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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竹林里冒出一千根针

平太离去后,三岛屋众人都有些落寞。

其实只是恢复平太来之前的状况,所以,或许说变得无精打采较贴切。八十助和阿岛不用提,连工房里的师傅都怀念地聊着:

“那个精力充沛的小子,现下不知过得怎样?”

好不容易重新振作的新太,倒是比大人更能忍受思念之苦,一如往常地工作。不过,伊兵卫和阿民发现,先前新太周遭多是年长者,身边没半个同年纪的小孩陪伴。他们检讨一番,决定让新太到附近的习字所学习。

“在那里不仅能结交朋友,还能顺便磨炼他最不擅长的读写算数,真是一举两得。”

新太并不是商家的孩子,而是以童工的身份从店里到习字所学习,这种例子相当罕见。那得花费高额的束脩(学费)和谢仪,但伊兵卫肯出钱。

新太是趁完成早晨的工作到午餐前的空当上习字所。不过,等实际开始上学后,这段时间三岛屋应该会人手不足。

“所以,阿近,我想再雇用一名女侍。”

面对叔叔和婶婶的提议,阿近没理由反对,不过她仍强调:

“叔叔,请让我像之前一样工作。”

要是被叔叔抢先说“你就趁这机会好好当个大小姐吧”,可教人受不了。

伊兵卫不禁苦笑:“早料到你会这么坚持,我知道、我知道。”

关于新女侍,伊兵卫已委托灯庵老板代为征人。

“他平时不帮忙介绍女侍,这次是特别替我们安排。”

——因为你们有位不太好伺候的大小姐。

灯庵似乎这么表示。

“他说我很难伺候是吗?”

“是‘不太好伺候’。”

无论如何,那蛤蟆老头就是这个意思。

“不能多添一名童工吗?这样小新不就有伴了?”

“在新太心底,不管来什么人,都比不上平太和旱先生。”

确实如此。

“那孩子到外面看看较好。而且,我也不想没和儿子讨论,就增加会直接接触生意的伙计。”

否则他们以后会不好经营。

阿近微感惊讶,没想到叔叔考虑得这么远。

那关系着三岛屋的未来。刚刚伊兵卫的口吻,仿佛讲的是迫在眉睫的事。其实,这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伊兵卫的两名儿子,伊一郎和富次郎,皆已长大成人,如今在其他店家当伙计,学做生意。不管他们何时回来帮忙家业,都不足为奇。

只不过,阿近无法想象将三岛屋交给儿子,过着优哉退休生活的伊兵卫与阿民。他们肯定仍会和儿子一起努力经营。

——到时若真是那样……

阿近又该何去何从?

伊一郎和富次郎回到三岛屋后,应该很快就会谈婚事。这是必经的步骤。

三岛屋将迎娶两名新娘,届时阿近该以什么身份留在这里?

阿近只和两名堂兄见过一次面。刚到江户时,两人来看过她。和叔叔婶婶很像,待人十分亲切。

所以,阿近认为不至于和他们处不来,或在三岛屋待不下去。不过,日后要是他们娶媳妇,又另当别论。阿近可能会变成小姑般的立场,届时情况就复杂了,这是她极力想避免的结果。

在三岛屋落脚半年,担任怪谈百物语聆听者这不可思议的角色,阿近虽曾半开玩笑地问“叔叔,还要继续啊”,其实她已逐渐产生兴趣。

人在内心这个容器里,隐藏各式各样的故事。借由接触从容器满溢出的话语,阿近见识到未曾遭遇的事物。那恐怕是过平常的生活,一辈子也看不到的事物。

她深受吸引。

她没想过未来的事——倒不如说,阿近之前根本没多余的心思关注三岛屋内部的情形。

猛然回神,阿近发现伊兵卫凝视着她,仿佛望着一只沉睡的小猫。

“你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啊。”

很好,伊兵卫笑道。

“不过,现下为此烦心还太早。我那些儿子,应该也想与你同住一个屋檐下,享受一阵子堂兄妹和谐相处的日子,所以目前不会娶媳妇。”

显然,阿近的心思已全被看穿。

“富次郎见过你后,老嚷着想早点回到家里。他们都十分喜欢你。”

阿近清咳几声,重新端正坐好。

“那么,您没其他吩咐了吗?”

伊兵卫摆出什么也不知道的表情。

“黑白之间暂时会供我下棋,我想让你到外头散散心。

“你晓得龟户的梅宅吗?

“元月已近尾声,是欣赏那座梅林的好时机。此时,卧龙梅应该开得正美。”

听说那里有株远近驰名的老梅树,低垂的枝丫往外伸展,活像一条蜿蜒的龙。

“那确实值得一看。不过,就算没出门散心,我一样过得很好。”

伊兵卫夸张地瞪大眼:“谁要你去散心来着?”

其实是为了新太。

“你一块带上他吧。当然,并非单纯去散心,你得让新太学会随从应有的仪态,好好调教他。”

“既然如此,婶婶应该比我合适。”

“阿民和我先前在鷽替[主要是以菅原道真为祭神的神社举行的仪式。日文中,“鷽”音同“嘘”(谎言)。人们祭祀时,会祈祷去年遭遇的灾厄像谎言一样,就当没发生过,以期今年能诸事吉利。]时,曾前往龟户天神宫参拜,今年已赏过梅。”

阿近直觉有些古怪,叔叔眼中闪动着调皮之色。

“不只我和小新去吧?”

“这么快就看出来啦。没错,有人邀约。”

越后屋的阿贵要与清太郎出门赏梅,所以邀约同行。

“你和阿贵小姐仅仅拜年时见过,没能慢慢聊吧?不妨一起赏梅,边品尝美食,边闲话家常。越后屋会负责打点一切。”

此事似乎已谈妥。

“因为阿民想吃梅宅的特产梅子干。”

婶婶也知情,那就非去不可了。

“明白,我会赴约。”

“你没很高兴呢。”伊兵卫语带调侃。

“哪儿的话。”

“出发的日子不是月底,就是下个月初噢。”

走出伊兵卫的房间,重新绑上束衣带后,阿近不禁叹口气。

越后屋是堀江町一家草鞋批发商。清太郎则是越后屋的小老板,阿贵与他虽无血缘关系,但两人情同姐弟。

金井屋的房五郎提过,他们因造访黑白之间,而与阿近结缘。之后,三岛屋和越后屋搭起友谊的桥梁,三岛屋匠心独具的草鞋鞋带在越后屋贩售,越后屋的产品也在三岛屋寄售,两方生意往来密切。

阿近和阿贵皆有一段不可思议的过去,所以相知相惜。旁人常说她们情同姐妹,阿近也觉得跟阿贵像姐妹一点都不足为奇。清太郎个性正直,让人颇有好感,阿贵与他友爱的模样,十分赏心悦目。

但阿近之所以叹息,有她的理由。

从少女时代起,阿贵便遭某幢与她关系深厚的宅邸附身。她的心灵被囚禁在宅邸里,尽管身体长大成人,内心仍是个少女,一晃眼就是十五年的光阴。

去年九月造访三岛屋,在黑白之间倾诉自身故事的,是遭宅邸附身操控的阿贵。可说是盘踞在那座宅邸里的幽暗之物,透过阿贵勾引阿近。

所幸,阿近与阿贵携手逃离宅邸,失去寄主的宅邸崩毁,消失无踪。而阿贵也恢复原貌,就像房五郎形容的“重拾往日的美丽”。

越后屋为了让阿贵转换心情,重新振作,带着她游山玩水、看戏台表演,替她定制新衣,或安排她学习技艺,希望她重拾在那段停止的岁月间未能体验的事物。阿贵都欣然接受。

阿近也常和阿贵见面,增进彼此情谊,并从中得到慰藉。阿贵取回人生一事,让阿近不知获得多少救赎。因此,阿贵康复后,阿近频频造访越后屋,工作都落在阿岛身上,给她添了不少麻烦。

之后,刚好平太来到三岛屋,阿近察觉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拜完年,阿近便没在越后屋露面。

其实,阿贵几乎已忘却先前被囚禁在那宅邸的一切,也不记得失去的家人。她只晓得自己单独前往远方,好不容易才回来。

不过,阿贵唯独对阿近印象深刻。她记得在“某个远方”与阿近邂逅,并一起回到这里,所以和阿近特别亲近。阿贵曾说“不知为何,总觉得阿近是我很重要的伙伴”。

两人亲密交谈时,阿贵也问过阿近:

“之前,我都在那遥远的地方干吗?又和你一起做过什么,如何回来的?”

阿近与越后屋的人讨论过,决定一律以“我也不记得”回答。阿近认为,对阿贵来说,遗忘算是一种慈悲吧,刻意让她忆起往事,反倒残酷。

于是,越后屋的人总告诉阿贵“你失踪很长一段时间”,而阿贵亦信了这个说法。

阿近暗暗思忖,自己与阿贵的缘分也该慢慢淡化。虽然不是悍然斩断两人的关系,但逐渐淡化疏远,专心过各自的生活,对彼此都好。

一味地寻求慰藉,无时无刻紧黏着阿贵,这是错误之举。

——在黑白之间吐露的故事……

听过就忘、说完就忘,或许才是正确的态度。

伊兵卫和阿民也明白这一点,并表示认同。

所以,伊兵卫刚刚那句“你没很高兴呢”,配上调侃的表情,个中另有缘由。伊兵卫嘴角挂着微笑的原因,对阿近意义重大,或许比她和阿贵的情谊沉重。

那就是清太郎。

阿贵恢复正常后,隔没多久,越后屋便上门向阿近提亲,几乎比谈成草鞋鞋带那笔生意迅速。

阿近并不觉得那是晴天霹雳。带回阿贵一事,多亏有清太郎。虽然他关心阿贵,请阿近帮忙,却不忘替她担忧,至今阿近仍十分感激。由于他大力相助,阿贵和阿近才能从那座宅邸返回。

然而,这和结婚是两回事。

阿近不讨厌清太郎,不过,现下她还没那心思。甚至,连“还没”都只是修饰词,究竟要等多久,她也不清楚,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

越后屋的店主夫妇尤其热衷这桩婚事,所以传得尽人皆知。另外,晓得阿近有段伤心过往的清太郎,则十分低调。不过,阿近能感到他的善意。正因如此,她才更觉得抱歉,不知该怎么解释。

此时,比伊兵卫干练的阿民居中调解,说阿近需要一些时间考虑,于是,这起来得突然的婚事暂被搁置。毕竟双方还有生意要做,阿近也不愿这么快和越后屋的两人断绝情谊。

——可是,一同赏梅的邀约……

束之高阁的东西,随时都能取出。

许久未和阿贵见面,能与她促膝长谈当然高兴,但跟清太郎碰面,仍不免尴尬。这便是阿近不住叹息,与伊兵卫那调侃笑脸的缘由。

伊兵卫认为,阿近又不是削发为尼,且有一两个感情的烦恼也不坏,阿民肯定持相同的看法。对了,连阿岛都曾愉快地笑说:

“别想得那么严肃,这种事顺其自然就行。”

要是我也有旱先生陪在身旁该多好。

——喂,你们还早得很!

旱先生若能狠狠训斥阿近和清太郎一顿,不知会多么痛快。

她默默思索着,暗自发笑,精神振作不少。

赏梅之行定在二月一日。随着日子一天天接近,阿民开始忙着替阿近张罗当天穿的衣裳。

“去龟户要搭船走北十间川,不晓得哪个颜色才能充分衬托出你的肤白及水色。”

由于是赏梅,梅花的图案反而不搭调。此时,阿岛亦从旁给意见,“大小姐穿红梅图案的窄袖和服出现,犹如梅花仙子降临,别有一番风韵。”“这倒是,不过,独缺梅花的百花图案也不错吧?和真正的梅花相映,就构成百花盛放的景色。”“像这样的场合,干脆把大小姐当三岛屋的活广告牌,好好展示推销一番,尽可能多搭些配件。”“阿岛,你真是的,这种事我会疏忽吗?”阿民和阿岛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没完。

两人讨论得很起劲,却没结论,最后还是阿近自己决定。

出游的二月一日,晴空万里。

风依旧冷冽,但天际带有一丝早春的紧绷感,是薄冰初融的水色。

阿近一袭皱缩质地的波浪条纹碎花和服,缠两条献上[为“献上博多”的略语,因藩主黑田侯呈献江户幕府而得名,意指博多织的上等腰带。]腰带。波浪条纹极为纤细,远看恍若素面,所以能衬出两条宽腰带上的纹路。色调是铺着碎花的淡淡梅红,腰带则是更浅的红,黑色独钴花纹刺绣清楚浮现。草鞋鞋带的布料与腰带相同,配成一套。腰带绳是近乎墨色的深紫,衬领采梅白,细瞧可见施有梅花图案的刺绣。和服及衣带是阿民借来的,其余配件全是阿民亲手为这天而张罗的。

另外加上三岛屋独家贩售的披肩,也是阿民的构想,她考虑到待在庭院或船上应该会觉得冷。虽是披肩,但宽达一反[约三十六厘米。],两端有装饰的刺绣,摊开后可从脖子裹至背部,既能防寒,又能防尘。颜色则是鲜明的梅红,起初阿近觉得太过艳丽,但事后明白,在人多的梅宅里,这样才方便辨识,一眼就能认出。

“尽量变换披法,让多一点人瞧见。季节更替时特别重要,我想把握机会,倾力推销店里的产品。”

“哇,大小姐真的很像梅花仙子。”

“新太,你可要好好陪在大小姐身边。”

“别开心过头迷路噢,新太。”

