才是,生什么气啊。”

“我没生气,只是想提醒你这样待客太没礼貌。”

两人说话速度加快,音量也越来越大,纸门后的谈话差点传进客房。阿民察觉此事,便提高嗓门儿:“就是这么回事,越后屋少爷。我们三岛屋这次可是相当有热忱,甚至打算投入身家财产,赌这项设计能大卖。”

“哦,这样啊。”清太郎无力地垂落双肩。

“对了,我家老爷说,难得和越后屋少爷有这个缘分,也想试着涉足草鞋鞋带的领域。由三岛屋缝制,交越后屋独家贩卖。托您的福,如今三岛屋颇获好评,仅次于越川和丸角。然而,尽管我们的产品已具有等同那两家店的水平,却始终屈居第三,一定要有新的创意才行。”

“阿民讲得真好。”伊兵卫低语。

“草鞋的鞋带?有意思。”

“普通提袋店不做这种东西吧?”喜一眉头微蹙。

伊兵卫笑道:“就是这样才好。”

“你们也真是的……”

当阿近忍不住发火时,清太郎忸怩不安地朝聊得正起劲的阿民伏地一拜。

“夫人,真对不起。在下此次前来,是有急事想见阿近小姐。因为阿近小姐恐怕会遭遇危险,在下非常担心。”

纸门后的阿近倒抽一口冷气,阿民也打住话头,神情紧绷。

“这是怎么回事?”

阿民口吻倏地转为严厉,清太郎一时受到震慑,还犹豫着该如何回答时,阿民继续道:“阿近是我家老爷兄嫂家的独生女,也是我三岛屋疼爱的侄女,我们肩负悉心照顾之责。您这位越后屋的少爷与阿近仅有数面之缘,何以无视身为叔叔婶婶的我们,如此关心阿近?我实在不明白。”

“这……”清太郎更是语塞。原本面色如土的他,现下惨白如纸。而后,他打定主意。

“那么,请容在下开门见山地问一句。夫人,最近阿近小姐可有任何不对劲?有没有害怕或苦恼之色?”

阿近双手按着胸口。一旁的伊兵卫注视着纸门缝隙间清太郎的白净脸蛋,喜一则凝望着阿近。

“阿近会有什么烦恼?”

“没发生这些情形吗?那就好,是在下杞人忧天了。只不过……”

“只不过?”

阿民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促狭语气,清太郎抬起头。

“在下的姐姐阿贵,最近道出未曾有过的惊人之语。当中提到阿近小姐的名字,及另一个人……那人名叫松太郎……”

喜一不禁发出“咦”的惊呼,清太郎诧异地望向纸门。阿近随即起身拉开纸门,冲进客房。

“清太郎先生,我是阿近,让您久等了。关于刚才的事,请问阿贵小姐究竟是怎么说的?”

一行人立即移往黑白之间,这次改由阿近与清太郎对坐。

“如同在下先前告诉您的,”也许是见到阿近后勇气渐增,清太郎憔悴的脸颊恢复红润,“阿贵姐目前住在越后屋的牢房。”

阿近闻言,顿觉眼前一暗。

“到底还是这样的结果。”

“是啊,不过那并非牢不可破的监狱。只是在出入口上锁、封死窗户,以防阿贵姐自行离开,但终究不同于一般房间……”

阿贵的起居由一名干练的女侍总管专门照顾,清太郎也天天去看望阿贵。

“跟姐姐说话,她都没反应,更别提主动和我交谈。只要见到她一切安好,我便稍感宽心。”

今天天气很好呢。最近早晚的菜色不错,厨师的手艺有进步,对吧?面对面言不及义地闲聊后分别,这样的情况反复上演。

“阿贵姐总在发呆,目光暗淡地望着不知名的方向。就算彼此视线交会,她也仿佛浑然未觉,绝不会转开脸、点头或挪动身体,活像一尊人偶。”

然而,事情发生在十天前的下午。

“我一如往常地去探望阿贵姐,发现她面朝窗户而坐。明亮的阳光照射在她脸上。”

“姐,这样很刺眼吧?”清太郎出声道,温柔地将手搭在阿贵肩上,想帮她转个方向。此时,阿贵圆睁着的黑冷眼眸深处,有东西在晃动。

“起先我以为那是自己的身影。”

可是清太郎移开身子后,阿贵的瞳孔内仍有动静。说起来难以置信,但清太郎认为……

“那像是有人横越阿贵姐眼底。”

“姐。”清太郎叫唤,接着在不惊动阿贵的情况下,小心翼翼地再次凑近她的双眼。

不料——

“一名年轻男子从阿贵姐的瞳眸内回望我。”

清太郎矍然一惊,迅速退开,频频眨着眼。刹那间,那男子已消失无踪。不管怎么呼喊、摇晃阿贵,她的眼瞳仍如原本那般漆黑冷冽。

隔天,清太郎一早起来便前往探视阿贵,却什么事也没发生。他相当在意,一天内三番五次地跑去,依旧没有异状。后天持续警戒,还是一无所获。

“我决定当成是自己眼花。”

但是,第四天清太郎一踏进阿贵的房间,她便开口道:

“仓库开了。”

阿近原本双手握成拳置于膝上静静坐着,闻言全身一震。在座其他三人,叔叔与婶婶面面相觑,喜一则不断望着阿近与清太郎。他带着怯色看向阿近,凝视清太郎时则目露凶光、张口欲言,一身防备的姿态。

“她真的这么说?”

面对阿近的询问,清太郎颔首,一副求助的神情。

“不只这样。我反问她:‘姐,这什么意思?’”

——得晒衣服了。

阿贵浅浅一笑。

阿近不由得战栗起来,紧紧握拳。安藤坂那座宅邸,如今栖宿于阿贵体内。准备晒仓库里的衣服,代表宅邸在找寻新住户,满足饥渴的时刻到来。

“是的。”清太郎颔首,与阿近交换会意的眼神。

“于是我想得时刻盯紧阿贵姐,不能让她离开我的视线。”

清太郎下定决心,当天起便陪在阿贵房里。知道实情的双亲及伙计虽没反对,却深感不安,提议另找人伴随。只是,若有清太郎以外的人在场,即使是那名女侍总管也一样,阿贵便不开口说话。

和清太郎独处时,阿贵会喃喃自语:

——是客人呢。

——喂,宅邸有访客。

——好开心,真热闹。

清太郎恢复红润的面孔,再度血色尽失。见他同样紧握拳头,阿近突然有股冲动想执起他的手。她被这样的自己吓了一跳。

“阿贵姐每次开口,我便凑近窥探她的瞳眸。”

眼底空无一物,只映出清太郎的脸。但偶尔会突然像冒出蒸腾热气般,出现摇晃的朦胧影像。

“气派的红瓦屋顶、绿意盎然的宽阔庭院、白墙仓库,那是安藤坂宅邸的幻影。”

以为终于看见时,景象又倏然消失。清太郎不禁怀疑那是自己一时眼花,或心理作用产生的错觉。

“不。”阿近使劲摇头,“您没眼花。我认为清太郎先生看到的东西,确实存在于阿贵小姐体内。”

清太郎听了,僵硬的嘴角这才放松下来。

叔叔婶婶见状,互相交换个眼色。喜一尴尬地干咳几声。

“我说……”喜一开口插话。

“哥,等一下。”

阿近这句话令清太郎瞪大双眼:“哥?”

“没错,我是她哥哥喜一。”

喜一困窘地低头行礼。清太郎更显狼狈,急忙要重新端坐。

“真……真是失礼,在下还以为您是这里的掌柜先生。”

看来他是将喜一错认为八十助。两人岁数有段差距,但喜一的沉稳气质确实与掌柜有些相似。或许短短数天内,喜一已融入三岛屋的生活。

“他恰巧从老家来访。清太郎先生,很抱歉。”阿近低下头,“我已把在黑白之间听到的故事全告诉了家兄,因此家兄也晓得阿贵小姐与安藤坂宅邸的境况,请切莫见怪。”

不,哪儿的话。清太郎略显困惑地摇摇头。

“此外,阿贵小姐还有说什么吗?”

由于喉咙干渴,阿近的话声微微颤抖。

“她是在何种情况下,提到‘松太郎’这名字?”

“那是昨天的事……”清太郎望着喜一迟疑地继续道。一提到松太郎,喜一的表情就变得像恶鬼般恐怖。

“阿贵姐说有访客,我便试着问,是哪位啊?”

——一个叫松太郎的人。

阿贵微带笑意回答。

“在下不晓得此人。虽然也有名为松太郎的朋友,可是阿贵姐应该不认识。”

清太郎进一步问,姐,那是你的朋友吗?

阿贵摇头。

——三岛屋的小姐认得他。

她答得十分清楚,不可能听错。

——松太郎先生想和三岛屋的阿近小姐碰面,要是她能到这儿就好了。

哎呀,不对。阿贵摇摇头接着说:

“她一定会来见松太郎先生。”

她不可能不来。

此时传来一声虚脱般的叹息,阿民一只手握着丈夫的手,另一只手按住胸口。

“啊,抱歉。听了这番话,心脏差点挺不住。”

仔细一看,她眼周已泛白。伊兵卫搂住她的肩。

阿近也感觉到有人环着她的肩,是哥哥。喜一原本恶鬼般的狰狞面容,转为见鬼般的神情。

“阿近,你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为什么他会知道松太郎的名字?松太郎怎会在那名叫阿贵的女人身边?眼看喜一就要口沫横飞地问个不停,阿近轻碰他的手说:“哥,冷静点,用不着慌。松太郎先生究竟受谁召唤、前往何方,这下不都清楚了?”

喜一下巴频频打战。自发生那起恐怖的事以来,阿近第一次见哥哥如此慌乱。

“可是他为什么要去那种莫名其妙的屋子?”

“安藤坂的宅邸会四处寻求人们的灵魂,加上我认识阿贵小姐,才会串联起这一切。”

透过阿近,安藤坂宅邸掌握到松太郎的行踪,呼唤他四处游荡的亡魂。

“那座宅邸就是这样的地方。”

真搞不懂,喜一双手抱头。清太郎捂着惨白的双颊,望着两兄妹低语:“我问阿贵姐,松太郎是怎样的人,她告诉我……”

——他是个死人。阿近小姐心中有数,他是为阿近小姐而死。

——所以阿近小姐不久后也会来这里,她自己最清楚不过。

因为她被亡者附身。

“住口!”喜一怒吼,“这种话别讲给阿近听!”

喜一冲上前想揪住清太郎的衣襟,却遭伊兵卫和阿民阻止。阿近拦着哥哥,强忍激动的心跳。松太郎。没错,他是为我而死的人。

“阿近。”

伊兵卫抱着蹲在地上的喜一,沉稳说道:

“将你的事告诉清太郎先生,可以吧?你应该早有心理准备。”

一旁的阿民颔首,眼泛泪光。

“你不说,清太郎先生根本弄不懂是什么情况。”

尽管一头雾水,清太郎仍非常担心阿近。

直到此刻阿近才发现,先前叔叔婶婶刻意不让她和清太郎相见,就是为了测试她会抛下清太郎不管,还是会主动来到他面前。

“好,我说。”

阿近转身面向清太郎。

隔天,于约定好的巳时[上午十点。],阿近坐进清太郎派来迎接的轿子里。后面另一顶轿子坐着喜一。阿近原本觉得坐轿子太夸张,步行前往拜访较不引人注意,清太郎却恳求道:“前往堀江町的路上,您要有个闪失,可万万不行。还是请您乘轿吧。”

闪失?难道会出状况吗?喜一侧头不解。阿近也因听了这话,内心更加不安。

“你没问题吧?”临行前,喜一叮问。

“什么?”

“你不是第一次向外人坦白良助和松太郎的事吗?”

经过一夜,随即又将与清太郎见面,喜一纯粹是担心阿近尴尬。但阿近过度解读,登时莫名光火。

“哥,我对清太郎先生没有特别的看法,不管他怎么想,我都不在乎。”

其实喜一没担忧到那种地步,只是有些在意,所以听得目瞪口呆。他转身悄悄眨眼,咦,阿近干吗那么生气?

阿近打扮朴素,穿着向阿民借来的貉菊文小碎花和服,搭配银灰纵纹衣带,发髻上插着涂漆发梳。由于她连衬领和带扣都挑暗色系,伊兵卫乍看吓一大跳。

“像是要去守灵。”

“不过选貉菊文或许不错。”阿民颔首,“受到迷惑前,最好抱持主动迷惑对方的心态。”

不管栖宿在阿贵体内的安藤坂宅邸真正的主人为何,肯定是蛊惑人心之物。

轿子平安抵达堀江町越后屋后门。虽然听得见大路上的喧闹声,后头巷弄却十分安静,隔着树篱可望见庭院里的艳红枫叶。

右侧是间正面宽约三公尺的小型手巾店,后院想必是作业用的工房。一名裁下鲜艳绞染纹布专注缝制的工匠,瞥见出轿的阿近与喜一时,不禁瞪大眼睛。他旋即以肘轻撞身旁拿尺的同伴,附耳低语。对方听完也露出惊奇的表情,转头望向阿近他们。

越后屋虽是生意兴隆的批发商,却少有访客。难道是阿贵的缘故?阿近心头一寒,穿上轿夫摆好的草鞋站起身,不料鞋带突然断裂。

来到江户后,阿近第一次造访别人家,自认对衣装,甚至鞋子都相当讲究,阿民也帮忙仔细检查过。然而,这刚换过的新鞋带竟遭风刀切断似的从脚背,即接近正中央的地方绽裂。

这时,清太郎带着一名像掌柜的老人前来迎接。他望着呆立原地的阿近脚下,不由得发出惊呼,脸庞逐渐蒙上阴霾。

喜一快步奔来:“怎么了?”

阿近微微挪脚,喜一见状,颊面微微抽动。

“这应该是在暗示我,别那么快回去。”阿近莞尔笑道,“请别放在心上。”

喜一制止清太郎呼唤店内的伙计,撕破手巾迅速缠好鞋带。

“在您返家前,在下会帮您换新。”

清太郎惨白着脸低语,弯腰行一礼后,促请阿近与喜一进屋。

接下来,势必得先向越后屋的店主夫妇,即清太郎的父母问候一声,阿近的心情相当沉重。对方或许会明显流露出厌恶,那也没办法。搞不好为请她到越后屋,清太郎还会惹来父母一顿臭骂。

然而在阿近心中盘旋不去的诸多担忧,全是杞人忧天。

清太郎的父亲气质稳重,颇有大批发商老板的威仪,母亲则有张开朗和善的面容。听见两人的声音,明白其说话态度后,阿近心情登时轻松不少。

伯母年轻时,想必是个娇柔犹胜美貌、备受众人疼爱的姑娘,能嫁入豪门绝非偶然,阿近深有所感。越后屋老板愿意收容阿贵这名非亲非故的少女,视为亲人照顾至今,肯定也是爱妻央求的缘故。

此刻,两人和称呼阿贵“姐姐”的清太郎一样,很替阿贵担心。

而身为清太郎的双亲,见儿子意外带给阿近麻烦,更是难掩忧虑。夫妇俩一再低头道歉,阿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将小姐卷进这样的怪事,非常过意不去。”

“您想见阿贵的这份温情,我们很高兴,但这样真的好吗?”

看来,清太郎虽告诉过父母怪谈百物语的事,对阿近不寻常的痛苦遭遇却只字未提。端坐一旁的喜一也有所察觉,瞄了清太郎一眼,似乎想表达些什么。清太郎微微颔首、紧闭双唇,仿佛透露着阿近小姐那段悲惨的过往,我岂会随便乱说?

阿近一直认为听过良助和松太郎的事后,清太郎会一改先前的表情,流露出冰冷或疏远之色。她早有觉悟,且自认这觉悟不会轻易松动,但现下心绪仍晃荡不已。不过她并未感到不快。

阿贵的房间位于这座大宅的最深处。由清太郎带路,喜一守在后头,阿近走在漫漫长廊上。随处可见的屋舍扩增改建痕迹,如实反映出越后屋的繁盛。尽管不是富丽堂皇的建筑,从厚实的梁柱、建材、榻榻米的色泽,不难想象越后屋富裕的背景,以及不以此为傲的谦冲家风。

“对家母而言,安藤坂宅邸是她的杀父仇人。”

默默绕过一个又一个走廊转角时,清太郎自怀中小包袱里取出一把钥匙说道。

“所以她更为阿贵姐难过。我外公清六舍命救出的阿贵姐,如今仍被囚禁在那座宅邸里,让人既焦急又不甘心。”

喜一欲言又止,清清喉咙后开口:“清太郎先生不害怕吗?”

清太郎放慢脚步:“我?”

“您小时候不是曾遭门锁的邪祟缠身?就是安藤坂宅邸种种异样源头的那把仓库门锁。”

清太郎微微转头,皮笑肉不笑。

“其实当时的事,我几乎都不记得。”

长到某个年纪后,他才从父母口中得知详情。

“不过直到现在我还是会做梦。”

“梦?”这回换阿近驻足,“什么样的梦?那座宅邸会出现于其中吗?”

清太郎紧握钥匙,摇摇头:“宅邸、仓库、外公、姐姐都没出现,只是我常梦到一股宛如呼吸急促、饥渴凶猛的野兽鼻息,紧追着我不放。

“一旦快被追上,我便会惊醒。

“梦中还会听见铿铿锵锵的金属声。起初我不晓得那是什么声响,后来似乎懂了。”

阿近刚才要追问是何种声响,清太郎已绕过最后的廊角。

“就是这里。”

他在一道白纸门前停步。

“前面便是阿贵姐的房间,原本是扇绘有图案的纸门,但后来重新换过。”

因为发现纸门上的图案不时变幻。

“这并非我的错觉,家母及照料姐姐的女侍总管也有同感。所以为清楚看出变化,特意改成素面的纸门。”

阿近不禁屏息:“纸门的图案……”

清太郎望着阿近,点点头:“没错,我猜是变得与安藤坂宅邸所用的相同。”

据说是色彩鲜艳的华丽牡丹图样。

喜一颇感意外地稍微退后:“现在纸面是白色的。”

“是的,变化往往瞬间发生。”

“这情形从何时开始的?”

清太郎低头不语,阿近早已察觉。

“是阿贵小姐来三岛屋之后吧?”

多年来,沉睡于阿贵体内的安藤坂宅邸,因阿贵前往三岛屋与阿近见面,道出封印的来历,就此苏醒。

——那座宅邸的力量觉醒,或许我也助了一臂之力。

封存在阿近心底的染血记忆撼动安藤坂的宅邸,所以宅邸才会召唤阿近。那座宅邸和您很相配。

不,不对。阿贵是说,您和那座宅邸很相配。

难道这话的意思是,阿近正适合当安藤坂宅邸的新主人?

那座宅邸想要阿近?

清太郎打开纸门,里头是约莫十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只有墙边约六叠的空间铺着榻榻米,其余三面都是木板地。而榻榻米外都围着坚固的栅栏,墙上的拉门内应该是厕所。

三人踏进狭窄的木板地后,阿近回头关上纸门。她担心眼前会出现艳丽的牡丹,早有防备,但纸面仍是一片雪白。

这时,隐约传来一阵檀香。

房里到处洁净明亮。栅栏内摆着小衣柜、小抽屉、梳妆台、衣架、针线盒、裁缝机,应有尽有。寝具叠得整整齐齐,上头披着一块漂亮的印花布。为让阿贵住得舒服,屋内打扫得一尘不染,看得出越后屋人们的用心。

在这般悉心保护下,阿贵独自坐在栅栏内,双手摆在膝上,睁着双眼,犹如沉睡般安静。

她侧脸挂着微笑,眼中空无一人,只有栅栏。连阿近等三人走进房内,她也浑然未觉。

阿近注视着阿贵。她下巴到颈项的线条优美,背脊挺直,淡紫色衣服上系着绣球花图案的腰带,发髻梳理得极为讲究。

“造好牢房后,我们尽可能将姐姐常用的器具放在她身边。”

不知不觉间,三人靠在一起。阿近与清太郎并肩而立,喜一紧贴在阿近背后。

“不过针线盒是空的,因为姐姐不懂裁缝。”

若是针和剪刀摆在手边,难保会有什么万一。

“然而家母还是将那些东西摆在她身旁,期望她某日能恢复正常。”

清太郎悄声绕到阿贵面前,那里设有大小两扇门。右边那扇大人只要微微低头便能轻松进出,左边那扇则紧贴地面,约莫一尺正方大,想必是供送饭菜之用。

大的那扇门上挂着锁,清太郎将钥匙插进锁内。

咔嚓。

清太郎调匀呼吸,接着道:“我梦中听到的,就是这个声响。”