在叔叔、婶婶、阿岛、八十助等众人喧闹的送行下,阿近迈步起程。新太一身由阿岛上过浆的方格外出服,脚上套着全新的草鞋,鞋带是梅枝色。他背着小小的包袱,因第一次出远门兴奋得脸红,模样相当可爱。

他们在柳桥的船家与越后屋的两人会合。一行没和其他人共乘,而是搭越后屋安排的屋形船。除船夫外,还有一名熟悉梅宅的向导陪同。

尽管阿近是头一次远游,却也晓得这样的安排极为奢华。向导是个世故的银发老翁,名叫胜三郎。他一开口便流畅地表示“今日要前往梅宅游览,虽是满脸皱纹的老叟,但请唤在下梅胜”。四人坐在船内享用简便的午膳,听梅胜从运河沿岸的风景逐一细说。

年后便没见过面的阿贵双颊红润,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越发艳丽。据说她年初便开始学唱谣曲和弹三弦琴。

阿近请她露一手,梅胜亦附和“在下备有三弦琴”,原本满脸羞红、极力推辞的阿贵,敌不过众人的要求,难为情地同意:“那就等赏完梅,回程的船上再献丑,我保证。”

阿贵的幸福模样,鲜明地映在阿近眸中,一旁的清太郎想必有同感。他和往昔一样,眯着眼,温柔地与阿贵、阿近聊天。既不会太亲昵,也不会太生疏,可谓待阿贵如姐,视阿近如妹。在外人看来,确实像相处融洽的三兄妹。

眼下正好走水路,阿近避开旱先生的事,聊起平太。某个机缘下,三岛屋代为照料一名童工,那孩子日后将成为船夫。梅胜似乎比越后屋的两人更感兴趣,一搭一唱地引阿近继续述说,于是阿近提到平太和新太结为好友。此时,梅胜巧妙地把紧张地站在一旁的新太拉进谈话,化解了紧绷的气氛。

“我也曾是船夫呢。”

“小弟,等你以后当上三岛屋的大掌柜,不晓得平太会不会变得和我一样。”——梅胜逗得众人大笑。

由于正值赏梅时节,加上天气晴朗,梅宅里热闹非凡。

阿近在船中送阿贵适合她装扮的披肩,当作三岛屋的赠礼。阿贵喜出望外,旋即披上,这下两人更像姐妹了。

放眼望去,是方圆数十丈远的庭院。为避免遗漏任何美景,他们让梅胜带路,走在中间的是阿近与阿贵,清太郎殿后,新太则陪同在一旁。一行仰望灿放的梅林,漫步人群中,享受难得的悠闲。

面对眼前的绝景,起初看得瞠目结舌的新太,来到水户光国[即为水户黄门。]命名的卧龙梅前,忍不住热泪盈眶。

“世上竟然有这么美丽的景色……”

阿近递给泪湿双颊的新太一张怀纸,梅胜莞尔一笑。

“小弟,这世上多得是美丽的东西,尤其对你这样的小孩来说。”

“是。”新太率直地点头。

阿贵牵着阿近的手,不时惊呼“啊,你看那边”“啊,你看这边”。对新太讲话,也像和他同年纪的小孩一样。若新太回答时称她“越后屋的大小姐”,阿贵便会纠正“别喊我大小姐。你可以叫我阿贵,或是小贵”。

阿近觉得不知所措的新太更像梅花仙子,不禁浮现微笑。入春后,她还是第一次开心地笑。

此时,凑巧梅胜、阿贵、新太走在前头,剩阿近与清太郎独处。他目光平静地向阿近点点头。

“您或许会认为我问了不该问的事。

“那座宅邸的庭院也这么美吗?”

阿近无法立刻回答,并非故意含糊带过,而是真的一时想不起。

要说美,确实很美,但那座时间停止的宅邸庭院,没有能感动人心之物。庭院里充满绿意,百花齐放,有樱花、梅花、山茶花、茶梅、红白色的杜鹃。尽管花瓣飘降如雪,仍难以打动阿近的心。

“那里……不是眼前这种生气勃勃的景色。”

清太郎一听,点点头。

“那真是来对了。”

清太郎的双亲十分担心,怕走在开满梅花的庭院,阿贵会忆起之前那座宅邸。

“不过,我认为不会有事,因为姐姐已彻底和那座宅邸断绝关系。”

阿近也深深颔首。

小径旁有个人像画师,以梅林为背景,替游客作画。只见他撑开红色油伞,一旁摆着小折凳。阿贵拉着新太的手,围观一名摆好姿势的年轻女客。

阿近走过去时,阿贵开口叫唤画师。

“把这披在姑娘身上,配色会不会更好看啊?”

阿贵并非胡乱提议,那名画师似乎频频偷瞄她的披肩。

“您的提议真不错,方便借用一下吗?”

“嗯,乐意之至。”

阿贵替那姑娘披上披肩后,扬声说“这是神田三岛町的提袋店三岛屋的商品”。周遭群众纷纷发出“噢”的赞叹。

“我们先去喝杯茶。在您画好之前,就先寄放在这里吧。”

阿贵又重复一遍“是三岛屋噢,三岛屋”,梅胜和新太也跟着大声喊“请多多惠顾”,笑得合不拢嘴。

“姐,你何时变得这么会做生意?”

在清太郎的吹捧下,阿贵越发心花怒放。

“那我也得来工作才行了。”

梅林的主人以茶釜[煮茶用的茶锅。]烹煮的涩茶远近驰名,阿贵与阿近还另选购特产梅子干。

“小新,糯米丸子虽美味,不过待会儿有大餐,你可别吃太多。”阿贵提醒道。

“大……大餐吗?”

“没错,等一下要去‘大七’。”

那是家知名的料理茶屋。

“我……我也能去吗?”

“当然,今天不讲尊卑,大家平起平坐。”

在茶店里遇到的游客,返回画师那里的途中又碰上,他们直夸阿近的披肩好看。由于阿贵已先说过,阿近便大方地应道“这是三岛屋做的”。

正巧没客人上门,抽着烟管的画师表示,为答谢出借披肩之恩,想替两人作画。阿近连忙推辞,阿贵却一口答应,主动凑上前。

“有什么关系,这可是很好的礼物。”

虽然难为情,阿近也与阿贵并肩站好。画师的画技高超,不久,一幅美人图逐渐成形。

“两位大小姐,刚刚聚集的围观群众比之前都多呢。”

梅胜颇为得意。

散完步,梅胜送一行人到“大七”后,便回码头等候。

“在下申时(下午四点)再来迎接。”

快乐的时光晃眼即过。

“正好肚子饿了。”

他们在挤满人的候座室等待店员带位。阿贵不显一丝疲态,和新太悄声讨论“不知会有哪些菜”。

此时,阿近发现前方坐着几名熟面孔。

一对与伊兵卫和阿民年纪相当的夫妇,带着长阿近两三岁的年轻女儿。

并非只有阿近察觉,对方也发出“咦”“啊”的惊呼,频频眨眼。他们窃窃私语几句,由妇人亲切地出声问候。

“真是巧遇啊,三岛屋的大小姐。”

阿近率先起身走向对方,客气地寒暄。那名年长的男子也微微躬身行礼。

“在这种地方遇见您,真有意思。”

平素承蒙关照,感激不尽,对方说道。

“哪里,我们才是。”

阿近为阿贵与清太郎介绍:“这是三岛屋隔壁的住吉屋贤伉俪。”

住吉屋做的是针线批发买卖,老板名叫仙右卫门,老板娘则唤阿路。

阿近认识这对夫妻,也晓得住吉屋有个独生女,但从没见过。此刻与阿路站在一块的女子,似乎就是他们的女儿。眼睛像仙右卫门,瘦长的脸蛋极似阿路。

“我是阿梅。”女子开口,“您是三岛屋的阿近小姐吧,幸会。”

那笑起来几乎快看不见的细眼,有种难以形容的柔媚。

越后屋的清太郎和阿贵也加入寒暄。每次有人鞠躬,新太就跟着弯腰,相当忙碌。

“您这时候到这家店,想必是刚逛完梅宅。伊兵卫老板和阿民夫人呢?”

“他们先前去龟户的天神宫已赏过梅,今天只有我来。”

阿路似乎听过清太郎和阿近婚事的传闻,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

“所以才和越后屋的少爷同行哪。”

住吉屋夫妇眯起眼。

“这孩子和她的名字一样,是二月生的。每年此时,我们都会造访梅宅。”

仙右卫门口中的阿梅,当真宛如花仙子,从头到脚点缀着红、白梅花图案。这身行头虽然奢华,却不会令人反感。她良好的教养,仿若梅花的芳香,由举手投足间散发而出。

——隔壁那位大小姐,真是养在深闺人未识。

阿民这么提过。

——好像不是身子骨娇弱的缘故,而是另有原因,很少出门。

听阿民的口吻,似乎对个中缘由略有所悉。

“不过,这样亲子三人和乐地前来赏梅,今年春天恐怕是最后一次。”

阿路从旁插话,阿梅顿时羞红脸,低声说“讨厌啦,娘”。

阿近旋即会意。“大小姐,您的婚事谈定了吗?恭喜。”

越后屋的两人也机灵地跟着道喜。阿梅的脸如红梅,娇羞地摆弄着衣袖。

“原打算找机会好好通知三岛屋老板,却在这种地方随口告知,真是失礼。”

“哪里的话,我会如实转告叔叔和婶婶的。”

此时,女侍及下足番[专门负责保管草鞋的职务。]近前,领住吉屋三人入内。“恕我们先走一步。”“请慢走。”互相道别后,阿近一行人目送他们亲子离去。

“好一位可爱的大小姐。”

阿贵像是自己的事一样开心,露出灿烂的笑容。

“想必会是个漂亮的新娘。”

不经意间,阿近瞥见奇怪的人物。

住吉屋三人坐的长椅角落,一名背对他们的女子也倏然起身,随他们离去。

之前大伙热络交谈时,那女子连头都没回,住吉屋夫妇也完全没介绍的意思,阿近以为她是在此等候的客人。但现下看来,女子虽然比三人晚一步离开,却一直跟在他们身后。淡紫和服,搭上银灰衣带,犹如美丽的阿梅的影子。

而且,下足番还特地为走在廊上的住吉屋一家,朝店里朗声喊“白梅之间,四名客官”。

那么,他们肯定是四人同行。

实在想不透。

阿近疑惑的,不只住吉屋和那女子的态度。女子以一方让身上和服显得更暗色的深紫蒙面头巾,包覆整个头。由于缠得颇深,连脸庞都处在阴影下。

霎时,女子宛若鬼魅。那纤细修长,有着曼妙柳腰的背影,也令人感觉不出她的存在。

“那个人与他们同行吗?”

阿近望向越后屋的两人及新太,但三人似乎浑然未觉,听不懂她的意思。

“你指的是谁?”

阿贵不解地反问,阿近微微一笑,含糊带过。

接着,有人带他们前往“红梅之间”。阿贵开心地催促新太快一点,不断替怯缩的新太打气。

“你在顾忌什么?三岛屋老板希望你趁机学会大人的仪态举止。”

新太一时不知所措,在擦得一尘不染的廊上滑了一跤。

“阿……阿岛姐也这样说。”

“那就对啦。”

在“红梅之间”坐定,送上的菜肴并非豪华料理,而是赏心悦目的便当式料理,想必是顾虑到新太的感受。然而,面对眼前的菜肴,阿近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翌日一早,新太便向八十助和阿岛报告昨天发生的趣事。这名老练的掌柜和女侍听得津津有味,但仍不忘确认:

“你有好好陪在小姐身边吧?”

“老爷和夫人也曾带我到料理茶屋。”

阿岛一说,阿近才晓得叔叔和婶婶以前便有这习惯。

“工房的师傅平日能赏花、看烟火、赏枫红,还不时聚在一起设宴,但我们这些在家里或店里工作的伙计,不是罕有机会?所以,老爷很替我们着想。这是其他店家没有的,你可要心存感激。”

阿岛话中的含意是,只要努力工作,以后还会有这些好事。新太小手交握,点点头,无比认真地应道:

“是!为了能早日派上用场,我会在习字所用功学习。”

早餐时,阿近也为昨天的安排向叔叔和婶婶道谢。伊兵卫和阿民或许很放心新太,从头到尾只想问越后屋那两人的情况。

“他们都很好。叔叔、婶婶,倒是有另一件事……”

和隔壁住吉屋有关,阿近娓娓说出在“大七”相遇的情形。

“我晓得阿梅小姐即将出嫁。

“那位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终于要出阁了。”阿民笑道。

“阿路常和我在工房闲聊,我早听闻她女儿的婚事。”

如阿民所言,她与阿路很熟。两家是邻居,又是针线店与提袋店的合作关系,且年纪相近,自然便打成一片,频繁往来。

阿近刚到三岛屋时,由于情况特殊,没拜访左邻右舍。实际上,她当时也不确定能否在三岛屋长住。

因此,阿近仅偶尔在工房遇见住吉屋夫妇,互相打声招呼而已。要不是昨天那场邂逅,恐怕连多聊几句的机会都没有。

“若住吉屋老板特地上门知会阿梅小姐的婚事,我们也趁机重新介绍你吧。”伊兵卫说。

“这样顺序颠倒,反倒尴尬,千万别这么做。”

阿近一口回绝,接着提起那名“蒙面女”。

“婶婶,您有什么线索吗?她不像一般随从,我十分在意。”

确实有点蹊跷,伊兵卫也望向阿民。

“看来,你已猜出。”

阿民个性直率,藏不住表情。

“嗯,大致上。”

她转动眼珠,望向上方,自顾自地点头低喃“原来如此”。

“居然带她出门,可见他们非常谨慎小心。阿路夫人真的很想保护这桩婚事。

“实在是辛苦了。”阿民低语。

阿近与伊兵卫面面相觑。

“就你一个人知道,实在奸诈,告诉我们吧。”

“婶婶,您知道些什么吗?”