这时,跟在清太郎身后的阿近注意到,窗边的木地板上摆着一只微冒青烟的香炉,刚才传来的檀香便源于此。

清太郎取下门锁,手搭上门把。

“阿贵姐。”他出声叫唤。语气极其平静,没有颤抖、没有提防,更没半点气势。

“我带客人来了。”

清太郎踏进栅栏,阿近也钻入门内。她移向一旁,好方便身材高大的喜一进入,接着走近阿贵。

阿贵缓缓转头望向她。

阿近心头涌起一股冲动,脚下的白布袜踩出一声清响,奔向阿贵身旁。她跪在地上,执起阿贵的双手。

“我是三岛屋的阿近,因怪谈百物语一事与您有过一面之缘,您应该还记得才对。我终于能来拜访您。”

刚才她看向阿近,难道不知道阿近来访的缘故?即使拉起阿贵的手,脸贴向她面颊,她仍凝视着同样的方向。若握着阿贵的手摇晃,她的身体也跟着晃动,而后依旧对着空气微笑。

“阿近,不能这么粗鲁啦。”

喜一慌张地抓住阿近的手肘,想将她拉回,她却更贴近阿贵。

“您在吧?您待在里头,对吧?阿贵小姐,我是阿近。和宅邸很相配的阿近来了,请您出来迎接我。”

阿近抬起右手,轻轻抚上阿贵的面颊,温柔地转动她的头。两人四目交接。

阿贵眼中有东西闪动。

阿近看出那是一道小小的人影。那是个绑着包包头,身穿直筒元禄袖和服的女孩。

一刹那,女孩望向阿近,露出惊讶的表情。

那是少女时代的阿贵,与父母、弟弟一起住在安藤坂宅邸的阿贵,为那座宅邸及围绕宅邸的四季之美心醉神迷的阿贵。

此刻几乎能听见她那尖细、可爱的嗓音:“娘,有客人。”

不,也许因她的父母在宅邸里工作,身为他们的孩子,她谨守分际,喊的是“主人”。主人,您等候多时的客人已驾临。

蓦地,阿近与阿贵紧握的手被硬生生扯开。喜一抓住阿近的手腕使劲往后拉,差点将阿近整个人拉倒在地。

“哥,你干吗?!”

喜一双目圆睁,嘴巴像金鱼般一开一合。

微微传来铿锵的金属声。仔细一看,是清太郎手中的门锁与钥匙碰触的声响。他坐在拉门前,全身颤抖。

“你……”

喜一口沫横飞,张着嘴说不出话。他牢握阿近的手,一副腿软的模样。

“你……你看到里头有人吗?”

“哥,你也看见了吧?是个小女孩。”

阿近迅速转头望向清太郎:“清太郎先生看得到吗?”

他与两兄妹隔着一个人的距离。门锁与钥匙持续撞击,他像配合那个声响般不停颤抖,摇着头说:“我……我没看到什么小女孩。”

莫非没盯着瞳孔就瞧不见?

“不过我听到了声音。”

“声音?”

“宛如寒风吹起……”

那是拂过安藤坂宅邸的庭院,吹得树木嘎吱作响的风声。

“应该是从窗外传来的吧?”

喜一忘了礼貌,粗鲁地说完后,爬也似的站起身,东碰西撞地钻出栅栏的门,冲向格子窗,以几乎打破窗户的力道推开。

窗外伸手可及处,竖着一道白墙。在白墙的反照下,阿贵的房间才会如此明亮。

“那是越后屋的仓库,共有两座并排。这一侧既没庭院,也没树木。”清太郎捂着耳朵,语带颤抖地快速说着,仿佛在逃避什么。

“现在还听得到。风拂过宽阔的庭院,落叶发出沙沙声,在空中飞舞。”

喜一宽厚的背膀一震。哥哥肯定听见了,阿近把手贴向耳畔。没错,我也听得到,风吹过荒凉的宅邸庭院……

纸门正变化成华丽的牡丹花图样。

阿近倒抽一口冷气。突然间,纸门又恢复素面,风声也戛然而止。

阿贵望着空中微笑,放松地侧坐,双目微张。

阿近双手轻轻搭在阿贵肩上,让她重新坐好。阿贵的脑袋摇摇晃晃,像快掉下来似的让人担心。

阿近将阿贵搂在怀中,缓缓抚着她纤瘦的背。她比之前在三岛屋初次见面时更显清瘦。

鼻端传来阿贵的发油味。

“我是阿近,您认得我吗?”阿近哄孩子般,温柔地低声诉说,“我来看您了,阿贵小姐。请让我进宅邸吧。”

“不……不行啊,阿近!”

喜一发出近似悲鸣的呐喊,疾奔过来。阿近没理会一旁清太郎的呼唤,只紧紧抱住阿贵,抬起她的脸,与她四目交接。

松太郎出现在阿贵眼底。

——小姐。

阿近确实听见他的声音,感觉身子轻盈地浮起。

猛然回神,阿近已伫立在萧瑟的树林间。阿贵、喜一、清太郎全不见踪影,只有阿近只身一人。而这个地方……

眼前耸立着一幢铺着红瓦屋顶,感觉相当沉重的大宅邸。宅邸的左侧尽头,可清楚看见一座白墙仓库。

此处为安藤坂宅邸的前庭,然而这冷清的景象是怎么回事?无法想象这是充满四季变换之美、令年幼的阿贵心荡神驰的宅院。

放眼望去,净是斑驳的墙、歪斜的屋顶,及多处红瓦缺损。防雨门已脱落,门上的糊纸破裂,难看地垂下。

庭院的树木尽皆枯萎。阿近才移动半步,鞋底下便发出枯枝断折的清响。种植的草叶全数凋零,仅剩稀疏的细枝凄凉地随风飘摇。黄土也水气尽失,处处龟裂。

栖宿在阿贵心中的安藤坂宅邸,曾几何时,竟落得如此凄惨的田地。

阿近缓缓眨眼,接着眯起瞳眸。安藤坂的宅邸得到阿贵这名女主人后,不是该稳定下来吗?

然而光凭阿贵之力,无法满足宅邸的饥渴。

所以新的客人到来,宅邸相当开心。

阿近重新环视周遭。宅邸屋顶的外头、包围庭院的树篱外侧,全遭白雾封锁。迷雾无声无息地悠悠流动,此外别无他物。不论道路、邻家屋顶,还是市街上必备的火警瞭望台都遍寻不着。

这里不属于人世,也非阴间,而是在阿贵体内。

阿近双手抵在胸前,感受心脏扑腾扑腾地跳动。我还活着。虽被吸入阿贵心底,进入她的身躯,但保住了性命,得先牢记这点。

阿近绕过庭院的树木,穿越草木间的缝隙,欲前往宅邸正面。途中,树枝缠住她的衣袖。她想抬手挥除,另一根枯枝旋即调皮弹起,打向阿近手背。尽管不觉得痛,被打中的地方却微微渗血。阿近马上把嘴凑向伤口。

抬头一看,枯枝前端忽然冒出一朵红山茶花。

花朵吸收阿近的鲜血后,获得生命而绽放。

原来是这么回事。阿近暗自点头,双手紧贴身侧继续前行。

走到铺有木板地的气派正门玄关前,当然还是空无一人。不知是否为潮湿腐朽的缘故,木板地微微鼓起。玄关旁的另一入口前,设有平缓的台阶,不过得留意第二级的中央凹陷部分。

阿近再度转头望向庭院。从玄关的格局来看,这是武士宅邸。果真如此,好歹会设个有守卫的长屋门[武家宅邸的大门形式。正门两侧设成长屋,由家臣或仆人进住。],可惜此处只有树篱。

昔日受清太郎的外公清六之托前来调查的捕快,曾提到这里建于一百五十年前,原本是座武家宅邸。“原本”这种说法,仿佛意味着之后便不同以往。难不成有段时期的屋主是富商或地主,拆除了象征武家的长屋门?

可是捕快也说,那座宅邸有许多内情不是我们町人打听得到的。若是这样,便意味着即使屋主换人,宅邸本身也不会有所改变。不论何人持有宅邸,真正的主人不变。

谜团长期封印其中,持续存在于同一个场所。没人敢轻举妄动,谁都束手无策。

一旦逼得它出手,连像清六这么有胆识的老人也无可奈何。

阿近准备单枪匹马深入此地,心情反倒出奇的平静。

女人和小孩应走玄关和后门中间的入口,阿近却刻意踏进玄关。我是受这座宅邸邀请的客人,何必顾虑那么多?

“请问有人在吗?”

阿近诧异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如此清新悦耳。在这片空荡冷清,不见一丝尘埃飞舞的宁静中,唯有阿近的话声传响。

走上阶梯后,眼前出现一座褪色的屏风。尽管已老旧泛黄,但上头绘着竹林和猛虎,给人以沉稳之感。

屏风旁伸出一只小手。有人在后头。

此人油亮的黑发绑成发髻,身穿有梅花图样的直筒红元禄袖和服,圆睁着乌溜溜的大眼,跪立在屏风后方。

阿近不禁看傻眼,是阿贵!

还没来得及发话,少女阿贵已起身冲向走廊深处。她赤着脚,在廊上跑得啪嗒作响。因意外相遇一时怯缩的阿近,也急忙脱去鞋子,由玄关跳进屋里。

“阿贵小姐,请等一下!”

长廊一侧连接着邻房及书斋。随处可见脱落的纸门及晒黑的榻榻米,实在惨不忍睹。这条长廊延伸到前方远处才右转,一眨眼的工夫,凭小女孩的速度应该跑不了那么远,然而眼下阿贵已消失无踪。

从这间房通往另一间房,从这条走廊接向另一条走廊,阿近在宽阔的宅邸里奔波找寻阿贵的身影。她不断呼唤着:“阿贵小姐,您在哪里?出来好不好?”

不知已深入屋内何处,待阿近驻足喘息时,眼前出现一个约八张榻榻米大、带有缘廊的房间。防雨门和拉门完全敞开,庭院景致尽收眼底。

那并非荒凉的景象。庭院里绿意盎然,花草五彩缤纷。片片飘落的不是枯叶,而是花瓣。樱花、梅花、山茶花、茶梅、红白相间的杜鹃花一齐绽放,争奇斗艳。

花瓣之所以漫天纷飞,是挂满和服与腰带的树枝随风徐徐摇曳的缘故。染布、纺织品、刺绣,放眼望去皆是极尽奢华、穷究美学的精品,为绿景点缀绚烂色彩。

——晒衣服。

那是吸引阿贵一家踏上可怕命运的入口。

尽管心里明白,阿近仍不由自主地为从原本紧闭的仓库陆续取出展示的无数服装着迷,猛然回神才发觉,宅邸上方的白雾不知不觉已散去,晴空乍现。阳光下,金丝银丝夸耀似的熠熠生辉。

就在庭院树林的最前端,刚才那名女孩从一件绣有凤凰的黑绢长袖和服后露脸。

“很漂亮吧?”她问阿近,“这里有很多美丽的东西。你不想要吗?”