阿民望着两人,刻意装傻:

“你们未免太好奇。不过,我不能随便透露,这是有原因的。”

“嗯。”阿民又径自点头。

“最好等阿梅小姐的婚事顺利办妥,再请阿路夫人到黑白之间。”

阿近吓一跳:“是那一类的故事吗?”

足以列入怪谈百物语?

“你不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话是没错……”

“我去拜托阿路夫人吧。即使对象是我,她也不会倾吐所有秘密,毕竟已积压心底多年。要让她卸下肩头的重担,或许由阿近担任聆听者会较亲切。”

说完这串充满谜团的话,阿民补上一句——顺便请她催催你,让你早点想嫁人。

“既然如此,我也想讲句话。

“黑白之间的故事,应该要听过就忘、说完就忘。

“要是住吉屋的夫人来一吐积郁已久的往事,我绝不会泄露出去。我可以保证,请代为转告。”

伊兵卫和阿民见阿近一脸正经,纷纷笑弯腰。

“哎呀,不必这么严肃。”

“被你将了一军。”

“我不会再问你清太郎的事。”伊兵卫继续道。

“但不表示我已放弃。”

这就叫不见黄河心不死。

“话说回来,实在教人惊讶。没想到邻人也有奇异的故事,正所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老爷,世界还真小。”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展开三岛屋忙碌的一天。

阿近暗忖,隔壁现下想必忙着替掌上明珠准备嫁妆,因而不由自主地竖耳细听有何动静,但住吉屋依然是老样子,没什么特别之处。向阿岛打听,阿岛也没发现异状。

不过,于三岛屋工作多年,在左邻右舍中比阿近人面更广的阿岛,倒是告诉她一件意外的事。

“我从没见过住吉屋那位养在深闺,像人偶娃娃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

“您猜阿梅小姐今年几岁?”

“二十岁左右吧。”

怎么可能,阿岛夸张地用力摇头。

“应该有二十八九岁。”

足足比阿近大十几岁。

“怎么会?看起来不像啊。”

“毕竟她没吹过俗世的风,甚至没出门学过才艺。习字不用提,像谣曲、舞蹈、插花,都是请老师到家里教。”

完全闭门不出的闺女,仿佛遭到禁足。

“她长得很可爱,且气质高雅。

“或许是在家进行虫封[孩子夜哭、腹痛、睡不着、易怒、病弱,通称为“虫气”,而封印虫气的祈祷,则称为虫封。]祈祷吧。”阿近说。

阿岛压低嗓音:“左邻右舍间议论纷纷,该不会是来不及封印,被虫吃了吧,所以一直关在家里。”

附近响起一声清咳。两人迅速回头,原来是八十助。

“连阿岛也在传这种谣言,岂不成了爱道邻人长短的坏心长舌婆?”

阿岛吐舌做个鬼脸,缩着脖子往外逃,还哼着“我们掌柜真是顺风耳”的歌。阿近忍俊不禁。

事后,阿近对阿梅感到很歉疚。她那尽情展现幸福的笑脸,着实令人羡慕,也许真正坏心的是我。

三月十日当天,住吉屋夫妇果真如先前在“大七”所言,登门拜访。伊兵卫与阿民亲自迎接,阿近也从女侍身份转换为店主侄女,在场陪同。

现场气氛一点都不沉闷,双方聊得轻松愉快。仙右卫门与阿路不时夸赞阿近,令她有些难为情。

“原本希望我家阿梅能在阿近小姐这般花样年华出嫁。”

可是,快三十岁才等到良缘上门。阿路嫣然一笑,阿民则露出了然的神情,笑盈盈地点头回应。

“所以,我们没准备热闹的阵仗,而是在夫家那边举行小型婚礼。”

据说没有华丽的迎娶队伍。

“不过,阿梅出嫁那天,恐怕会稍微吵到你们。”

“哪会啊,高兴都来不及。我们能去送阿梅小姐吗?”

阿民一问,住吉屋夫妇互望一眼,面露喜色。

“方便劳烦各位吗?”

“我家阿梅一定会很开心。”

新娘子阿梅会在十五日辰时(上午八点)坐上花轿,从住吉屋出发。

“因为是从后门上轿……”

阿路稍稍放低声音,再度流露恳请阿民谅解的眼神。

“这是住吉屋的规矩吧。”阿民果然没辜负她的期望,一口答应。

为掩饰内心的惊诧,阿近一直低着头。又不是趁夜跑路,新娘子竟从家里的后门上轿,年纪尚轻的阿近觉得十分诡异。

像住吉屋这等身份地位的商家,独生女的婚礼没有迎娶队伍,可谓特例。虽说阿梅年纪不小,也太过牵强。想必这正是阿民“不能随便透露”的隐情使然。

——当中究竟有何隐情?

尽管告诉自己不能坏心地挤眉弄眼打探内情,但阿近仍忍不住好奇。

“前一天会先运送嫁妆吧?”

“对。十四日当天,一样是辰时。”

“那么,我们三岛屋也会准备一份薄礼送到府上。”

阿民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仰望一旁的伊兵卫。

“老爷,打从得知住吉屋的喜事,我便已暗中张罗。”

“我猜也是。”

伊兵卫莞尔一笑,向住吉屋夫妇说:

“这种事阿民绝不会马虎,我猜她早备妥适合令嫒的贺礼。”

阿路喜极而泣。“谢谢,阿民夫人对我真好。”

接着,或许是一时不自觉,她脱口道:

“看来,这次不会再白白浪费嫁妆,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住吉屋的仙右卫门微微一怔,伊兵卫和阿近则都装没听见。

两位老板娘雀跃得几乎要牵起手。

“阿民夫人,其实我还有个请求。”

“是什么呢?”

“新娘子坐进花轿时,希望您替她‘淋水’。因为您生了两个儿子,但愿阿梅能像您一样。”

阿民二话不说,一口答应。“明白,包在我身上。”

双方讨论一些细节后,仙右卫门和阿路才离开。

送住吉屋夫妇到门口时,又发生一件令阿近惊诧的事。

“阿近小姐。”

刚走不久,阿路忽地停步,下定决心般猛然转身,折回阿近身边,迅速在她耳畔低语:

“关于由您担任聆听者的怪谈百物语……

“我已从阿民夫人那里听说。

“等阿梅出嫁后,也让我加入吧。今天发生许多事,年轻的您一定觉得很古怪,不过,在婚礼之前,请务必埋藏心底,别告诉旁人。”

阿近轻抿双唇,注视着阿路。住吉屋的老板娘眼眶又微微泛泪。

“我明白。”

阿近行一礼。阿路安心地颔首,追上早一步离去的丈夫,身影消失在转角处。

接下来,三岛屋变得很热闹,洋溢着欢喜的气氛,因为阿民雀跃的心情感染着每个人。阿近帮忙准备要在阿梅嫁妆运走前送抵的贺礼,比平时频繁穿梭于店里和工房。

新娘子的家具、日用品、衣服等妆奁,会先载往夫家。据说以前是在出嫁当天运送,但或许过程太繁杂,如今都趁婚礼前一天办妥此事。不过,运送嫁妆的队伍回程时得改走不同路线,且绝不能折返,这些规矩依然没变。

阿民告诉阿近,婚礼的步骤是以承继武家规矩的小笠原流为主流,之后融入民间,演变成现今的形式。当中有些仪式被简化,有些是另外附加。

“你以前在‘丸千’时,看过别人娶亲吧?”

位于川崎的旅馆“丸千”是阿近的老家。

“嗯,我看过在驿站举行的婚礼,也看过声势浩大的迎娶队伍,就像从驿站里赶出大批人马似的。”

“丸千”是一座年代久远的旅馆,常充作迎娶队伍的歇脚处。

“所以,你晓得什么是‘淋水’喽?”

这是向出嫁的新娘洒水的习俗。

“虽然听过,但在我老家不这么做。”

“那朝女婿丢石头,或朝花轿丢石头呢?”

根本从未耳闻。

“真有这种风俗?”

“视地域而定。光江户市内,就有各式各样的礼俗。有些地方仿如中元节,送走新娘后,还会举行送火[中元节的仪式之一,意为将死者灵魂送往另一个世界。]仪式。”

阿民说,虽有种种具不同缘由的迎娶习俗,但如今全遭将军禁止。

“所以,我老家才没这项习俗吗?”

“或许吧。其实淋水也是禁止的,不过,既然是在自家宅邸暗中举行,官差总不会突然冲进来阻拦。”

下达禁令的原因,据说是仪式失当,过于野蛮。

“其中以丢石头最严重。喜事偶尔会招嫉,未受邀参加宴会的人,混进仪式引发风波的例子,时有所闻。”

“婶婶,您真清楚。”

“这也算生意的一部分。”

对新娘子淋水,是因女人月事来时,会和家人使用不同火种。于是,将月事视为“火”,以“水”浇熄,借此祈求子嗣。

“噢,所以住吉屋夫妇才会拜托婶婶,希望阿梅小姐日后也能生儿子。”

“他们期盼女儿能和我一样,生出漂亮的男孩。”

原本颇为得意的阿民,神情微微一僵。

“对了,我曾说要让富次郎当住吉屋夫妇的女婿。”

阿民突然想起这桩往事。

“我忘得一干二净。”她有点难为情,“因为那约定没多久就取消了。”

当中似乎另有缘由。

“住吉屋的老板娘说会来黑白之间。”

阿近谈起与阿路的约定,阿民很是开心。“她这样的大忙人,如此爽快同意,真是省了我们不少工夫。”

“所以,我决定不再向婶婶打听此事。”

“你挺机灵的嘛。”

阿梅的嫁妆运送低调地进行。春季气候多变,所幸晴朗的好日子延续,隔天十五日也一样和风煦煦,伊兵卫、阿民与阿近提早前往住吉屋。

前来迎接新娘的花轿,已抵达住吉屋后院。令人惊讶的是,由于无法通过后院木门,他们直接拆除部分树篱。树篱倒好处理,换成木板围墙,势必得整个拆毁。如此坚持从后门上轿,足见这规矩极为严格。

老板娘到黑白之间前,得忍住心中的好奇,因而阿近并未进一步细问。

那群穿家纹礼服的男子,应该是男方派来迎娶阿梅的吧。阿梅的父母不能跟着花轿,只有一名陪嫁女侍,背着印有住吉屋屋号的小箱笼,守在花轿旁。

他们再度向住吉屋夫妇道贺,半晌,新娘子终于从屋内现身。媒婆牵着她的手,缓缓前行。

好美。阿近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却感到有些奇怪。

虽然绵帽遮住脸庞,瞧不清楚,但那真的是阿梅吗?看上去似乎比在梅宅见面时还高。难不成是一身白礼服装扮,才感觉不一样?

阿民走上前,优雅地拿起长柄勺舀取桶里的水,凑近白礼服肩头。这只是一种形式,不会直接淋下。阿民另一只手靠向勺子,以指尖拨起水花。水滴在白礼服上,熠熠生辉。

阿近和阿民身高相仿。先前在梅宅见过的阿梅,则比阿近娇小。此时,阿民却是微踮脚尖,将长柄勺举至与新娘肩膀齐高。

这名新娘果然较阿梅高。

她那纤细的柳腰也教人在意。阿梅身材虽然苗条,但仍不太一样。

阿近猛然想起,在“大七”的候座室里,像影子般悄悄跟在住吉屋一家人身后的女子。那女子的体态,不就和这新娘十分相似?

阿近一直静静注视着婶婶。站得这么近,阿民还没发现吗?

此时,阿民往绵帽内窥望,微笑着对新娘说些话。新娘也面向阿民,微微颔首。

阿民神情忽然一僵,维持原本的笑脸,定住不动。

媒婆赶紧靠过来,执起新娘的手走向花轿。一身亮丽藏青短外褂搭红白束衣带的轿夫,恭敬地跪在花轿前后等候。

阿民归还长柄勺,退回原位。走出后门时,并肩而立的仙右卫门和阿路,向阿民深深一鞠躬。

接着,阿近看到更令人吃惊的一幕。

阿梅站在后门内侧,像躲在父母背后。她当然没穿新娘礼服,朴素的打扮宛如贴身女侍。

阿近双眼圆睁。或许是察觉她锐利的视线,阿梅不禁回望,两人顿时四目交会。阿梅连忙躲进屋内,仙右卫门和阿路恰巧抬起头,遮住阿梅伫立的地方。

新娘子坐进花轿时,微微蹲身,卷起衣袖。媒婆帮她拉起白礼服下罗。

由于触碰到上拨的轿帘,绵帽微微往上翻卷,露出新娘的侧脸。

那不是阿梅,是别人。

仅仅如此,阿近还不至于吃惊。让她吓得差点腿软的,另有原因。

新娘一脸素净,既没敷粉,也没涂口红。

那竟是张麻脸。

阿近太过震惊,不禁呆立原地,频频眨眼。

花轿悄悄离去。连木遣歌[民谣的一种,在搬运木头或岩石时唱的劳动歌。通常在捣地、上中梁、拉祭典山车、婚礼时吟唱。]也没唱,安静无声地启程,仿佛一场丧礼。送行的人,及加入队伍的人露出的笑容,都显得有点刻意。

在阿民拉她衣袖前,她一直站在原地发愣。

“来,我们也该走了。”

今天不只婶婶,连叔叔也一副了然的表情。阿近跟着他们,很不自然地向住吉屋夫妇道完贺,逃也似的往外走。

离开时,她发现阿梅又从后门暗处往外窥望,且双手合十抵在嘴前,仿佛在朝她膜拜。

自木门步出巷弄,阿民才开口:

“怎么啦?瞧你惊讶的,以前没看过麻脸吗?”

阿近张着嘴,一再摇头。

麻脸指的是天花留下的痘疤。在江户、阿近生长的川崎驿站,甚至是整个日本,都不算新鲜事。天花是最可怕的传染病,从不挑对象。

“那可能是江户独有的做法。为了驱魔,新娘上花轿时,会请麻脸的女人随行。”

伊兵卫在一旁频频点头。

“可……可是,婶婶,”阿近结结巴巴地说,“那女子根本是新娘的替身。”

而且,那女子……

“就是我在‘大七’看到的神秘人物。”

像鬼魅般安静无声,如同阿梅影子般悄然的女子。蒙面头巾想必是用来遮掩她的麻脸。

“所以,”阿民倏然压低嗓音,“我才说这是住吉屋特殊的做法,当中是有情由的。”

回到三岛屋,伊兵卫叹着气开口“哎呀呀”。

“阿岛,替阿近倒杯水吧。”

感觉像参加一场丧礼——他替阿近道出心里话。

不过,住吉屋独生女阿梅的婚礼,总算顺利落幕。

没必要细究,在阿路夫人造访前,你就耐着性子等吧。在阿民的告诫下,阿近强忍好奇,决定不胡思乱想。所谓的“戒急用忍”,指的就是这种时候。

阿近今年十八,从没长过天花。染上天花的多是幼童,但成年人未必不会染患,所以日后仍不能大意。阿近的老家“丸千”旅馆,有个经常出入的酒铺媳妇,怀第二胎时染患天花,母子一同丧命。阿近曾目睹那令人鼻酸的一幕。

天花是很残酷的传染病。由于是不治之症,孩童一旦染上,大多小命难保。纵使能保住一命,付出的代价不是失明,就是留下满脸麻子,和其他传染病不同,所以人们闻之色变。

阿近生长的川崎驿站,是邻近江户的驿站市街,许多人在此进出,带来各地的知识见闻,所以她很清楚天花是种传染病。

不过,虽然知道,却无从防范。唯一的预防措施,就是听说哪里有谁感染天花,便暂时不要靠近。

另外,不少人坚信天花是“疱疮神”引起的灾厄。为避免天花上身,人们祭拜疱疮神;万一不幸感染,仍会向疱疮神祈求减轻病情。这在阿近生长的土地及江户市内,都没什么不同。

这么一提,当初送阿近到江户时,天花也是父母担心的许多事之一。

“记得打听三岛屋附近祭祀疱疮神的神社,尽快去参拜。”

“之前都没染病,实在不容易。为确保你今后能平安无事,我们会常为你祈福。你自己也要有虔诚的心哪。”

当时,阿近已不在乎生死,甚至有点自暴自弃,觉得身染绝症离世更幸运,所以父母的建议根本没放在心上。如今她才明白父母的苦心,深感歉疚。

父母害怕孩子感染天花是理所当然,若是女儿,更是闻之色变。前面多次提过,天花会在脸上留下麻子。

俗话说,女人没得过天花,难以判定美丑。因为就算长得倾城倾国,也可能因染上天花而毁于一旦。

“女孩被疱疮神看上,身价立刻一落千丈。”

甚至有这么一句川柳[江户中期流行的杂俳之一。]。满脸麻子的商家千金,听说会附上丰厚的妆奁,只求嫁出去。也有一些觅得良缘的女孩,在婚礼前染患天花,亲事就此告吹。

——那名女子……

代替阿梅的麻脸新娘,到底是何来历?尽管她是充当驱魔的角色,阿近依然觉得此举太过残酷。

紧接着开得娇羞而低调的梅花,灿烂盛放的樱花登场,短暂地为春天歌颂后,一波新绿旋即像要洗涤整个江户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直到这时节,住吉屋的阿路才出现在三岛屋。不是以邻家老板娘的身份,也不是前来与阿民“闲话家常”,而是上门造访黑白之间。

一如既往,阿民开朗地迎接阿路。

“我不能陪在黑白之间,不要紧吧?”

黑白之间并无严格的规矩,且以阿近的立场,交谊匪浅的阿民与阿路若能一起坐在对面,是再好不过。然而,阿路望着天空,思考半晌后应道:

“好,今天就我一个人吧。在阿民夫人面前,还是会觉得难为情。”

“那我不打扰你,速速离去为妙。”

阿民愉快地笑着离开。不久,阿岛端来茶点,静静行礼后退出门外。

春天已过,外头一片初夏的气息。虽然穿单衣尚早,但待在向阳处,强烈的日光照得人浑身冒汗。为了通风,黑白之间面向庭院的纸门完全敞开。

由于伊兵卫的喜好,三岛屋的庭院充满原野风情。即使去年秋天从某处飘来曼珠沙华的种子并落地开花,亦毫不突兀,而怪谈百物语也就此展开。

现下正值杜鹃花的盛开期,只见白、红杜鹃并肩盛放。

“同样的杜鹃……”阿路望向前方,指着道。“我家庭院也种了一对。那是地主喜爱的花,且红、白两色吉利,所以地主希望我们别随意改种其他花卉,让它们一直开下去。”

住吉屋和三岛屋都是租屋开店。比邻的两户,不论格局、宽广,还是庭院的景致,几乎完全一样。

“我们早三年定居于此,至今已过十五个年头。在三岛屋之前,这里原是一家纸批发商。”

后来,纸批发商另外买了房子,搬往他处,三岛屋就在那时迁入。

“对了,提起年纪,我也长阿民三岁。”

阿路平日没怎么记在心上,不禁略显腼腆地伸指抵在嘴边。

“我们两家都不曾失火,这些年也没遇过灾难,能一直比邻做生意,和睦相处,实在幸福,真的很谢天谢地。”

像在回味般,她深有所感地低语。但阿近总觉得她的神情与口吻中带着一丝落寞,且刚刚说话的模样,仿佛在道别。

“今后也请继续当我们的芳邻,多多关照。”

阿近恭敬地扶地行礼。不出所料,阿路应道:

“阿近小姐,住吉屋迟早会结束营业。我们决定回本家。”

方才她那番话,果然是在辞别。

“婶婶晓得此事吗?”

“还没告诉她,我心里也很难过。”

此时,阿路的视线从庭院移向阿近。

“当中有许多原因。要是说给您听,您或许会认为全是我凭空杜撰。”

所以,这些话实在难以启齿。

“之前阿民夫人常听我吐苦水,也是这缘故。”

阿路微微苦笑,伸手轻按梳着圆髻的发际。

“简单地说,就是阿梅几乎谈成的婚事一再告吹。阿梅和我们夫妻俩的心全揪在一起……阿近小姐,想必您已有所察觉。”

因在明亮的房里迎面而坐,就近细看,阿近发现阿路的白发特别明显。不对,在阿梅出嫁前登门问候那次还不是如此。

短短时间内,阿路苍老了许多。

“从您先前的谈话中,略微猜出一些。”

“不是听阿民夫人讲的?”

“婶婶说,在您来黑白之间前,她什么都不会告诉我。”

阿路的双眼欢喜得眯成一道细缝。

“很像阿民夫人的作风。她这个人就像耳朵装有排水管,嘴巴挂着大锁。”

“耳朵装有排水管”应是指不听没必要的事,“嘴巴挂着大锁”则是指守口如瓶吧。

阿路取过茶碗捧在胸前,微微侧头。

“或许正是深知阿民夫人这样的个性,”她对着茶碗道,“我才不敢向她坦白一切。若她不相信,我肯定会很伤心。若她相信,却因此嫌弃我,又更令人伤心。”

她内心的纠葛,阿近明白。

“怀抱着奇妙故事的人,恐怕都有相同的烦恼。”

阿路抬眼,轻轻应声“是啊”,莞尔一笑。

“身为百物语聆听者的您这么说,应该就是真的吧。毕竟,人们的烦恼其实都大同小异。”

阿路似乎已放松紧绷的双肩。

“我原打算办妥阿梅的婚事后,便要将过往种种埋藏在我和我家老爷心底。不料,我却觉得如鲠在喉,很想一吐为快,但苦无合适的对象和地点倾诉。此时,阿民夫人说……”

——你只要当成百物语讲出来就好。

“我家老爷一向特异独行,所以相当鼓励我。不过,得知聆听者是伊兵卫老板的侄女时,我着实吓了一跳。”

阿近略感抱歉。

“不过,这样反而好。仙右卫门也说,与其面对虎姑婆般的老太婆,或满口佛经的和尚,向年轻姑娘倾吐还较有意义,要不然换他去。”

阿路笑得十分灿烂。阿近回以一笑,低头行礼。

“谢谢。黑白之间的规矩,是故事说完就忘,听过就忘。”

阿路颔首,调整呼吸。

“若要话说从头,得追溯到很久以前。从三十一年前,我嫁给本家次男仙右卫门时谈起。”

针线批发商住吉屋的本家,位在本町二丁目。那条街是江户最热闹的地方,聚集多家批发商,且种类繁多,店面鳞次栉比。住吉屋规模虽不大,却是屈指可数的老店。仙右卫门的父亲是第四代当家,大哥多右卫门是第五代当家。

“由于只差一岁,加上家里只有他们兄弟俩,两人和睦而健康地长大。”

兄弟先后娶妻,大嫂名叫阿累。两个媳妇凑巧也差一岁,个性颇投缘。

“成家的长男和次男同住一个屋檐下,这种情形相当罕见。我们相处得极为融洽,日子过得很热闹。”

之后,两兄弟的父亲,即住吉屋第四代当家染病,没再插手生意。于是,多右卫门和仙右卫门相互扶持,贡献彼此智慧,全力投入事业中。阿累和阿路也一同打点家里的一切,尽心侍奉公婆。众人都以为,住吉屋将由两兄弟携手经营,日渐繁荣。

可惜,天不从人愿……

“嫁入住吉屋两年,大嫂终于有了孩子。”

足月后产下双胞胎。

“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可爱女孩。”

阿路双眼顿时蒙上一层暗影。

“不晓得阿近小姐可否知道,自古商人便不喜欢家里有双胞胎。”

不只商家,武家也是如此,阿近听旅馆客人提过。

“虽然周遭没遇过这种状况,但我明白是什么情形。”

人们认为,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会“分家”“瓜分财产”,相当排斥,甚至嫌弃是“畜生腹”,因为猫狗都一次多胎。

“多子多福,为何唯独对双胞胎恶言相向,实在难以理解。”阿近说,“别想成‘瓜分财产’,当作‘财产倍增’不很值得庆幸吗?”

阿路不禁一笑。“没错,凡事端看人怎么说、怎么想。不过,其中或许真有难处。”

“难处?”

“是的。即使只相差一岁,仍有兄弟姐妹的上下之分。不管是财产或房子,决定继承家业的人选时,这都是一个依据吧?若是双胞胎,便分不出上下。”

意思是,这很容易成为家中冲突的原因吗?

“所以,骂人像猫狗之类的恶言,是后来加上的。毕竟猫狗又不是生双胞胎。”

尽管阿路说得流畅,眼神却相当灰暗。

“本家的婆婆原本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可惜她很崇信习俗。不,那不仅仅是崇信习俗,而是迷信。”

她对阿累生的双胞胎,既讨厌又畏惧,甚至对先前颇疼爱的阿累口出恶言。

“我婆婆嫌阿累就像牛和马,渐渐疏远她。由于一辈子都住在城镇,婆婆根本不清楚牛、马如何生产。其实,牛和马很少生双胞胎。”

这点阿路相当熟悉。

“我是农家子弟,算是本家的远亲。您或许会觉得我在自夸,不过,我家是大地主,从小父母待我如掌上明珠。然而,也因出身乡下,我很清楚自己带有土味。”

这名口齿伶俐的老板娘,以相同的语气及神态,直接与被迷信蒙蔽双眼的婆婆谈判的模样,阿近可轻易在脑中描绘。

——娘,您这种说法,教大嫂情何以堪。况且,您的话也没道理。其实,牛和马没那么容易生双胞胎,您不晓得吧?