阿近一时无法回答,只能呆立原地。在众多和服的奔放色彩包围下,小女孩的黑瞳中栖宿着唯一一颗坚硬树果的光芒。

“阿贵。”

终于喊出她的名字,阿近迅速走向外廊边。

“你是阿贵吧。你独自待在这里吗?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

女孩躲在黑长袖和服后面,从树木另一侧探头。这个年纪的孩子向来怕生,总半带腼腆,半带提防,似乎不假。此刻,一个真正的小孩就站在眼前。

“你不想要和服吗?”少女阿贵微微低头望着脚下,再次问道,“在身上比比看如何?看衬不衬得出你娇俏的脸蛋?试过后,你一定会很想要。”

阿近静静深呼吸,接着反问:“可是这些衣服都有主人吧?我不能擅自占为己有。”

“没关系啦。”阿贵说。她躲回树后,这次只出声。

“你明明非常想要。”阿贵低语。

阿近拿定主意,由外廊跃进庭院。白布袜踩着庭院的泥土,感觉极为松软,之前那干硬龟裂的地面仿佛根本不存在。

她快步跑向挂着那件黑长袖和服的树木后方,可是阿贵不在那里。

“阿贵,你在和我玩捉迷藏吗?”她环视四周,极力以开朗的语气喊道,“既然这样,我来当鬼。”

这时传来一阵活泼的笑声,阿近心头一惊。在哪里?在阿近后面那丛花草中。阿贵倏地从盛开的杜鹃花中站起身。

“你休想抓到我!”

面对那张可爱迷人的笑脸,任谁看了都会跟着露出微笑。少女阿贵身形单薄,赤脚的小腿骨瘦如柴,不过阿近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我一定会抓到你。”

阿近开玩笑地卷起衣袖,作势欲追。阿贵朗声而笑,拨乱鲜红的杜鹃花准备跑开……

这时,阿贵却像忽然看到蛇似的停下脚步,阿近一时也为之却步。

“怎么啦?”

阿贵转头望着她,白净小脸浮现愠容,双瞳燃着怒火。

“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

这突如其来的愤恨视线与口吻,令阿近大为困惑,背后爬过一阵寒意。

“咦?”

“你好诈!”

阿贵尖声撂下这句话,风也似的飞奔而去,转眼不见人影。她所经之处,衣服和腰带翻飞。

“阿贵!”

不管再怎么追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好快的速度,根本不像人,犹如鬼魅。

不,事实的确如此。此地的阿贵,并非现实世界里的阿贵。

被抛下的阿近信步朝庭院深处走去,周围的树枝上挂满点缀枝头的无数衣服和腰带,一齐随风飞舞飘扬。她耳中满是衣料摩擦声。

接着,她赫然发现仓库的门开着。

坚固厚实的漆色木门左右对开,内侧格子窗也都大敞。阿近宛如受到引诱,迈步朝那里走去。

见仓库里出现一道人影,阿近驻足,对方也静立不动。

那是松太郎。

“小姐。”

她绝不会听错,是松太郎那令人怀念的声音。他一只手搭在仓库门上,目光仿佛要穿透树枝似的,微微偏头唤道:“阿近小姐。”

话声不带半点邪气,不显一丝沉痛或悲伤。发生那起惨事前,他在丸千天天都是如此。两人理所当然地一同生活,一起工作,时时呼唤着彼此。不论春夏秋冬,不管今天是门可罗雀还是忙得不可开交,平淡的日常生活中两人总有话题可聊。这就是松太郎当时的声音。

“您也来啦。”

松太郎神色柔和许多,眼角因哭笑难分的表情而下垂。

阿近胸中一阵激动,不顾一切地奔向松太郎。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若有什么想说的话,就只有这句了。

突然间,有人握住阿近在空中挥舞的手臂,用力往后拉。她差点没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踉跄地侧身倒向某个柔软的物体。

满开的鲜红花朵接住阿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曼珠沙华,一整片的曼珠沙华。在花丛里抓着阿近胳膊的,是建材商藤兵卫。

“三岛屋的小姐。”

近距离与阿近重逢,藤兵卫和在黑白之间时一样面带愁容,挂着淡淡微笑。假如此刻他脸上不带一丝笑意,阿近恐怕会放声尖叫,甩开他的手。

“藤……藤……藤……”

“您叫我藤兵卫或藤吉都行,我仍是当初在黑白之间里说故事的那个我。”

他松开阿近的臂膀,接着安抚似的轻轻执她的手。

“只要躲在曼珠沙华里就不会有事,这座宅邸不会马上找到您。”

曼珠沙华是我的花。

“您……”

与其说从惊讶中清醒,不如说是冲破了惊讶,阿近茫然地瘫坐在地。

“您应该已经过世。”

“没错,我早不在人世。”

藤兵卫从容地承认。

“所以我能跟在小姐身后,不受这座宅邸的意念左右。”

藤兵卫犀利地望向召唤阿近的仓库,及松太郎的所在之处。

“我是为此尾随您过来,我不能眼睁睁将您拱手让给这座宅邸。我不属于尘世,才能到这里,就和松太郎一样……”

阿近猛然想起:“刚才阿贵提到,我不是一个人。她的意思是,有藤兵卫先生陪着我吗?”

藤兵卫笑了起来,微微颔首,透露更令人吃惊的事。

“不只我,还有其他人。就是小姐用心聆听的故事里,所有出现过的不幸亡灵。”

真不敢相信。阿近从曼珠沙华的花丛间悄悄回望,远方高空中,数件和服随风摇曳。

底下有道女子身影横越而过,缠在她发髻上的发圈清晰可见。

“她是?”

阿近边问边伸长脖子细看。

一名年轻男子与那女子同行,两人转头望向她。

人偶般眉清目秀的五官,容貌有些相似,这么说……

“是石仓屋的阿彩小姐与市太郎先生。”

即阿福的哥哥和姐姐。阿近曾亲耳听闻、用心感受他们的悲惨故事。

“锁匠清六先生应该也在附近,我们都是来保护小姐的。”

“这座宅邸是亡灵的居所。”藤兵卫严肃地说道,“所以我们这群亡灵能助小姐一臂之力,让我们帮助您带阿贵小姐离开此地。”

虽然感受得到他话语中的热情,但阿近仍难以置信,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该问……对了,要问缘由。

“为什么大家愿意帮我?”

“因为您听过我们的故事。”

倾听我们心中的悲痛,及对生前犯下愚蠢过错的种种悔恨。

“您仔细聆听,感同身受,在心中为我们流泪。没以事不关己的态度看待这些残酷的事,也没视为不祥而别过脸,或以愚蠢无聊加以斥责,甚至当成自身的事,为我们哀悼。”

藤兵卫说着,再次执起阿近的手,紧紧握住。

“我们的罪业化为小姐灵魂的一部分,因您的泪水而洗净,从此获得解脱。”

藤兵卫的双手温热,一点都不像亡灵。他眼中熠熠生辉,若是对过去感到懊悔的死者,不可能有如此耀眼的光芒。

“这次轮到我们帮您走出辛酸的过去。”

阿近游移不定的双眸,终于恢复镇定。藤兵卫这番话渗入她心中。

“我的……过去……”

“一直折磨您的那个人,被呼唤来此。”

是松太郎。他受宅邸召唤,现下就在那座仓库里。

“可是松太郎先生没有错,他没有折磨我的意思。”

“不过松太郎先生所做的事,却让您备感煎熬。即使换个立场想,他犯下的罪也无法磨灭。”

藤兵卫再度抬眼望向仓库。

“所以不仅让小姐受苦,松太郎先生也痛苦得无法自拔。这座宅邸便在寻求这样的灵魂。果真如此,绝不能放着松太郎先生不管。”

“你们能帮忙解救他吗?”

阿近不由自主地以求助的口吻问道,脑中一片混乱。这在道理上行得通吗?我到底在讲些什么?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藤兵卫语气坚定地回应,“然后将此地净空。这座宅邸为你们做贡献的时刻到了。”

藤兵卫宛如要教训某个爱欺负人的孩子般卷起衣袖,以手指在鼻头下摩挲,调皮地说了句“我们上”。之前在黑白之间听到的故事中,他从未展露这样的一面。

“放心吧,躲在仓库里的,并不是什么厉害角色。”

它早已遗忘自己的名字,甚至不具备亡灵的形体,不过是团凝聚不散的怨念……

“只是以往一直没人将这件事告诉仓库里的那个家伙罢了。”

小姐,您一定能打败它。

阿近由藤兵卫牵着手,自盛开的曼珠沙华中站起身。纤细的花茎顶端长着像岛田髻般硕大的红花,布满阿近四周。

从这里仰望,安藤坂宅邸的全景可尽收眼底。犹如从远处眺望般,一口气缩小。比起围绕四周的庭院美景,及仓库那极为醒目的白墙,宅邸显得穷酸许多。看起来好老旧,阿近心想。它已没有力量。

真正的核心果然是那座仓库。

“这里不是庭院。”

曼珠沙华丛生的这一带,看似与宅邸的庭院相通,其实不然。四周没围上树篱,且除了曼珠沙华外,并无其他花木。

听阿近这么说,藤兵卫频频点头,然后指着前方道:“您瞧。”庭院一隅,枝头挂着深紫色长袖和服的梅树下,伫立着刚才见到的那对男女——彩与市太郎。两人都望着梅树根部。

阿近走出曼珠沙华花丛,朝两人走近。藤兵卫紧跟在她身后。

石仓屋老板的女儿阿彩注视着阿近,率先嫣然一笑。

“多年来,一直打不破。”

阿近对阿彩看得入迷,一时不懂这话的含义。啊,好美的姑娘。阿福的称赞一点也没加油添醋,阿彩和挂在梅枝上的长袖和服一样,仿若上天精雕细琢之作,完美无瑕。

紧依在姐姐身边的市太郎,好比搭配长袖和服的腰带,是个与阿彩极为登对的美男子。之前光听阿福描述,阿近总觉得难以理解,姐弟间会产生男女之情,相互爱慕吗?如今心中的疑问已逐渐解开。

两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旦相遇,便永不分离。那是必然的结果。

“哦,破了吗?”

藤兵卫以褒奖的口吻柔声道。阿近这才将视线从阿彩和市太郎身上移向两人注视的物品。

梅树底下有面碎裂的铜镜。原本就算长满铁锈、镜面因年代久远而模糊也不可能毁损的东西,现下彻底粉碎。

“阿吉业已离开镜子……”

她应该在某个地方。市太郎俊秀的双眸,凝望着宅邸的方向:“明明是我犯下的过错,却没办法亲自解放阿吉。非但如此,我和姐姐还被自己的过错束缚到动弹不得。不能见任何人,话语无法传达,再怎么懊悔也得不到谅解。

“托您的福,我们终于能走出这面镜子。”

“还有爹娘。”阿彩接着道。

“石仓屋的每个人吗?”

“是的。”阿彩开心地眯起眼睛,“终于能和大家见面了。”

谢谢您,姐弟俩向阿近深深一鞠躬。

阿近突然想起婶婶阿民的话:“您可还记得忠心耿耿的伙计宗助先生?”或许是感到惊讶,阿彩花瓣般的柔唇微张。市太郎转头望向姐姐。

“宗助也在这里吗?”

“应该在。我去找他。你们两位去找寻令尊令堂吧。”接着阿近一口气把话说完,“不过阿福小姐不在这里。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阿彩愉快地笑着,犹如盛开的红梅花瓣随风飘散。

“我知道,这是当然。阿福长大了,对吧?

“多亏阿近小姐,我才得以看见阿福成长的模样。”

她的表情和话声溢满幸福,极尽开朗。阿近一度紧绷的心绪,顿时烟消云散。藤兵卫再度催促,阿近牵着他的手踏进宅邸。一起找出大家吧,我要彻底搜寻,让大伙团聚。

“那样就能合力将仓库里的东西带出来。”

藤兵卫的语气充满自信。握着藤兵卫的手,阿近感觉得出这确实不是虚张声势,或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一踏上走廊,宅邸某处随即传来呼唤阿贵的苍老声音。

“是清六先生!”

阿近与藤兵卫急忙赶向声源。清六打开某房间的衣柜门,上身钻进里头。这大概是伙计住的房间,风格简朴,衣柜却大得几乎占去整面墙壁。

“奇怪……她刚才明明跑进这里。”

清六喃喃自语地爬出衣柜。他一见阿近便猛然大叫:“这位小姐!”

他忽地飞扑过来,差点撞倒阿近。藤兵卫笑着挡在两人中间。

“清六先生,请冷静点。”

清六这位老先生不愧是极具耐心的专业锁匠,眼手动作十分利落。他问藤兵卫“你是谁”,藤兵卫还没回答,他已陷入沉思。

“不……总觉得认识你们。这就怪了,分明不是我的客户,却不知为什么很眼熟。”

藤兵卫轻拍清六的手肘,安抚般地微微一笑。

“我们会认识彼此,都是托这位阿近小姐的福。”

对阿近而言,两人皆是怪谈百物语里的角色,而今已成为亡灵。阿近做梦似的看着藤兵卫与清六的邂逅,不过现下可不是站在这儿惊奇连连的时候。

“阿贵小姐刚刚在这里吗?”

清六板着脸,转头望向衣柜。

“我发现她从面前跑过,所以出声叫唤,但她还是跑走了。我明明一直喊着‘我是清六爷爷’啊。”

“请继续找。找到后请告诉她,我们要一起离开,然后带她到庭院去。”

“有办法离开吗?”问完,清六侧着头,“说到离开……我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阿近小姐是发起人。这是我们举办的一场类似进香团的活动,仅这么一次。”藤兵卫答道。没错,进香团。他似乎很中意这种说法,又重复一次。阿近进香团。

“要去伊势神宫参拜,是吧?”

清六的口吻相当优哉,像是尚未察觉自己已不在人世。

“是啊,不错吧?”藤兵卫展露笑颜,“总之,清六先生,请找出阿贵小姐。我们也会帮忙。”

三人叫唤着阿贵的名字巡过每个房间,最后抵达厨房。配合宅邸的格局,厨房也颇为宽敞。两座炉灶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常春藤从烟囱爬进厨房,垂落地面。尘埃密布的碗盘四散在地。后门旁有三个大小足以双手环抱的水瓶,其中一个破裂,一个翻倒,还有一个瓶口缺损出现裂缝。

前方有名女子蹲着哭泣。另一名身穿条纹和服、绑着束衣带,有点年纪的男子,弯身靠向女子,不断轻抚她的背。

“宗助先生。”阿近唤道。

男女一同抬起头。那名涕泪纵横的女子,果真如阿福所言,其相貌平凡。

“您是阿吉小姐吧?”

宗助的骨架比阿近想象中粗大,体格精壮,不过一看手便知道他从事纤细的裁缝工作。

“少奶奶不认识我,我不晓得该怎么办……”

宗助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阿近孩子般地跃下土间。

“但宗助先生认得阿吉小姐,对吧?”

即便已不在人世,这名忠心不二的伙计仍挂心着石仓屋。

“没错。可是您和这位先生又是打哪儿来的?”

宗助口气相当谦逊,似乎一眼便看出藤兵卫的身份绝非工匠或伙计。

“您慢慢就会明白。”藤兵卫客气地回应,“石仓屋的少奶奶,不,阿吉小姐,请别再哭泣。这位小姐知道您为何伤心,所以不需要再流泪了。”

就算是丑女阿吉,啜泣时仍有娇柔的一面。尽管其貌不扬,长相却十分讨人喜欢,想必她确实曾为石仓屋带来开朗的气氛。

“很害怕吧?”

阿近没想太多,自然地搂住阿吉。阿吉哭着倚在她身上。

“您一定感到孤单又可怕,不过一切都已结束。”

“我……我……”

“真的已经彻底结束。您就尽情地哭吧,哭完就好了。”

藤兵卫态度温和地试图说服阿吉:“我也和您一样,因此感同身受。这位阿近小姐很清楚您的遭遇,当有人愿意倾听并试着理解我们的伤悲,我们便能放下心中的大石。”

“您真的很令人同情。”藤兵卫低声道,“但并非有人心怀怨恨而置您于死地。我不会强迫您要原谅,不过还是请您宽恕这一切吧。”

应该可以吧?

“就从现在起,行吗?”

阿吉眨眨眼,泪水滑落。她眼神迷蒙地望向藤兵卫与阿近。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马上就能离开,我们一起走吧。阿吉小姐,您不是孤单一人。”

宗助使劲点头:“我会陪在少奶奶身边。”

看着他那真挚的侧脸,阿近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婶婶说得没错,像他这样的伙计,一定要好好珍惜。

阿近正觉得走廊前方的另一处场所,似乎响着孩童凌乱的脚步声时,旋即传来男孩活泼的呼喊:

“哥哥当鬼,来抓我啊!”

紧接着,“春吉,别跑!”的年长斥责声传来。

“咦?”藤兵卫抬起头,“看来,清六先生比我们先找到阿贵小姐的亲人了。”

阿近一惊。阿吉或许是染上这份情绪,紧倚着她。

“那些孩子是什么人?”

“放心,他们一点都不可怕。”

清六中气十足地喊着:“喂,要捣乱的话,到庭院去!”这名老锁匠与牵肠挂肚的爱徒一家重逢,仿佛瞬间年轻不少。

阿近搂着阿吉,望向藤兵卫:“辰二郎先生他们也亡故了?”

不是只是被宅邸吞噬,囚禁在宅邸内吗?

“很遗憾。”藤兵卫应道,“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过听说宅邸的灰烬中只找到清六先生一人,没发现其他遗骸。”

人类并非单由灵魂构成,一定会有躯壳,亦即身体。既然如此,辰二郎夫妇及阿贵手足的身体应该存在某处。

回答阿近的疑问前,藤兵卫客气地向宗助请托道:

“宗助先生,阿吉小姐麻烦您照顾一下。请带她到庭院里开满曼珠沙华的地方稍事歇息。”

我明白了,宗助一口答应。阿吉乖乖跟着他走,在他的护送下前往庭院。

藤兵卫转身面向阿近:“找着清六先生的遗骸后,可有彻底检查宅邸的残迹?”

阿近展开思索,试着回想清太郎告诉她的事。

“据说随即便收拾干净,如今那里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

藤兵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想必是没人想深入调查吧,否则应当会有遗骸或白骨才对。或许是埋在土中。”

“不过若真是这样,阿贵小姐不可能没察觉啊。”

“阿贵小姐一无所知,因为她根本没注意到。这不正是这座宅邸蒙骗阿贵小姐的证据?”

阿近感到背后蹿上一股寒意,忍不住缩起身子。

“大家都是怎么死的?”

藤兵卫冷静的口吻始终没变,眼底却浮现出悲痛之色。

“大概没发生什么可怕的事。辰二郎先生他们或许是陆续走进仓库里,沉浸于宅邸编织的幻梦中,静静流失生命。”

阿贵之所以保住一命,是由于清六闯入时,她还保有躯体。

——不行!还没轮到我!

这样便能解释阿贵被救出时为何如此叫喊。

阿近体内燃起一股未曾有过的情感。那是愤怒,她感到怒火中烧。

“太过分了。”

“是很过分。”

“不但惨无人道,而且卑鄙。”

“没错,这宅邸的主人就是这样。”

藤兵卫指的是躲在仓库里的那个东西。

阿近握紧拳头,站直身体:“我得将松太郎先生带离那里。藤兵卫先生,您没说错,非打败这座宅邸不可。”

可是要怎么做?

阿近那迷惘不安的神情,藤兵卫全瞧在眼里。

“该怎么做,阿近小姐早就知道了。”

“我?”

“是的,一点都不难。”

只要像之前阿近在黑白之间所做的那样就行。

藤兵卫坚定而温柔地说:“请您以对待我们的方式,来对待这座宅邸的主人。”

松太郎和阿贵站在仓库敞开的大门前。松太郎站在阿贵身后,双手搭在她纤细的肩膀上。

少女阿贵极力想摆出轻蔑的眼神,但阿近看得出她目光飘忽闪烁,早已失去冷静。

因为庭院里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亡魂全聚集在曼珠沙华的花丛间。阿贵的兄弟姐妹似乎玩得不够尽兴,频频想钻出花田,辰二郎拦下他们。

阿吉挨着宗助。阿彩与市太郎站在稍远处低着头,不让阿吉看见。在这两组人中间,有对夫妇以背挡着儿女,像在向媳妇赔罪般垂首伫立,那肯定是石仓屋的铁五郎和阿金。

大家全凑齐了,阿近向众人点头。

“阿贵姐。”

年纪最小的弟弟春吉,叫唤仓库前的阿贵。

“姐,你也过来这边嘛。”

一听到这句话,松太郎表情遽变。他板起面孔,不悦地皱眉,随即扳转少女阿贵的身躯,将她推进仓库。

“进去吧,乖。”

阿贵略显蹒跚,留恋地望向春吉。这时,松太郎使劲一推,阿贵一阵踉跄,消失在仓库内。

接着,松太郎也跨过门槛。就在一刹那,他挑衅般的犀利眼神射向阿近。

你敢过来吗?