“最后依然有理说不通,真是太崇信习俗,不,根本是迷信。”

住吉屋因这对双胞胎,笼上一层意想不到的乌云。

“当时我公公已过世,没人能劝谏婆婆,也没人能喝阻她。婆婆骂起人口无遮拦,坚持不愿再看到大嫂和两个孩子。”

多右卫门和仙右卫门又气又恼,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为求得婆婆谅解,我和仙右卫门决定领养双胞胎的其中一人,就此分家。”

往昔遇上这样的情况,通常会将其中一个孩子送养,或是暂时寄养在别处,日后再接回。应该说,迷信自有迷信的对策。而住吉屋的兄弟夫妻档感情和睦,才有这种做法。

“这远比将孩子送到别人家好吧?我们没有异议,毕竟早晚都得考虑分家的事。”

命名为阿花与阿梅的双胞胎姐妹,便在不同家庭中长大。

“不过,分家只是形式。我们在本家附近租屋,带着阿梅搬过去住。仙右卫门每天会回店里工作,大嫂阿累则抱着阿花,到我家喂阿梅喝奶。

“阿累和阿花白天几乎都与我们一起度过。

“婆婆依然厌恶产下双胞胎的媳妇,很想将阿累扫地出门。所以,大嫂在本家如坐针毡,每天都逃难似的过来,傍晚该回去时,眼中总噙着泪水,频频回头。”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一年后,阿累生下长男小一郎为止。

“看到未来继承人的脸,婆婆的态度终于软化。或许已放下心中的大石,小一郎还没学会爬,她便与世长辞。”

然而,临终前,她仍不忘叮嘱:

——要是我死后,你们把阿梅迎回家里,我绝不饶你们。我可没原谅那对双胞胎,别想瞒过我的眼睛。

“真是个固执的人。”阿路叹道。

“如今回想,那可能不是迷信的缘故,做婆婆的果然讨厌媳妇。”

她的目光仿佛遥望着远方。尚未有类似经验的阿近,原想应句“不全然是这样”,最后还是作罢。

“至今,大嫂仍会不时梦见婆婆临终前翻着白眼、威吓般地说着没原谅那对双胞胎的模样。”

——别想瞒过我的眼睛。

“大哥和仙右卫门依然很尊重母亲。虽然对她的言行感到既惊讶又生气,但人死后便成了佛,有时也替她觉得可怜。”

以为阿路情绪已平复,她旋即露出紧绷的神色。

“不过,要是她真的成佛就好了,否则比活着时更麻烦。”

万一婆婆留下的怨念危及阿花和阿梅可不妙,阿累惶恐不已。

“我心里也很不安,婆婆很可能会那么做。”

她语气严肃,感觉得出话中的真切。阿近频频颔首。

“我能体会。”

阿近不由得正经附和。

“我家老爷与大哥多次商量,决定正式分家,将住吉屋一分为二。逐一向老客户说明,并平分仅有的土地,当然也包括财产。一切都公平分成两份。”

从此,阿梅成为仙右卫门与阿路的女儿。由于两人始终没孩子,阿梅便成了分家的独生女。

“我们就是在那时迁往内神田的镰仓町。”

仙右卫门善于经商,分家的生意兴隆,丝毫不比本家逊色。

“镰仓町那边是幢老房子,且空间狭小,所以十五年前,我们搬到这里。”

此时,阿路歇口气,阿近重新为她泡茶。

阿路愉悦地望着阿近泡茶的身姿。

“阿近小姐,您刚提过吧?”

——别想成“瓜分财产”,当作“财产倍增”不很值得庆幸吗?

“您真是个明理的人。”

“谢谢夸奖。”

“我们也抱持同样的想法。因为是长男和次男,才会有本家与分家的不同称呼,但若一分为二,两边都会努力扩大规模,创造更多财富。如此一来,原本的店就会扩增一倍。看见这样的荣景,已故的婆婆应该不会再生气。”

一般而言,即使是亲兄弟,扯上财产往往不会这么想,所以常引发争执。住吉屋两兄弟与媳妇,因个性投缘、相处和睦,才会互相着想,委实幸福。

“至于阿花与阿梅,我们尽可能让两人在同样的环境下长大,避免产生高低之分。能为阿花做的事,也会为阿梅做。阿花有的东西,阿梅也会有。”

这两个女儿,同时拥有两对父母。

“而她们的感情也很融洽,不仅外表像照镜子般相似,连个性都一模一样。”

想要同样的东西,讨厌同样的东西。想学习的技艺相同,怠惰的事物也相同。两人懂事后,不免想调皮一番。

“约莫是十岁那年,从习字所返家的路上,她们偷偷掉换身份。阿梅回本家,阿花到我家,两人都装得若无其事。”

直到她们在晚餐时,吐着舌头招认自己的恶作剧,两家都没人察觉。

“一向和蔼的大嫂气得脸色大变,我也差点吓得腿软,因为……”

虽然是交换身份,但阿梅确实是一脚踏进本家。

“大嫂一脸惨白,直说要是阿梅有什么三长两短,全是她的错,都怪她没提早发现。而提议交换身份的阿花,则被狠狠臭骂一顿。”

这对双胞胎姐妹袒护着彼此,相拥而泣,连声道歉。

“她俩当然不晓得我婆婆临终前的诅咒,那不宜告诉她们。虽然我们一直刻意隐瞒,不过,大嫂认真的态度,已让她们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对不起,我绝不会再犯。

——我保证下次不敢了,对不起。

那是坚强、可爱,又惹人怜惜的画面,光听描述,阿近便感到无比心疼。连说故事的阿路都红了眼眶。

“我们四人当场打钩钩发誓。”

打钩钩发誓,说谎的人,得吞一千根针。

阿累、阿路、阿花、阿梅四人。

“严守约定,不再胡乱恶作剧,阿花可以到分家来,但阿梅绝不能踏进本家。”

之后有段时间,阿累和阿路提心吊胆,生怕阿梅会遭遇不测。婆婆那张翻白眼的脸,及在呼吸困难的状态下吐出的话,不时浮现脑中。

——我可没原谅那对双胞胎,别想瞒过我的眼睛。

“所幸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对双胞胎姐妹平安长大,出落得窈窕美丽,两人也更加亲密。

本家与分家,养育这对如照镜子般的女孩的两户人家。

“无论是生意兴隆的盛况,或幸福的情景,两家都一样。”

说到这里,阿路微微一笑。

“不过,本家不是有小一郎吗?他是阿花的弟弟,但阿梅没有弟弟。为求彼此相称,我们多次考虑领养一个男孩。”

最后未能如愿。

“太难了,长得像小一郎才有意义。”

阿近颇为惊讶。“咦,要做得那么彻底?”

“就是要这样啊。”阿路单边嘴角下垂。“不是说好让店的规模扩大一倍吗?找来一个长得不像的男孩,反而会变得不相称。”

让一切平等,让店的规模扩大一倍。这是为双胞胎着想,也为保护阿梅。

这么一来,已故婆婆的遗言,几乎成了诅咒。

讲述故事时,阿路都称呼多右卫门和仙右卫门的母亲为“婆婆”,而不直呼她的名字。原以为这样叙述起来较流畅,且站在媳妇的立场,称她“婆婆”较好说明……

其实,阿路是不想说。婆婆的名字,是束缚住吉屋的诅咒。

阿路搁下茶碗,抬起头。“枉费我们连这种细节都在意,做了各种安排。”

不料,竟发生一件无比讽刺的事,阿路叹息道。

“十五年前的夏天,梅雨季结束不久,刚搬到这里的我们,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当时,阿花与阿梅十四岁。

“或许是我们这些父母偏心的看法,她们正从可爱的小孩,转变为迷人的美丽姑娘,就在那时……”

阿花突然撒手人寰。

“她是病死的。”

阿路缩着双肩,一脸懊恼的皱眉。

“她身体不舒服,短短五天就丧了命。”

阿近随即问:“是天花吗?”

她想到那个麻脸新娘,总觉得两者有关联。

阿路想必也猜出她的心思。她正面承接阿近的目光,缓缓摇头。

“阿花和阿梅在五岁那年染患天花,但她们运气好,病症都很轻微。得麻疹时,也是一同染病,一同痊愈。”

“那么……”

“她是感染夏日感冒。”

不过是普通的夏日感冒,就令阿花猝死。

“听大嫂说,才奇怪阿花怎么会咳嗽,阿花便发起高烧,正替她担心时,病情旋即加重。”

俗话说“只有傻瓜才会夏日感冒”,就是如此罕见。一旦染上,病情都很严重。

“当时根本不知道哀伤,我整个人都傻了。”

叙述着过往的阿路,双眸的颜色微微变淡,内心的空虚全显露在外。

阿近认为,有个问题非厘清不可。

“那么,阿梅……”

阿路用力点头回应。

“好在她平安无事。”

不论是麻疹还是天花,两人都是一起患病,但这次的夏日感冒,只有阿花染上。

可是,阿花下葬后,阿梅却陷入危机。她终日哭泣,茶不思、饭不想,身体日渐衰弱。

“我在一旁陪着掉泪。大嫂则说,若连阿梅都死了,她也不想活,要阿梅打起精神。”

两位母亲搂着阿梅,一再劝慰。

“之后,阿梅总算重新振作。”

然而,阿路和阿累并未松口气。阿花与阿梅以往什么都一样,如今其中一方突然过世,留在世上的阿梅恐怕……

“也许仅是时间先后的差别。”

阿累和阿路寸步不离地看顾阿梅。另外,只要是想得到的神明,她们都前往参拜,一听闻某个祈祷师或巫女灵验,就飞也似的赶去求助。不辞劳苦,不惜金钱。

“散尽家财也无所谓,我和大嫂发誓要亲手保护阿梅。”

实在是令人动容的伟大母爱。

不过……

“这样说或许有点冒犯,但……你们似乎弄错方向了。”阿近出声道。

“您想问的是,我们这次究竟要保护阿梅远离什么,对吧?”

住吉屋的人们,先前努力拓展营业规模,想借此保护两个女儿不受婆婆的诅咒影响。正因执着于“扩大一倍”,所以尽量给她们同样的东西,让她们经历同样的事情,希望两人一切平等。

然而,单凭人力,终究无法改变寿命。尽管阿花已死,阿梅未必会步上她的后尘。之前一起罹患麻疹和天花,是因两人感情太好,成天待在一起,凑巧所致。夏日感冒害阿花丧命,阿梅却躲过一劫,这也是凑巧。

没错,世上有太多的凑巧。

他们忘记这点,担心阿花的遭遇也会发生在阿梅身上,简直是本末倒置。太过执着于追求“倍增”与“相同”,而被耍得团团转,迷失真正的目的。

阿路扑哧一笑。“是啊,如您所说。”

现下我们才懂,阿路接着道:

“不知不觉间,我们走上奇怪的方向。”

不仅是阿路和阿累,多右卫门和仙右卫门也一样。住吉屋的本家和分家,将阿梅圈禁起来,犹如备战的堡垒,全力提防戒备。

——你们好怪噢。

冒出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阿花十三岁的弟弟小一郎。

——为什么阿花姐姐死掉,阿梅姐姐也会跟着死掉?娘,你们的言行举止都太奇怪了。

小一郎虽然年幼,却是家里的长子。他的一句话,立刻令迷失自我的大人们回神。

“我们赫然清醒。”

仔细一想,我们到底在怕什么?又是在做些什么?

原本畏惧婆婆的愤怒与诅咒,但阿花过世后,诅咒的力量应该已减弱。

“婆婆憎恨的双胞胎,如今少一人,只剩阿梅。这么一来,就不再有本家与分家之别。和家中继承人小一郎一样,阿梅也是住吉屋重要的掌上明珠。”

要连同阿花夭折的份,一起让阿梅幸福——应该这么想才对啊。

“深切反省后,我们决定让住吉屋恢复原样,合而为一。”

如此一来,阿梅就能和亲生父母,及养育她长大的叔叔、婶婶一块生活,也没必要再与弟弟小一郎分开。

“唯有本家与分家合而为一,才能抬头挺胸地告诉婆婆:瞧,我们的财产扩大一倍了呢。”

这份坚持仍无法放下。

应阿梅与弟弟小一郎强烈的期望,隔年夏天,在阿花丧期结束时,他们正式做出决定。

“今后,本家将成为六人大家族,所以住处得增建,顺便更换老旧的隔间门,让整幢房子焕然一新。”

阿路仿佛凝望着远方的明亮之物。

“当时真是快乐。由于家里是第一次修建,光是与木匠和建材行讨论,就感到既新奇又骄傲。”

阿累和阿路毫无节制地编织梦想,遭丈夫们训斥一顿。

“老爷们说,屋子修缮这项嗜好,是顶极的嗜好,一旦动念花钱,便没完没了。你们也想想这笔钱从哪儿来吧。”

嘴巴上这么讲,多右卫门和仙右卫门也是满面春风。

“如今回想,当时我们都将注意力放在快乐的事上,借以转换心情。”

多右卫门和阿累心中,存在无法化解的矛盾。失去阿花,他们哀恸欲绝,却因此能与阿梅一起生活。失去一个女儿,换回另一个女儿。尽管不想再为失去阿花悲叹,一旦沉浸在阿梅重回怀抱的喜悦中,又替阿花觉得可怜。

“其实,阿梅也有相同的感受。最难过的,或许是她。”

阿梅曾偷偷告诉阿路:

——虽然这是我的愿望,但过得太幸福,便不禁心生歉疚。

“而我也是,一方面认为这样对阿梅比较好,另一方面仍不免微微嫉妒。”

唉,果然还是亲生父母好。看着阿梅幸福洋溢的笑脸,阿路心中隐隐作痛。

“和亲生父母同住后,没想到她过得这么开心,这么无拘无束。纵使我待她如怀胎产下的骨肉,仍差那么一点。我忍不住向仙右卫门发牢骚,换来一顿骂。”

——别说这种无聊的话。正因阿梅把我们当亲生父母,才会想和我们一起生活,不是吗?

“他十足说教口吻,我听得火冒三丈,忍不住回嘴。”阿路接着道。“就算眼前不去比较,等住在同一屋檐下,再不愿意也会暗自比较,届时每天都会深切感受到:啊,我们果然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话一出口,便难以停止。

“大伙同住不是什么好主意,痛苦的只会是我们,这点你应该很清楚。”

阿路畅所欲言,仙右卫门脸色发白,不发一语。从那之后,夫妇俩便不再交谈,但仍表现得风平浪静。本家的增建工程持续进行,建材及隔门皆备齐,到了枫红时节,终于动工……

“正因如此,”阿路语气与表情一暗,“发生那件事时,我脑海掠过一个念头:该不会是我家老爷背后指使的吧?难不成他不是真心想重回本家,只是走到这一步,也不好明说,才这么大费周章?”

阿近谨慎地问:“哪件事?”