阿近接下他的目光,站起身。好,我去。

“藤兵卫先生。”

“我待在这里。”藤兵卫紧紧握了下阿近的手,而后轻轻放开,“和大家一起等您。”

阿近应声“是”便转身走向仓库。庭院里金光闪闪,挂满树上的衣裳像在拍手叫好般舞动飘扬。

阿近一脚踏进仓库。

淡淡阳光下,尘埃飞扬。里头意外狭窄,一来是有座通往二楼的大楼梯,二来是嵌在墙上的桐木衣橱及层层堆积的木箱占去不少空间。再加上为了晒衣服,橱柜的抽屉泰半都拉出堆积在地上。

阿近毫不畏怯,但仍蹑脚穿越其间。

蒙上一层白灰的黑地板,留有孩童赤脚走过的痕迹。

阿贵站在尽头处,背倚墙面,瞪视着阿近。

松太郎也在。那里有个漂亮的黑漆箱子,只要用木棒穿过环扣便可扛在肩上。松太郎就坐在箱子上。

阿近向两人弯腰行礼,接着端正跪坐、双手伏地,再度低头致意。

“我是神田三岛町提袋店三岛屋的人,名叫阿近。”

她双手撑地抬起脸,定睛望着松太郎。松太郎面无表情,径自沉默。

少女阿贵圆睁着眼,刚才那憎恶的目光仿佛根本不存在,这孩子对当前的情况只感到惊讶。

阿近继续道:“我奉叔父三岛屋店主伊兵卫之命,担任怪谈百物语的聆听者。今日秉此意旨,特来聆听贵宝地秘藏之奇谈,愿闻其详。”

接着,阿近仪态庄严地微微一笑。

“要说故事给我听的,是哪位呢?”

阿近话音一落,沉默再度弥漫在空气中,如水般冰冷阒寂。阿近甚至能感受到双肩承受的那股压力。

松太郎将沉默加注在她身上。

“如果是我的故事,小姐您早就知道,用不着我再多说。”

刚踏进这座宅邸,第一次与松太郎碰面时,他的声音和模样确实令阿近心生怀念,因为就连填补断指的手套也一如往昔。

但仓库里的松太郎却有些不同。

刚才的话音是怎么回事?松太郎的嗓音没这么沙哑,虽然那是他的声音没错……

再来则是松太郎的表情。他个性温和,常是一副难以捉摸的神色,无法清楚分辨喜怒哀乐。若说这就是面无表情,此刻的他便是如此,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阿近注视着松太郎,松太郎也回望着她。她没移开视线,缓缓开口道:

“可是关于你的故事,我所理解的与你深埋心中的部分,想必有差异。正因存在分歧,才会酿成那起惨剧。”

“惨剧。”松太郎模仿阿近的口吻复述,嘲讽似的轻笑几声,“是吗?不过,您忘了关键的一点。那件事并非自然发生,而是我造成的。”

不是你一个人引发的,大家都难辞其咎。阿近原想这么说,但她强忍下来。我只负责聆听,讲故事的是松太郎。

阿近噤口不言,静静等候。飘浮空中的闪亮尘埃,不知何时才会落定。这真的是尘埃吗?也许是这屋子主人内心的碎片吧。

“您很恨我吧?”

松太郎低声道,那声音听在阿近耳中无比怪异。

松太郎的话声中掺杂着其他东西。

“我在问您,请回答吧,小姐。您应该非常恨我才对。”

阿近双目圆睁,愣在原地。刚才松太郎转动眼瞳,那并非他的眼瞳。

是别人的声音,别人的眼瞳。

阿近不禁出声:“请问您是什么人?”

松太郎应道:“您在开什么玩笑……”

“我再问一次,您是谁?您躲在松太郎先生体内,对吧?”

原本定睛注视着两人交谈的阿贵,忍不住浑身震颤。阿近看向阿贵,嫣然一笑。

“一点都不可怕,你放心。”

阿贵慌忙地来回望着阿近与松太郎,背靠着墙壁蹲下,缩起手脚。

“请回答我的问题,然后离开他的身体。”

阿近伏地行礼,抬起头时——

松太郎的身子突然倾斜,在空中一阵摇晃后,无声地从箱上跌落。仿若一块被风吹落的布,松太郎轻轻倒地。

阿近一个箭步冲上前抱起他,大吃一惊。他完全没有重量,肩膀和手臂冰冷,头部颓然倚在阿近胸前。明明能触碰到他,却感受不到重量。

“小……小姐,真对不起。”

松太郎想从阿近身上移开,手脚却不听使唤,宛如一尊失去操偶师的人偶。至此,阿近终于确定,潜入松太郎身躯的,便是召唤他到此地的东西。

“我怎会被唤来这种地方?我对小姐做了什么?”

他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松太郎已死,眼前的他只是意念化成的形体,但他的话还是令阿近不知所措。面对他颤抖的眼神,阿近不禁感到羞愧。他的悲戚,透过轻盈空虚的身体传来。

“这不是你的错。”

阿近喊道,把脸埋进松太郎肩膀。

“不是你的错。对不起、对不起,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向你道歉。”

松太郎全身像波浪起伏般颤动。

“小姐想向我道歉?”

为什么?为什么?他眼中满是疑问,两人目光交会。

阿近只是深深颔首,才想说些什么时,泪水比言语早一步夺眶而出。不行,我不能在这里哭泣。

“我杀了良助先生,杀了小姐爱慕的人,您却要向我道歉?”

“不只是我,哥哥也想向你道歉。他还说,松太郎会这么想不开,全是我们的傲慢与自私所造成的。”

之前瘫坐在一旁的少女阿贵,此刻微微挪动臀部想远离两人。阿近并未察觉阿贵正逐渐靠近松太郎原先坐的那个箱子。

箱子吸引着阿贵。不知何时,阿贵的双瞳潜藏着一道银光。

少女伸手想触碰箱子。

一刹那,仿佛要阻止少女似的,仓库外传来孩子的喧闹声。

“阿贵!”

“阿贵姐!”

阿贵弹开似的收手,一时力道过猛,在地上打了个滚。搀扶着彼此的阿近与松太郎惊愕地回头。

“阿贵姐,出来啦。我不会再胡乱搞恶作剧,你快出来吧。”

那不是幺弟春吉的声音吗?温暖的呼唤声带给阿近力量,令她一反先前的不安。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不让那孩子发出悲伤的声音。

“阿贵。”

阿近凝视着阿贵,撑住松太郎说道:

“你们一起离开,现在就走。阿贵,麻烦你照顾这个大哥哥。你办得到吧?带大哥哥去庭院,大家都在那里等你!”

“等我?”

阿贵躺在地上低语,接着转为强有力的询问:

“是爹娘吗?”

“没错,还有你的哥哥姐姐和春吉小弟。大家都想见你。”

“阿贵——”外头又传来一阵呼唤。

“你听。”阿近露出灿烂的笑容,“去吧,快离开这里!”

阿贵兔子般一跃而起,使劲拉起松太郎的手。阿近温柔地推着松太郎……

这时,阿近突然被往回拉。松太郎恢复了力气,冰冷的手臂蠕动着抓住阿近,环住她的脖子。

近距离一看,松太郎的眼神已完全变样。

“别说得那么好听,你这水性杨花的女人。”

松太郎的骂声沙哑混浊。他紧紧勒住阿近的颈项,阿近发不出声,就快喘不过气。

“净说些违心之论诓我,想得美!我绝不会再上当!”

阿近用力挣扎,死命想以指头掰开松太郎的手,却起不了作用。她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昏厥……

“不要!”

仓库里响起阿贵的尖叫。“不要、不要、不要!”她大喊着扑向松太郎,猛地乱撞乱踢。

“不可以!我讨厌这样。住手,住手,我叫你住手!”

阿贵露出两排小牙,倏地咬住松太郎的上臂。松太郎惨叫一声,撞开阿近。阿近倒卧在地,一阵狂咳。

“小……小姐。”

松太郎骤然回神,再度瘫坐原地。阿贵挂着泪珠拉扯他的衣袖。

“我们到外面去,快走!”

这时,趴在地上的阿近感觉到一股震动。

沙沙沙沙——

仓库嘎吱作响地摇晃起来,层层堆积的木箱和衣柜抽屉咔嗒咔嗒地在地上滑行。阿近撑起身,墙壁的灰泥碎片掉落在她脸上。

整座建筑由地基开始摇晃。当中晃得最厉害的便是那个箱子,箱角跳舞般地依序腾空跃起,看上去就像是箱子的鸣动引发这场震荡。

箱里的东西,就是这座仓库的核心吗?

脑中灵光一闪,阿近不禁心跳加速。然而,余光瞥见的景象却令她血液冻结。仓库出口的双开门像在扇风似的左右摇摆,眼看就要关上。

“快,快逃!”

门要关了!

这一瞬间,两只手伸进仓库牢牢按住那即将关闭的大门。

“阿贵、阿贵。”

“阿近小姐。”

是清六和藤兵卫的呼喊。

“我们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来,快出来吧!”

阿贵叫了声“清六爷爷”,冲向大门。没有重量的松太郎,由少女拉着衣袖轻飘飘地往外跑。

两人冲出门外时,阿近重新坐好。为了不输给这阵剧烈的摇晃,她双手扶着地面,朗声说道:“请冷静,我不会逃走。”

她盯着松太郎坐过的箱子,也就是吸引阿贵的目光的那个涂漆箱子。箱子高兴得手舞足蹈,整座仓库都为之撼动。

“喜欢玩捉迷藏是吧,看来您就躲在那里。”

阿近踩稳脚步,勉强站起身,接着走近箱子,伸手搭在盖子上。

箱子十分老旧,看得出做工相当精细,但两侧所绘的家纹已剥落殆尽。不,或许是遭刻意刮除。

“终于能当面听您说话,我要打开喽。”

阿近毫不迟疑地掀开盖子。箱子出奇沉重,在仓库的剧烈摇晃下倾斜,应声倒地。

地鸣和震动陡然止歇。

阿近胸口豁然舒畅,喉咙的疼痛也逐渐消失。

但是,箱内空无一物,仅淡淡飘散着旧布与尘埃的霉味。

扑了个空。

“什么也没有。”阿近开口说道,“这就是您吗?”