恍若由暗处窥望向阳处,阿路双眼微眯,似乎感到太过炫目。

“阿花回来了。”

起初,住吉屋众人都没发现。最早发现的,是出入本家的木匠和做隔门的工匠。

“所以,我怀疑是老爷说服他们,编出这个谎。”

工匠们不时在住吉屋遇见“大小姐”。换句话说,他们在屋里看到一名年轻姑娘,以为她是这家的千金,总是礼貌问候,对她很客气。

“本家并未特别告知工匠们阿花已死。看到神龛,他们只觉得‘噢,有个这么新的牌位啊’,不会多想。万万没料到,方才在庭院里道早安的女孩,就是那牌位的主人。”

因此,起先我们也没弄明白。随着工程的进行,常有工匠脱口提到“大小姐”,住吉屋的人听见,才引发骚动。

“我们不禁纳闷,真奇怪,‘大小姐’指的是谁啊?”

阿近微微颔首,沉稳地插话:“工匠们看到的,会不会是阿梅小姐?阿花小姐过世后,阿梅小姐也会出入本家吧?”

阿路蓦地挺直腰杆,像以下巴画线般猛摇头。

“不,不是阿梅。”

不可能。阿路握紧拳头,再度摇摇头。

“阿花死后,阿梅仍没踏进本家,我不允许。大嫂其实很想马上带回阿梅,但她没开口。”

一方面是顾虑仙右卫门和阿路的心情。

“最重要的原因,是害怕婆婆的怨念。”

婆婆临死前,曾充满恨意地说“我可没原谅双胞胎”。

“正因如此,让曾分家的住吉屋合而为一才有意义。所以,阿梅绝不能独自回本家。只要大伙一同住进财产倍增的新本家,就不算违背婆婆的遗言。”

虽然很复杂,但就是这个道理,相当麻烦。

“况且,那女孩的模样不同。”

阿路的眼神逐渐改变。她丹田使力,双肩紧绷。

“打扮也不一样。听闻此事,我们暗暗吃惊。”

工匠们看到的住吉屋“大小姐”,穿着牵牛花图案的浴衣,缠水蓝腰带。不分早晚,无论是在庭院、房间偶遇,还是在走廊上擦身而过,她总是相同的装扮。

“当时庭院的枫叶已转红,那装扮不是很不合时节吗?”

牵牛花是阿花最喜欢的浴衣花纹,连她踏上黄泉路时——

“她是在夏天时过世,我们新制一件牵牛花图案的浴衣,让她当寿衣穿。”

还包括那条水蓝腰带。

“工匠们似乎也觉得奇怪,但一时没想到那会是鬼魂。”

见大小姐一直穿着浴衣,工匠们猜她可能是病人。而且,“大小姐”一句话都不说,向她问候,也没回应。一会儿突然出现望着他们,一会儿又消失无踪。不是生性害羞,就是精神方面有点问题。

“工匠们满心这样以为,就更不会告诉本家了。顾主家有位行为古怪的大小姐,当然很难启齿。”

此事传进多右卫门和阿累耳中时,两人大为错愕,自然在分家也引起轩然大波。

“刚刚提过,我因另有想法,一直不认为是阿花重返人世。”

阿路逼问丈夫:老爷,该不会是你打什么奇怪的主意,想让阿梅怕得不愿回本家吧?

“我家老爷大怒,斥责我胡乱猜忌。但我没让步,认定一定是仙右卫门干的好事。”

不,或许是我衷心这么希望——阿路细细咀嚼自己的话,如此更正道。

“因为阿梅哭着说,阿花的灵魂回到本家了。大概连她自己也不晓得究竟是怀念,还是害怕。我看在眼里,既不舍又不安,也跟着心乱如麻。”

没过多久,我们明白住吉屋那名浴衣姑娘,确实是阿花。不是工匠眼花,也不是有人暗中搞鬼。

“阿花也出现在分家。”

家里的女侍发现一个穿着不合时节浴衣的姑娘,伫立在后门旁。水蓝腰带在枯叶尽落的树丛后尤为鲜明。

“女侍也晓得本家那场骚动,一眼即认出对方是谁。”

衣服洗到一半,女侍赤着脚,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屋内。

——是本家的大小姐!

女侍口吐白沫,反手指着身后,直嚷着“在那里,在那里”。

——她脸色苍白,瞪大眼睛站在那里!

女侍惊恐得当场昏厥。

“我立刻赶往后门。”

阿路像在奔跑似的,呼吸变得急促。

“但空无一人。我在庭院四处找寻,和赶来的伙计一起呼唤阿花的名字,甚至查看缘廊底下。”

此时,屋里传来一阵尖叫,是阿梅。

“当时仙右卫门也在我身边,我仿佛听见血液从他脸上抽离的声音。”

夫妻俩争先恐后,连滚带爬地冲向阿梅的房间。只见阿梅吓得花容失色,倒在缝一半的衣服上。

“娘,刚刚……”

阿花出现在那里。阿梅指着前方,双手不住发颤。

“她从拉门后探出头。那确实是阿花,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绝对没错。”

——而且,她穿着那件牵牛花图案的浴衣!

极度惊恐下,阿梅忘了哭泣,呼吸十分急促。

“我扶起阿梅时,她的手冰得像死人。”

阿路颤抖地说着,双手交抱,缩起身子。

为安抚她,阿近柔声问:“阿花小姐只是露脸吗?没说什么,或做什么吧?”

那时只有这样,阿路颔首应道。

“不过,之后她便常现身,慢慢会开口讲话,甚至在我们面前走动。如同她生前,还会笑呢。不过……”

“阿近小姐,”阿路突然移膝向前,“眼前的究竟是活人还是鬼魂,您认为该怎么区分?”

阿近试着回想过去的经验。

“外观没太大差异。”阿路接着说,“和她在世时一样。”

阿近在越后屋阿贵的那起事件中遭遇的鬼魂,也是如此。由于晓得他们已过世,才确知是鬼魂。但若事先一无所悉呢?

阿近遇见那些好心的鬼魂,及令人怀念而又哀伤的鬼魂时,或许会分辨不出与活人的不同。

“阿花小姐若没穿浴衣,便充满生气,几乎与活人没两样吗?”

“是啊。”

阿路略嫌僵硬,却别有深意地点点头。

“难怪起初工匠们没发现。他们和我们不同,往往只是无意中瞄到一眼。”

但细看就会明白。

接着,阿路突然双目圆睁,凑向阿近。

“她一直这样。

“眼皮连眨都不眨一下。

“所以,一开始女侍才会叫嚷着‘本家的大小姐瞪大眼睛’。她准确地瞧出阿花最古怪的地方。”

鬼魂不会眨眼睛?阿近颇感诧异,应该没这种事吧?会不会只有阿花的鬼魂如此?

“而且,声音很小,像从远处传来。

“连笑声听来都很遥远。”阿路说。

“她完全不眨眼,且笑得呵呵有声。”

“是很开心的笑吗?”

“对,和她生前一样。”

这是最恐怖的一点,阿路环抱着自己。

“连讲话也一样天真无邪。如同她以前到家里来玩,还会说‘婶婶早安’‘今天天气真好’之类的。”

“那本家的情况呢?”

“她也在我大哥大嫂面前现身,有说有笑。”

依然睁着一双大眼。

“阿花和阿梅跟同一位老师学琴。每到学琴的日子,她就会出现在本家摆放古琴的地方。”

——娘,今天要学琴,我得先复习一下。

“语毕就消失无踪,大嫂慌忙派人到我家报信。”

但阿花早一步出现在分家的阿梅面前。

“她邀阿梅一起练琴。阿梅吓得面如白蜡,夺门而出。”

打从阿花的鬼魂开始出没,阿梅根本无法安眠,逐渐神经衰弱。

“原本相亲相爱的双胞胎,如今其中一人自阴间返回人世。若只是这样,就算她是鬼魂,仍会让人感到高兴或怀念。即使她始终不曾眨眼,久而久之也会习惯。可是,阿花和阿梅是另一种情况。”

阿近也看出是怎么回事。

——因为过得太幸福,阿梅对阿花感到歉疚。

阿花过世后,阿梅得到一切,拥有两对父母的疼爱、住吉屋的财富,及希望能和她一同生活的可爱弟弟小一郎。

“阿梅非常内疚。”

她不仅获得在世上应有的幸福,连阿花的那份也一并接收。理应两人共享的事物,全由她独占。

“况且,这次阿梅终于要回本家父母身边。”

阿花一定很恨我,才没含笑九泉,从阴间返回人世。阿梅一味钻牛角尖,净往坏处想。

“不过,”阿近疑惑地偏着头,“阿花……的鬼魂,没有丝毫邪念吧?”

她没发出任何怨言,只是像生前一样,开心地在本家生活,到分家游玩。

“没错,真不知该说她可爱,还是不懂事。”

阿路重重嘘口气。

“于是……”阿路轻拍胸口,“我拿定主意。看这情形,除了直接问阿花外,别无他法。”

为什么会在人间徘徊?直接向鬼魂问个清楚。

“按理,这应由阿花的父母出面。但大哥和大嫂觉得阿花很可怜,终日以泪洗面,没办法指望他们,我只好扛起责任。凡事都交给别人处理,我早就急死了。”

阿近并不惊讶。看不惯周遭人不中用的模样,而决定亲自上场,确实很像眼前这位长者的作风。

“之后呢?”

阿近认真地催促阿路。阿路下巴微敛,莞尔一笑。

“阿近小姐也是个处变不惊的女中豪杰。

“我就喜欢您这样的人。

“和阿民夫人真像。”

“或许吧。”阿近回以一笑。

阿路与阿花正式会面的那天,江户下起漫天白雪。

“二月底下的雪,人们称为牡丹雪。像白牡丹花瓣般的雪花,从天空缓缓飘降。”

隔着雪见障子,阿路发现一件事。

“阿花的身体是半透明的,看得见她背后飘落的白雪。”

蓦地,她热泪盈眶。

“我胸口一紧,暗暗想着,唉,这孩子果然不是阳间的人。”

阿花的鬼魂总穿同一件衣服,连这种天寒地冻的日子也一身浴衣,看了就心疼。

阿路告诉她:我有重要的事要说,请别突然消失。

“一如平时,觉得自己是到阿梅家玩的阿花,脸上带着微笑。”

一样瞪大眼睛,不曾眨眼。

——婶婶。

阿花的鬼魂挂着迷人的笑容,双眼望着天空低语。

——我想和阿梅一起到庭院堆雪兔。

地上积了好多雪。

——真想吃汁粉。婶婶煮的汁粉非常美味,我最喜欢了。

“双胞胎还小时,每当天冷,我都会煮汁粉。”

——婶婶,我那个和阿梅一样的那件红棉袄在哪里?

阿路坐到发冻前,阿花一直说个没完,且越说越开心。

“我静静地听。阿花的话大都没头没尾,我突然惊觉一件事。”

阿花一出现,大伙就一阵慌乱,没能听她说完话,也没仔细看她的动作。

所以才没发现。

“我顿时明白,眼前的并非阿花的鬼魂。”

那不同于鬼魂,没有心灵。

“鬼魂有心灵?”

这么形容似乎不太恰当。

“我的意思是……”

大概自觉讲得不够贴切,阿路有些焦急。她指手画脚地试图表达难以描述的想法。

“鬼魂就是人的灵魂,可能怀抱哀伤或怨念。既然如此,便会和人一样,随情感行动吧?”

就阿近所知,确实没错。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阿近颔首,紧接着补充,“附带一提,我知道的鬼魂,亦即亡者,虽拥有可怕的怨念,外观却很像人。换句话说,它们都会眨眼。”

阿路差点没跳起,她使劲往膝盖一拍。“对!”

就是这样,阿路振奋道。

“所以,我们都搞错了。因她不会眨眼,而以为是鬼魂,真是天大的误会。”

外貌和人一模一样,却不会眨眼的,另有其物。

“你猜是什么?”

阿近马上想到答案,眼睛一亮。

“是人偶吧?”

“没错。”阿路拍手,“正是人偶。那坐在我面前,像是阿花鬼魂的形体,是汇聚我们对阿花的回忆拼凑成的人偶。”

所以,她说话才会如此天真无邪、没头没尾,感觉不出任何意图。毕竟是片段的话语及不起眼的小动作等聚集而成。

“可……可是……”

连阿近都不禁纳闷。像鬼魂,却不是鬼魂,而是没有心灵的人偶?

“这会是谁的杰作?又是怎么办到的?”

喜色从阿路脸上退潮般散去。她眼神转为锐利,绷紧嘴角。

“阳间的人办不到。”

当阿路在设有雪见障子的房里发现眼前的阿花只是内在空洞的人偶时,阿花半透明的身躯突然变形,由轮廓开始崩垮。

“水面晃漾时,映在上头的人影也会随着扭曲消失吧?当时的情况就像那样。”

阿路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不久,阿花消失无踪,某处响起一个声音。“仿佛直接传进我耳中。”

那是我婆婆临终前痛苦的话声。

——你想让阿梅进本家,对吧?

我说过,从没原谅她们。

——你们打算违背承诺吧?别想瞒过我的眼睛。

阿路复述婆婆的遗言。直到她话声的残响消失,阿近完全无法动弹。

黑白之间弥漫着一股寒气。

“您已故的婆婆……她的意念操控着阿花的人偶吗?”

阿路微敛下巴,咬牙点点头。

“居然用这种方式为难我们。”

她聚集住吉屋众人对阿花的回忆,塑造出形似阿花的幻影。

“起初,阿花只是偶尔现身。我们从工匠口中听闻此事,认定那是阿花的鬼魂,引发骚动后,她便频频出现,甚至开口说话。因为她是回忆构成的幻影。”

想起阿花的人越多,思念越强烈,幻影就会变得更有模有样。

“多么执着的意念,竟使出如此坏心的手段。”

回忆往往会带来欢笑,然而,此刻阿路的回忆却令她愤怒不已。

“虽然不甘心,但那实在是狡猾至极的做法。换成是婆婆的鬼魂出现,开口指责‘你们违背承诺,所以我要诅咒你们’,不知会怎样。”

住吉屋众人想必会极为惊惧,慨叹业障竟如此深重。

“不过,我们并未感到悲伤,也不觉得可怜。大嫂和我甚至不害怕,只是一肚子火,忍不住痛骂老太婆纠缠不休。”

借着怒意,阿路讲起话更不留情面。

“不过,对象是阿花,真不晓得怎么处理。没错,我们个个拿阿花没辙。正因对方以阿花的模样现身,我们满心难过、痛苦、歉疚,连不必苦恼的琐事都苦恼不已。”

阿近也有同感。

住吉屋的两对夫妻和阿梅,总会互相着想。由于太过亲密,往往动不动就想太多,容易心慌意乱。阿花骤逝时,他们担心马上会轮到阿梅,紧张得失去理智,就是个例子。

“不过,您婆婆的鬼魂真是大费周章。”

阿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纯粹是不由自主地低语。话一出口,她才想到这恐怕会令阿路不舒服。

“谁教她有的是时间。”阿路一脸不悦,“鬼魂没其他事可做,为了整我们,花再多力气也愿意。”

阿路的口吻十分认真,阿近顿时无言以对。

“对了,小一郎忽然冒出有趣的话。”

当时住吉屋里最冷静的,就是这名长子。

——我之前就觉得阿花姐姐有点奇怪。

“原来是奶奶变成的。

“不过,婶婶,到底是不是奶奶变的也很可疑,搞不好是狐或狸猫变的。”

阿近忍不住笑出声。虽仍横眉竖目,阿路也扑哧一笑。

“说得很好吧?大哥和仙右卫门完全是这么想。不过,站在老爷们的立场,当然不希望此事是母亲作祟,于是他们找到一个逃避的借口。”

小一郎的话有理,变身阿花的肯定是狐狸或妖怪之类,那就请巫女或修行者来收妖。他们显得斗志昂扬。

“最后有请人来收妖吗?”

才没有,阿路冷哼一声。

“婆婆抢先出现在我们梦中。”

住吉屋众人做了同样的梦。

“这次婆婆没再耍把戏,直接以真面目现身。每个人的梦境似乎有点差异,但大致是同一件事。”

就是先前那句充满怨恨的话——我不原谅你们。

“尤其是对我和大嫂,婆婆更是丢出坏心的难听话。”

——你们想让店的规模倍增?要好好养育阿花和阿梅,让她们一样长得亭亭玉立?别让人笑掉大牙了。

“阿花的死,毁了你们的计划,但我不会原谅你们。胆敢让阿梅住进本家,我马上取她性命,你们等着瞧。”

阿路的口吻相当骇人。

“对了,连小一郎也挨了一顿骂。我婆婆骂他:说什么狐、狸猫,不相信奶奶的话吗?你这不孝孙。”

居然讲到这个份儿上,阿近有点错愕。就算想当笑话看,也太过沉重。

阿近叹口气。“您那位过世的婆婆,究竟为何要这样诅咒你们?”

阿路凝望着阿近,理了理发鬓,微微低头行一礼。

“抱歉,阿近小姐日后还要嫁人,我并没有吓您的意思。”

阿路说,当中没有任何理由。

“一开始我不是提过?做婆婆的总会讨厌媳妇,而媳妇也嫌婆婆碍事,就是这个道理。”

阿近完全插不上话。

“不过,每天怒目相向很痛苦吧?所以,尽管嘴上说可恨、看不顺眼、心情郁闷,仍得想办法互相让步、互相看开,最后互相原谅。嗯,就是这么回事。”

但住吉屋来不及走到最后一步,便发生不幸的分歧。

“我婆婆原本真的不是难相处的人,毋宁说她个性温顺。在阿花和阿梅出生前,我和大嫂都不曾与婆婆起争执。”

正因如此,当大嫂产下双胞胎,婆婆嚷着“这样不吉利,不能留在家里。滚出去,看了就碍眼”时,她们虽感到惊讶,但并未看得太严重。

“我们一时无法相信,她到底是怎么啦?难道这才是她的本性?我不觉得生气或难过,而是吓呆了。”

若原是个坏心肠的人,媳妇自然会有所防备,或者该说会习以为常。

“我婆婆却是性格丕变。”

这样反而教人心情无法平复。

“根本是假借迷信的名义欺负媳妇,这是我唯一的感受。”

俗话说“有话不讲,憋久会出毛病”。阿路认为,平时默默忍气吞声的,才是性格倔强的麻烦人物。唉,真讨厌。

“最后,我和我家老爷带走阿梅,算是与婆婆和解。但我对她恨意难消,为了阿梅,我满腹怒火。而每天到我家替阿梅喂奶,哭着回去的大嫂可怜的处境,更令我怒火高涨。”

阿近沉默不语,双手摆在膝上,凝望阿路。在黑白之间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人们叙述着自己的故事,一开始不敢说的话,都会陆续道出。故事本身得到力量后,会翻开之前掩盖的旧事,让隐藏的秘密摊在阳光下。

“大嫂不像我表现得这么露骨,但我真的很生气。当然,婆婆不可能没感受到我阴沉的情绪。”

于是,彼此倾倒的情绪,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最后在婆婆临终之际,化为那句遗言,赤裸裸地摆在我们面前。

“那是有损亡者形象的恐怖话语。我觉得很不像话,心中再度燃起怒火。”

想让生意规模倍增,并将阿花和阿梅抚养成人,让她们长得同样亭亭玉立的念头……

“并非希望求得婆婆的原谅,根本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决心。我只是觉得,哪能输给那老太婆,我们走着瞧!”

一口气说完,阿路猛然回神,突然一阵害羞。

“我真是坏媳妇啊。”

她的声音不带半点消沉之感。

阿近暂且离席,半背对着阿路,面向长形火盆和铁壶,重新泡茶。她的动作缓慢而沉稳。这段时间,阿路的情绪应该能稍微恢复平静。

阿近陷入思索,这真的是个鬼故事吗?

阿近并非只是坐在这里听故事,她曾经历不可思议的情况,遇见人们口中的“鬼魂”。亡者维持生前的姿态与嗓音,出现在阿近面前,亲切地和她说话、谈笑、流泪,并相互勉励,寻求彼此的原谅。

另外,她也曾与像是怨灵或恶灵的对象对峙。

阿近的经验称不上多,光凭自身见闻评断阿路的故事,未免太鲁莽轻率,得多多留意这点才行。

只是,听到现在,阿近总觉得住吉屋的故事不大对劲。

阿路说,她婆婆塑造出像阿花人偶的幻影,一旦被识破,便露出原本的面目,吐出满怀恨意的话语。甚至出现在众人梦中,厉声训斥,加以威胁。

那真的是住吉屋婆婆的鬼魂吗?

其实,不过是场梦吧?若以“梦”形容不够贴切,还可换成“想法”。

那不是已故婆婆的想法,也不是不幸早夭的阿花的想法。而是目送她们离去的住吉屋众人,尤其是阿路与阿累这两个同时身为媳妇和母亲的女人,埋藏在心底的“想法”。

企图在鬼故事中寻求合理的解释,或许原本就是个错误,但阿近隐隐感到坐立难安。从人心的观点来看,也觉得有些不合逻辑。

——换成是我……

若想让忤逆自己的媳妇和儿子受苦,并借用可怜早夭的阿花形体现身……

——绝不会让她看起来像人偶,而是完全化身为阿花小姐,让阿累和阿路一见便泪流满面,巴不得冲上前将她搂进怀里。

倘使要吓唬阿梅,让她害怕,不如直接以阿花生前的模样现身。用阿花的原声与阿梅交谈,哀叹“为什么只有我死”,一定更有效果。

睁大双眼,像蝴蝶般飘然来去,总是说着天真话语的阿花,打一开始就是个败笔。住吉屋婆婆的怨念,有必要借她这种吓不了人的形体出现在众人面前吗?

刚刚阿近曾感叹“您婆婆的鬼魂真是大费周章”,阿路还以颜色般,马上应句“她有的是时间啊,鬼魂又没其他事可做”。

这不单纯是个笑话般的解释,还是偏向活人逻辑的想法。阿路的语气不带丝毫迷惘,她一口咬定,并当场撂下这句话,感觉就是不想和阿近深谈,以此搪塞。

或许阿路也觉得不对劲,即使没仔细思考过,内心深处应该明白,她自己——甚至是住吉屋众人共有的这个故事,如此解释实在古怪。

不论是已故婆婆的鬼魂或怨念,可能根本不存在,真正有的只是住吉屋众人心中的想法。不曾眨眼的双眼,始终穿同一件浴衣的阿花幻影,恐怕也是他们这种想法下的产物。

进一步思索后会发现,最早目睹阿花幻影的,是从外头来到住吉屋本家的工匠,似乎可从这一点窥见深远的寓意。阿花的幻影为何不先在痛失爱女而悲叹的双亲面前现身?阿梅对她既怀念又歉疚,终日苦恼烦闷,阿花为何不出现在她枕边?为何那些非亲非故的工匠才看得见她?

既然连对此事一无所知的工匠都这么说,住吉屋的人们自然没有猜疑的余地。

不,实际上,阿路曾怀疑是丈夫仙右卫门反悔,不想搬回本家,所以刻意要工匠撒谎。直到穿浴衣的阿花也在住吉屋众人眼前现身,才“证实”是误会一场。

这些仔细周到的环节,令阿近觉得事有蹊跷。

而且,她认为阿路的猜测意外泄露住吉屋分家、本家及阿梅的真正心声。

阿路与仙右卫门担心阿梅与亲生父母同住后,他们会感到寂寞。但这样的不安,不仅仅存在他们心中。同样地,阿累和多右卫门也害怕看到阿梅与他们之间紧密的羁绊,会感到嫉妒,难以介入。不可能毫不担忧。

当然,这两对夫妻并非满脑子忧虑和不安,喜悦、期待及希望阿梅能幸福的心愿同样强烈。正因如此,他们绝不会让那些不好的情感显露在外。

这对阿梅也一样。同时拥有两边的父母,若说她只觉得高兴,没其他顾虑,肯定是骗人的。双方能平等地和睦相处,她是关键,绝不能让两边的父母反目成仇。日常生活中得处处留心,但自己有这种能耐吗?阿梅恐怕相当烦恼。

何况阿梅对阿花的歉疚比任何人都深。奶奶的遗言内容,阿梅不可能毫不知情。尽管阿路他们一直坚守秘密,但阿花和阿梅不会永远是三岁小孩。随着年岁渐长,两人应该悄悄谈论过自身奇怪的遭遇。要是想暗中透过资深伙计查清真相,理当不难。

阿梅约莫是害怕祖母遗留的诅咒,才会对阿花感到歉疚吧。这么一来,她就更不能明说。

许许多多难以形容的复杂思绪,构筑出诡异的阿花幻影。住吉屋众人称为鬼魂,解释成是已故婆婆的怨念在操控一切,便不必说出真心话,彼此也不会产生嫌隙,维持相安无事的状态。

“啊,好香。”

阿路开心地品尝阿近重泡的茶,长长嘘口气。

“一点也没错……”

阿路双手小心翼翼地包覆茶碗,放在膝上,而后望向庭院。

“爽口的茶、美丽的杜鹃、宜人的天气,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是幸福。不过,只要有一丁点的烦恼,便容易忽略眼前的一切,满脑子想着自身的缺点、痛苦的遭遇及恼人的烦忧。”

阿近静静颔首。

“由于这层缘故……”

阿路优雅地放下茶碗,抬起头。

“我们打消本家与分家合而为一的念头。”

这是当然的结果。

“只是,本家改建的工程无法中途喊停,仍如期完工。”

取消两家合并后,工匠便没再看见阿花的鬼魂。这也难怪,因为已没必要。

“于是,我们回归原本的生活。”

有件关于小一郎的事,阿近想向阿路问清楚。身为阿花与阿梅弟弟的小一郎(当时应该只是个孩子),处在凝聚力过强、容易钻牛角尖的住吉屋众人中,是唯一能冷静观察的人。阿花猝死后,住吉屋的大人们以为阿梅会步上她的后尘,正心乱如麻之际,就是小一郎出言指正,让大伙恢复镇定,功劳不小。

小一郎见过阿花的“鬼魂”吗?不知他对此有何意见?阿近十分好奇,所以一直竖耳细听,但小一郎始终没在阿路的言谈中出现。尽管阿路并非刻意避谈小一郎,阿近仍颇为在意。

要开口探询不太容易,阿近看准时机准备提问时,阿路接着说:

“等风波终于平息,小一郎却病倒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怎会这样?”

“不知道,也查不出病因,只是持续微烧,有些头疼。尽管让他服药,吃滋养的补品,依然不见好转。”

正当大伙感到不安时,小一郎对众人说:

——我在梦里见到奶奶。

“我婆婆下令:小一郎,为保护住吉屋,你得收拾阿梅的性命,因为她是这个家的祸害。”

——你父母曾发誓,要让本家和分家什么都一样,也要让阿花和阿梅什么都一样,还说过要让住吉屋规模倍增的好听话。

可惜,如今阿花已逝。

——独留阿梅在人世,于是誓言破灭。我的愤怒无从平息,身为家中继承人,请亲手诛杀阿梅,让我瞑目九泉。

亡灵亲自恳求。

“小一郎先生怎么回复?”