这便是您的故事?仓库内寂静无声。

藤兵卫曾说“小姐,请以对待我们的方式,来对待这座宅邸的主人。”

阿近望着空空如也的箱底思索。

据说这座仓库曾是牢房。原本屋主的武家血脉断了香火,宅邸易主,却仍陆续有人被关进仓库,最后再也没人居住。

那么,这里应当封藏着无数悲伤和痛苦。阿近以“您”称呼的宅邸主人,可能不止一人,而她该聆听的故事亦不止一则。

然而,这诡异的箱子竟是空的。

为什么?箱内应该有堆积如山的故事、尘封多年的思念才对啊。

此时,某个冰冷滑溜的东西潜入阿近心中。

真想躲进箱里,盖上箱盖。带着过去的酸楚、伤痛、摆脱不了的懊悔,和我的身体一起隐没。

没错,阿近得以此清偿她的罪过。

只要进到箱里,便可轻松偿还一切。比遁入空门还容易,既省时间也避免麻烦。

就这样走进箱子吧。

“阿近小姐!”

“小姐!”

阿近猛然回神,眨眨眼,移开搭在箱上的手。那是藤兵卫和松太郎的叫声。

她一阵战栗,低头望向那个空箱。刚才脑中的念头是怎么回事?这座仓库、这座宅邸在诱惑阿近,令她难以抗拒。

一旦进入箱内,阿近便成为这里的主人。因为箱子是空的,宅邸才想得到阿近。

阿近蹙起眉头思忖:

——躲在仓库里的,并不是什么厉害角色。

藤兵卫不是这样说过吗?

——它早忘记自己的名字,甚至不具亡灵的形体,只是一团凝聚不散的怨念。

而箱里是空的。

仿佛得到上天的启示,阿近幡然醒悟。没错,是空的。尽管如此,这却是宅邸主人的故事。

“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

阿近轻轻加上节拍,哼唱般自然低语,接着缓缓环视仓库。

“虽然一再反复发生,但都已过去。”

宅邸内的时间看起来宛如暂停一般,那不过是外表的假象。时间分秒流逝,谁都无法从中跳脱。

“悲伤、痛苦、怨恨、愤怒都会超越时间而存留,然而……”

怀抱这些阴暗念头的人们,不久便会遭到遗忘,故事也一个个逐渐被淡忘,所以它是空的。

这座宅邸主人的真面目是虚无,于是不断寻求合适的住户,吞入腹中。

这就是宅邸所能倾诉的故事。

“遭到遗忘很难过吧?被渐渐忘却很伤心吧?”

阿近内心豁然开朗,眼中泛着澄净的泪水。

“别再沉溺在悲伤里了,让我们迈出全新的一步。”

不论哪些往事会被遗忘,或仅剩多少回忆,都要实现宅邸主人绝不会消失的“愿望”。

“您也想离开这里吧?”

仔细想想,这是多么简单的答案。这就是阿近该问宅邸的话。

“您一直被关在这里,当然很想到外头去吧?”

她像孩子般踮起脚尖转了一圈,甩动衣袖呼唤:“来,和我一起出去。”

她毅然挺直腰杆,朝大门走去。箱盖就这么敞开着,阿近轻快地避开倒塌的抽屉,面带微笑一步步前行。

“外面很明亮噢,大家都在等您。”

阿近碰触门板,大门便自动向外开启。

阿近跨过门槛。

藤兵卫、辰二郎、清六、松太郎全都在场。一看到阿近,他们自然地以藤兵卫为首,排成一列。

“啊,小姐。”

藤兵卫像见到什么怀念的事物般,脸上带着笑容。

“请继续走,别回头。它就跟在您身后。”

宅邸主人追随着阿近。

“我们一起去那里吧。”藤兵卫朝阿近背后扬声道,“到曼珠沙华盛开的地方。”

女人和孩子聚在曼珠沙华的花丛间。他们见阿近伴随着藤兵卫的叮咛走来,也排成一列,迎接尾随阿近的东西。

松太郎不发一语地站在阿近身旁。阿近执起他的手微笑,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倘若一切能重来,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愿意。”

松太郎只是一味地摇头。

“我只是个惹人厌的人。当初就不该出生在这世上。在山路上抛弃我的,是我爹。”

明明该感到很诧异,阿近的内心却十分平静。

“这话我实在对丸千的人们说不出口,总觉得一旦吐露真相,大家就会舍弃我。连亲爹都舍弃的孩子,别人不可能怜惜。

“所以我不敢说。那成了我的怪癖,我最害怕的事。

“我没打算伤害别人。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懂自己为何会那么做。”

难以压抑的混乱情感,在一刹那,将松太郎变成一个残酷的凶手。

“小姐对我那么好,我却……”

够了,别再说了。阿近紧紧握住他的手,代替千言万语。

他们来到曼珠沙华的花丛前。在鲜红花朵包围下,阿彩与市太郎美丽的面容浮现陶醉的神情。不光是他俩,大伙都被跟在阿近背后的东西所吸引。

“小姐。”

藤兵卫突然停步,轻拉阿近的袖口。

“您到这里就行了,请走到阿贵身边。”

阿近顺着藤兵卫的目光望向前方。只见阿贵环抱枝头挂着华丽长袖和服的松树,孤零零地站在树下。

少女阿贵漆黑的眼眨也不眨,静静注视着曼珠沙华花丛间的人们。因为那里有她的父母、兄弟姐妹和清六爷爷。

“阿近小姐。”

藤兵卫沉稳地呼唤愣在原地的阿近。

“与阿贵比肩前行,您绝不能回头。来,直接走过去吧。”

很简单,您只要看着阿贵,走到她身边就行了。

阿近和阿贵所在的松树距离约十步,看得见阿贵垂落前额的凌乱刘海,及她那以纤细手臂紧紧抱住树干,像要将自己绑在树上的模样。阿近脚尖颤抖着迈出步伐。

阿近与阿贵已踏不进那鲜红的花丛,既无法回头,也不能与众人同行。

才没那回事。

那并非耳朵所能听见的声音,而是直抵内心的意念。一只冰冷却强有力的手,毫无踌躇地揪住阿近的心。

——你也来吧。

阿近一个踉跄,停下脚步。

——转过头,看我这边。

那冰冷却强有力的手抓住阿近双肩,强行要她转头。

阿近全身紧绷,握紧拳头欲加以抵抗,双脚使劲踩着地面。

“大姐姐。”少女阿贵畏怯变调的呼唤声传来,阿贵的视线越过阿近肩膀,望着空中的一点,“那是什么?”

起初只是轻声低语,但阿贵不断重复地问,音调越来越高亢,最后成了尖叫。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阿贵的哀号撕裂束缚阿近的东西,将其吹散四处。阿近疾奔向前,几乎是飞扑般地冲向阿贵,一把抱起她。接着,为了看清阿贵所见之物,阿近旋即转身。亡灵拨开曼珠沙华花丛缓缓走着,渐行渐远。

一行人排成宽阔的队伍,石仓屋的阿吉与宗助走在前头。忠心的伙计宗助搀扶着阿吉,逐渐融入包围宅邸和庭院的迷雾中,不久便消失无踪。

队伍中央是辰二郎夫妇与清六,孩子们手牵手走在两人之间。三个孩子里,只有天真的春吉边走边回头,有时还差点停下脚步,清六则不断在背后催促着。

春吉张着小嘴似乎说了些什么,也许是在呼唤“阿贵姐”,但听不清楚。

石仓屋众人跟在后头。阿彩的背影很美,她走在父母中间,微微低头的后颈白皙如雪。曼珠沙华的红花中,仿佛只有那儿微微发光。

与双亲和姐姐保持一小段距离,市太郎独自行走。不晓得他有没有注意到身后之物,或许就算察觉了也不会在意。他的侧脸无比安详,静静望着走在前方的姐姐婀娜的背影。

走在市太郎身后之物……

阿近不知道用“走”来形容是否恰当。说是飘浮,似乎又不太对。它只是存在于那里,和亡灵一起行经盛开的曼珠沙华花丛,朝远方的浓雾前进。

那东西发出淡淡金光,身形远比人高大,且有头、肩膀、双手、双脚,具有人形。在阿近看得瞠目结舌之际,它变换形体,化为极小的黑影纷纷散落,藏匿在鲜红花间。

阿近定睛凝视,下一瞬间,那东西化为翻飞的白衣腾空扬起,掩蔽走在前方的众人。阿近眨眨眼,它又变回淡淡的人影。

人影中陆续映照出张张脸孔,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原以为是女子,却是小孩;原以为是小孩,却是老太婆;原以为是巨大的骷髅,却是女子飘扬的黑发。

那不是一个人,而是尘封的思想集合物。没有形体,只有意念。

你也来吧。

阿近深吸口气,重新搂紧怀中的阿贵,接着将呼气化为声音,做出回答。

“我不去。”

这时,淡薄人影散乱得失去形体,慢慢膨胀变大,恢复原本的模样,发出一声轻笑。

不,那是哭声也说不定。

藤兵卫与松太郎并肩而立,望向阿近。藤兵卫一见阿近,旋即露出笑脸。松太郎就像随风飘荡般,身体缓缓摇动。

藤兵卫低头致意,松太郎也躬身行礼,接着便转身迈步离去,不再多看阿近一眼。两人跟在那圆圆鼓起、四处流动,忽而扭曲忽而恢复形体的稀薄人影后头。或许该说,他们催促着它往前走。

就此走出宅邸——

曼珠沙华花田自眼前开始褪色,仿佛紧追在藤兵卫与松太郎身后,他俩走过之处花叶纷纷枯萎。不,是逐渐消失。而后,在形影渐淡的纤细花茎间,阿近看见听过的故事中,最后一名人物的脸。

那不是藤兵卫的大哥吗?他正随着红花消逝。

“啊,哥。”

藤兵卫脚步未歇,柔声呼唤。

“我还以为你跑哪儿去了。”

那是最后的话声,花田里的人们及走出仓库的宅邸主人,都随曼珠沙华花田消失无踪。

阿近耳边传来少女的啜泣声。阿贵下巴抵在阿近肩上,环抱着她嘤嘤哭泣。

“那是什么?”阿贵抽抽噎噎地反复说着,“它把大家都带走了,我又一个人被留在这里。只留我孤零零一个人。”

“才不是呢。”阿近温柔地轻抚她的黑发说道,“不是它将大家带走,而是大家带走了它。”

“它是谁?”

“这座宅邸的主人。”

阿近放下阿贵后,拿出怀纸擦拭她哭湿的脸。阿贵泉涌而出的温热泪水,濡湿阿近的手指。

“虽然是主人,但待在这里已无事可做,只好离开。可是它没办法自己离开,大家便与它同行。”

“为什么我不能去?”阿贵颤抖着发问,不等阿近回答,便哽咽地继续道,“爹不准我过去,不能跟他们走,还说只有我可以留下来。为何爹要这么说?”

阿近顿感眼眶发热:“因为这样才对啊。”

阿贵摇摇晃晃地转身面向曼珠沙华的花田。

“我很喜欢它。”

它很美。

“爹娘、哥哥、姐姐,还有春吉,当初大家都这么觉得,不过它和我感情最好,我最喜欢它了。在那里。”阿贵指着仓库,“不知从何时起,爹老做些奇怪的举动,甚至在庭院挖洞,娘则不时哭泣。哥哥姐姐会突然大叫大闹,讨爹娘的骂。我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这里原本一直很安静,我们也过得很快乐,而它总是那么漂亮。可是刚才不一样。”

“阿贵,之前和你见面时,它都穿着外出服,刚刚却是一身便服,所以看起来不大相同。”

不过身穿便服的才是真正的它噢。

“来,我们也回去吧。”

“回哪儿?”

“家里。”阿近朝阿贵伸手,“有人等着你和我回去呢。”

阿近朗声说道,嫣然一笑,但环视四周后,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袭来。

宅邸和庭院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静,一切是如此空虚。不仅平静无风,装饰在树枝上的奢华和服及衣带,亦尽数褪色,暗淡无光。

出口在什么地方?

“我们到庭院另一头看看吧。”

阿近朝阿贵微微一笑,就要迈开脚步时,前方数步之遥突然出现一名男子。不知他从哪儿冒出来的,之前是躲在树后,还是蹲在草木间?不,不对,到处都感觉不到他的气息。像是点不着的灯火忽地燃起,照亮男子的身影,挡住两人的去路。

此人年纪与藤兵卫相仿,装扮也十分相似。朴素的条纹和服罩上短外褂,头顶着漂亮的月代,远看差点误认为藤兵卫。

只是他赤着脚,没穿白布袜或鞋子。

阿近倒抽一口冷气。

男子似乎已发现阿近察觉此事,嘴角泛起浅笑。

“要回去了吗?”

这话仿佛也是直抵心中,而非通过耳朵。不是源自男子所在之处,而是由不知名的方向直接传至阿近耳畔。

“这里又会变得空荡荡的。”

他是这座宅邸的管家。以一百两引诱辰二郎,留阿贵在此看家的那名男子。

“你是谁?”阿近问,同时迅速向前跨一步,挡在阿贵前面。

男子笑道:“你大可不必这么提防,我已用不着那孩子。”

阿贵从背后紧抓着阿近,阿近牢牢握住她的手。

“你是什么人?”

这个嘛……男子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他轻轻挪动双脚,只见骨瘦嶙峋、模样怪异的苍白脚趾,滑行在庭院的黄土上。

“我有各种名字,这样比较方便。”

不管是对我,或称呼我的——男子说:

“不过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吧。”

男子紧盯着阿近,好似要一口咬下她的双眼般,陡然趋身向前。

“我是个商人,卖东西给想买的顾客,而谁拥有我想卖的物品,我就向他采购。没错,这就是商人。”

阿近毫不畏惧地回望男子。诡异的是,当她定睛一看,男子却突然消失,恍若眼前瞬间空无一人。但一眨眼男子便又出现,下次眨眼则再度消失。

“和你叔叔一样。”男子接着说,“如同三岛屋老板在连接越川与丸角两家名店的路上找客人,我也在连接两地的路上招呼客人。”

“哪两地?”

“彼岸和现世。”男子回答,“也可以说是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到处都需要我这种商人,且到处也都有客人。”

“你为什么知道三岛屋的事?”

男子一脸意外:“这是当然的啊,小姐的一切我全知道。会到这儿来的人,我不可能不晓得他们的事。做生意就得弄清楚自己的商品,这点很重要。”

他明确地说出“商品”二字。

阿近明明站在原地没动,却觉得被男子逼得节节倒退。

“请让开,我们要回去。”

“你认得路吗?一不留神,可是会迷失方向的,要是迷路了可就糟了。”男子以喉音说道,再度呵呵笑。他眼睛凝定不动,两颊依旧平坦,只微动嘴巴,不露齿。

“我原本很仰赖小姐,但还是失算了,你比我想象中无情。”

无情?阿近没发怒,反倒困惑地皱起眉,像被人施以莫名其妙的咒语。

“你刚才说我什么?”

“实际上就是这样啊,你总站在坏人那边。无辜殒命的石仓屋阿吉和宗助,你完全没瞧在眼里,对藤兵卫的大哥也是。你真正关心的都是杀人犯,或造成别人不幸的坏家伙。你袒护他们,认为他们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没这回事,阿近从未以这种偏颇的心态聆听那些故事。

“因为你和他们是同路人。”

阿近双膝颤抖。男子说得不对,尽管如此,阿近内心却有个声音低语着,他的话也没错。

“藤兵卫、阿彩、市太郎、铁五郎、阿金,全部都是。甚至连辰二郎,也是个杀害老婆和孩子,将他们埋尸此地的男人。”

“那是你教唆他的吧!”

阿近不禁脱口呐喊,那也是充满恐惧的呐喊。这名男子在说些什么?

“我可是什么也没做。”

男子的口吻依旧,仿佛愉快得要哼起歌般,视线在空中打转。他深爱这座宅邸和庭院,深爱这里的景致。

“我不过是为那些想来这座美丽宅邸的人带路罢了。”

“大姐姐,”阿贵轻声呼唤阿近,“我讨厌这个人,我们快走。”

阿近搂着阿贵的肩膀转身离开,男子的话声旋即尾随而来:

“良助先生的事,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阿近一个踉跄,停下脚步。阿贵拼命拉着她的手:“走啦,我们快走!”

“良助先生遭人活活打死,真是不值。你只想着要原谅松太郎,把良助先生的怨恨和悲戚摆在一旁。你难道不觉得心痛吗?想必是不觉得。”男子继续道,“不原谅松太郎,便无法原谅自己。你只为自己着想。”

对不起。不,够了!

——我究竟心归何方?

“你便是这么活着,今后也会如此活下去吧。嗯,没关系,多亏有你这种人,我的生意才做得成。”

“什么生意?”阿近咬紧牙,强忍着颤抖问。

男子没答话。隔了一会儿,他那讨好般的温柔语调在阿近耳畔响起:

“阿近小姐,看来我们还有机会相见。没错,应该会时常见面。你的故事尚未完结,我和你的生意今后可有得谈呢。

“我非常期待,衷心期待。

“那么得先让你离开这里才行,真的不需要带路吗?”

听到这副戏谑的口吻,阿近差点不顾后果地转身,抡拳打向那名男子。此时,一个柔软的小东西滚落脚边。

那是一个橘子。

“是橘子。”阿贵也惊讶地瞪大双眼。

一个橘子落地后,下个橘子随即滚过来,停在离第一个橘子稍远的地方。紧接着滚来第三个,在更远处停住。

阿近拾起脚旁的橘子,感到一股温热,像是刚刚有人握在手中。

她想起阿彩与市太郎参加风箱祭时,那个橘子的故事。两人虽违背伦常,但一起温热手中橘子时的情感,却是真实无伪的。那份温热无罪。

这个橘子是回忆的结晶,而这股温热,是内心的温热。

阿近朝第二个橘子走去时,又滚来许多橘子,一个个陆续停住,往前排成一列。可爱的圆形小点连在一起,形成一道指标。

为我担心、不断呼唤着我的人们,滚来这些橘子。

“我们走吧!”

阿近对阿贵微微一笑,牢握她的手向前奔去。沿着橘子形成的道路,跟着橘子跑。两人跨过的橘子,快乐地弹跳而起。

“保重。”

由逐渐远离的宅邸传来那名管家没有高低起伏的话声,虽然沙哑轻细,几乎快听不见,却一直紧追在后。为了甩开它,阿近放声叫唤。

“哥!清太郎先生!”

形同姐妹的阿近与阿贵,手牵着手不停奔跑。两人身后的安藤坂宅邸幻象,随着一声鸣响,从底座崩坏。梁柱断裂、墙壁倒塌,自崩坍处一一化为尘土。无数和服及腰带从庭院树丛间飞向空中,原以为会洒出一片缤纷色彩,最后却是灰飞烟灭。

宽广的庭院在宁静中缓缓倾斜,带着那座始终保持原形的仓库,滑入吞没整座宅邸的虚空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处已不见掌柜的身影。

阿近与阿贵都没回头确认。不久,前方炫目的光芒中传来呼唤两人的声音。

神田三岛町的三岛屋坐落于名店越川与丸角之间,是近年颇受好评的提袋店。

这阵子,三岛屋做起草鞋鞋带的生意。此为与堀江町的草鞋店越后屋合作推出的一项尝试,其新颖的设计马上蔚为话题,对流行及稀奇珍品趋之若鹜的江户雅士,每天都上门光顾,店里总是热闹非凡。

另外,三岛屋的熟人间还流传着,店主伊兵卫会四处收集百物语。特别是,每次仅邀请一人,没有点蜡烛、吹蜡烛[以前在说百物语时,会点燃一百根蜡烛,每说完一个恐怖的故事,就吹熄一根蜡烛。]这种老旧的安排,说故事的人白天来访,讲完就离开。

而这怪谈百物语的聆听者,则是店主的漂亮侄女。

听说越后屋的少爷希望能娶她入门,但真假不明。

以前一度传闻,越后屋的某人也是百物语叙述者之一,至今真相仍无从得知。不过越后屋有个名叫阿贵的女子,多年缠身的怪病最近突然不药而愈,且与三岛屋店主的侄女情同姐妹,这倒是千真万确。

此事似乎与三岛屋的百物语有关。

三岛屋暗中收集百物语,究竟有何用意?

知道个中原委的,只有心底藏着故事的三岛屋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