“当然不可能答应,我们怎么可能杀害阿梅。”

阿路瞪大眼睛。

“不过,婆婆几乎每晚出现在小一郎梦里,不断苛责他。尽管小一郎乞求饶恕,但她仍充耳不闻。”

再这样下去,小一郎恐怕性命难保。他日渐瘦弱,成天卧病在床。

“最后,我们决定送小一郎离开本家。”

“让他当别人的养子吗?”

“是的。”阿路一脸沉痛,紧咬着下唇。

“我婆婆诅咒小一郎,是因他是住吉屋的继承人。那么,只要他不再是继承人,便不会有事。”

“小一郎很快就答应了吗?”

“是的。虽然担心无人继承家业,但阿梅一再苦劝他生命最重要。”

毕竟是唯一的弟弟。

“镰仓町有一家榻榻米批发商‘丰岛屋’,不仅是本家的客户,也是本家的熟识,我们决定拜托对方帮忙。”

丰岛屋起初对住吉屋错综复杂、光怪陆离的情况颇为吃惊,但看到小一郎卧病的模样,便马上答应了。

“丰岛屋家中只有女儿,所以日后会收小一郎当女婿。”

离开住吉屋后,小一郎逐渐康复。一个月后,他已恢复元气,顺利融入丰岛屋的生活。

“我们只留下阿梅一个孩子。”阿路语气沉重,“而婆婆的愤怒,也随阿梅留了下来。”

“您说……留了下来?”

阿近不禁反问,阿路目光阴郁地回望。

“这次换阿累做梦,婆婆再度现身,恶形恶状地痛骂我们不但违背自己立下的誓言,还不肯听从她的要求。”

两对夫妻聚在一起商量。究竟该怎么做才能保护阿梅不被婆婆的怨念伤害?

“此时,我开口提议。”

阿路眼中闪着幽微的光芒。

“既然婆婆责怪我们违背承诺,那就照之前承诺的去做吧。本家和分家都全力投入生意,增加同等的财富,并让阿花恢复原样。”

“恢复原样?”

“人死不能复生。”

所以,得准备一尊人偶。

“这招是跟婆婆学的。制作和阿花一模一样的人偶摆在本家,与大哥夫妇一起生活。就像我们和阿梅一起生活,一切完全比照办理。”

于是,我们雇用一名手艺高超的人偶师傅。

“所幸有阿梅这个活模板,而且不惜成本采用昂贵的材料,最后造出一尊惟妙惟肖,连我们看了都吃惊的人偶。”

从此,阿花与阿梅再次并存于世。

“大哥和大嫂很快便习惯那尊人偶。本家的伙计中,有些人觉得阴森可怕,马上自动请辞,没过多久,留下的人都明白家里的情况,把人偶当‘大小姐’伺候。”

阿累他们见心爱的女儿回来,相当高兴。

“并未因为是人偶,便搁着不管。三餐都是和父母一起吃,晚上也会换好衣服就寝。”

皮肤是丝绸缝制,头发则植上真发,所以化妆和梳发髻都不成问题。

“由于正值青春年华,插花、舞艺等,样样都学。阿梅学的才艺,阿花的人偶也全跟着学。”

只不过,要是前往师傅的住处,不免被许多弟子瞧见,恐怕会引发不少问题,所以都是请师傅到家中教导。

阿近恍然大悟。难怪阿梅足不出户,毕竟她不便出现在外头。

“那么,之前我在‘大七’遇见她,是怎样的情况?”

“只要带阿梅外出,本家当天也会带阿花的人偶到同样的地方。”

坐轿前去。

“因而阿梅无法时常外出走动。有时一同前去,会引起侧目。”

带着人偶外出,当然容易吓到旁人。

“‘大七’明白我们的情况,一直很照顾我们。”

“不过,阿花小姐的人偶没办法在梅宅的庭院散步吧?”

“您这话真毒。”阿路不禁一笑,“是的,这也无可奈何。”

阿梅在梅花盛开的庭园散步,阿花的人偶则坐在轿里,绕行梅宅外围。当然,父母也陪在一旁。

“不过,我们并非全凭直觉和猜测分辨‘这样应该没关系’‘这样对阿花和阿梅不公平’,而是有标准和评断依据。”

那就是“针”。

“针……您是指住吉屋的商品,针吗?”

“没错,还有其他的针吗?”

阿路目露精光,像在瞪人般,注视着阿近应道。她眼中的黑暗越发深沉。

“给阿花和阿梅的东西不一样,阿花的身体就会被插针。”

阿花的人偶,手脚、额头、双颊、后颈,皆插着无数根针。

“第一次目睹时,阿累差点没昏倒。这也难怪,多得数不清的针不知从哪儿冒出,插满阿花全身。”

简直是阿花针山——阿路仿佛忆起那幕惨状,颤抖道。

“再怎么当女儿看待,本家的阿花终究是人偶,不会到处走动。众人无法时时看顾,视线不能及的空当,人偶便被插上针。”

这就是“标记”。

“我婆婆在告诉我们,阿花与阿梅有所差别。”

不仅如此,那也是一种前兆。

“每当阿花身上插针,快的话不到一个时辰,慢则隔一晚,阿梅就会出现异状。”

阿梅的额头、双颊、后颈、手脚等,总之,阿花身上被插针的部位,阿梅都会浮现红色的湿疹。

尽管听得背后发毛,心里很不舒服,阿近仍鼓起勇气问:

“就像被无数根针刺过,留下痕迹般的湿疹吗?”

她只能这么想。

阿路紧咬下唇,重重点头。

“一定很痛吧。”

阿路又颔首,太阳穴青筋浮现。

“那景象实在凄惨,教人不敢直视。”

阿花的人偶身上插针的数目,依情况有所不同。

“两人的差别越大,针的数目越多。”

举个例子,头一回出现插针时,是以下这种情况。

“有次替她俩定制新衣,原想做得一模一样,但阿梅中意的布料不够。那是掺有金丝的方格图案……没办法,只好替阿花另挑带有银丝的方格图案。

“衣服刚做好,阿花左颊和右肘以下便插满了针。不久,阿梅身上同样的部位也长出了湿疹。

“这样算轻微的。严重时,阿梅全身湿疹,甚至发高烧,卧病不起。”

那次是阿梅学三弦琴的师傅举办演奏会,阿梅很想参加,于是向两边的父母恳求。

“三弦琴师傅包下料理店当场地,邀请许多客人,想必将是极为热闹的演奏会。明知不可能参加,阿梅仍苦苦哀求。我们心疼笼中鸟般的女儿,一时无法拒绝。”

我们拜托师傅,还塞了红包,安排让阿梅两次登台。

“我们暗忖,第一次以阿梅的身份,第二次则以阿花的身份,只要用不同的名字称呼就行了吧?现在回想,实在太天真,但当时我们自认能巧妙瞒过婆婆那双怨灵的眼,便答应阿梅的请求。”

阿路头一次用“怨灵”这个说法。

参加演奏会时,阿梅十六岁,长得清纯可人。身穿肩衣,脸抹浓妆,颊面泛红的阿梅,令在场宾客赞叹不已。

然而……

“她以阿梅的身份表演结束,在休息室准备以阿花的身份出场时,手上浮现湿疹。惊诧的阿累派人回本家通报,竟与本家赶往演奏会的女侍在半路撞个正着。”

——阿花小姐全身插满针!

最后,阿梅没能二度登台。湿疹不断扩散,长满眼皮,连起身行走都有困难。

“我扶着阿梅坐上轿子,她已无法说话。”

不知何时,阿路眼角闪着泪光。

“将近一个月后,阿梅才完全康复。连大夫都纳闷,怎会一次冒这么多湿疹,也难怪大夫诊察不出原因。”

阿路以哽咽的鼻音说道,双肩垂落。

“那场演奏会风波,是阿花身上出现插针三个月后发生的事。历经此次,我们彻底学到教训,决定不再使这种小手段。不过,事隔一年,我们依然不得要领,为一点小事犯了错,害阿梅受罪。

“不管再小心谨慎,仍防不胜防。

“一名新递补到本家的女侍,瞧不起阿花的人偶。她认为那不过是个人偶,只要没吩咐,就没按规矩照顾阿花,让阿梅尝尽苦头。”

分家的阿梅洗发时,本家阿花的人偶也会洗发。若其中一方改变发型,另一方也要梳同样的发型。阿梅餐盘里有当季时鲜,阿花的餐盘也会有。为此,本家与分家得频频派女侍或童工奔走沟通。

“学才艺怎么办?”

“那得看师傅。假如是口风紧,又好沟通的师傅,我们会大致说明情况,请求让阿梅和阿花的人偶一起上课。不然,每次上课时,我们便悄悄将阿花的人偶运往分家,藏在隔壁房里。”

“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阿路苦笑。“虽然没被插针,但面对阿花的人偶,有些师傅会觉得阴森可怕,无法忍受,而主动请辞。”

“不只才艺师傅,连对绸缎庄、杂货店等常出入住吉屋的商人,也得小心伺候,多付些谢礼,有时还得支付封口费,实在劳神又费事。”

不难想见那样的情形。不过最辛苦的,应该是连到外头散心都没办法的阿梅。

“针总是突然出现吗?”

阿近问道,阿路微微眯起眼注视她。

“打个比方,可说是‘竹林里冒出木棒’。”

这句俗话是比喻事情转瞬发生,或对方忽然开口提及某事。

“真的就是如此,我和大嫂都称这是‘竹林里冒出一千根针’。”

阿路轻轻哼起:“说谎的人,得吞一千根针。”

这是打钩钩发誓时唱的歌。

“从潜伏着怨灵,活人无法踏进半步的幽暗竹林里,飞出一千根针。针线批发商的婆婆诅咒憎恨的媳妇,此法再适合不过。”

以前年幼的阿花和阿梅,钩着手指哼唱的这首童谣,如今化为诅咒,笼罩着住吉屋。

“不过,就算是怨灵,要用这么多针,也得找地方筹措吧?”

阿近尽量以沉稳的语气询问,阿路却忽然挑眉。

“虽不晓得‘筹措’这种说法是否贴切,但也不无道理。不过,我们做的就是针线生意,针多得能卖人,莫非您忘了?”

语毕,阿路露出嘲讽的笑意。

“不论是店内或仓库,针都堆积如山。我婆婆就是用那些针。”

“您可确认过?”

“当然。”

阿路随即应道,却显得有点心虚。

“哪有什么确不确认的问题,每当阿花身上插满针,那些买卖用的针便会遭人弄乱。往往是木箱被拆封,拿走所有的针。”

住吉屋贩售的针,都是十根一组用纸裹好,再以五十包、一百包为单位,装进小木箱保管。

“木箱被打开了?”

“是的。”

“纸包是粗鲁扯破,还是整齐撕开?”

阿路疑惑地望着阿近:“两种情况皆有。但不管哪种,结果不都一样?”

她略微提高音调。

“说的也是。”阿近低头行一礼,微笑道。

“问这些无聊的小事,打断您说话,请见谅。”

霎时,两人互相凝望,仿佛在窥探对方的内心。

阿近不认为这是“无聊的小事”。她自认已触及故事的重要核心,所以阿路才会提高声调。

每次阿花身上插满针,就有人动用住吉屋买卖的针。那是具有实体的世间之物。

既然如此,认定非怨灵所为,而是阳世的某人干的好事,也不算有错。阿近就是想厘清这点。

但阿路不接受阿近的观点。她脸色一沉,充分透露出内心真正的思绪。

怪谈百物语聆听者的使命,纯粹是听来者讲述故事。为进一步引导出故事,有时需主动提问,但和对方争论、把对方辩倒,或试图改变对方的想法,都是错误的行径,没半点益处。至少这次的情况便是如此,阿近决定安分地退让。

“这么说,住吉屋众人之后一直遵守那个……该称为规矩,还是承诺?”

“是防止诅咒。”阿路很快地应道,“也像在封印鬼怪作祟。”

“你们一直这样保护阿梅小姐吧?阿梅小姐也辛苦地忍耐。”

真教人同情。阿近有感而发,不带一丝虚假。

阿路似乎感受到她这份心,表情和缓,眼中泛泪。

“这都是为了心爱的女儿。做父母的为孩子吃苦,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阿梅真的很可怜……她只能默默忍耐。”

阿路捂住双眼。

“但并非从此一切顺利。想必您已猜到,再怎么严密监控、封印怨灵作祟,随着阿梅日渐长大,仍会面临无可奈何的困境。”

确实有那么一件束手无策的事。

“是阿梅小姐的婚事吧?”

到适婚年龄,阿梅总要嫁人。

“能替阿花的人偶找到相同的婚事吗?两人有办法完全一样吗?”

阿路话语中夹杂着叹息,进黑白之间后这还是第一次。

“阿梅体谅父母的为难,表示终身不嫁,要一辈子待在住吉屋陪伴爹娘。但这样一来,女儿不就太可怜了吗?从头到尾,她都没半点错,只是不巧遭逢可怕的命运,受到诅咒。”

阿梅满二十岁之前,两边的父母都不敢任意展开行动。唯恐稍有闪失,害阿梅丧命就后悔莫及。他们仅一味将阿梅藏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呵护。

“不过,阿近小姐可能还难以体会,无论怎么逃避俗世的眼光……不,正因如此,对阿梅来说,年岁渐长一事显得更为残酷。”

处在深闺人不知,从未有过美丽的幻想与心动的邂逅,虚度青春年华。

“某天,我突然兴起一个念头,或许让阿梅嫁人比较好。只要她出嫁,便不再是住吉屋的人,那不就能摆脱我婆婆的诅咒了吗?”

阿近颔首。“可是,这样吉屋不就没人继承?”

阿花病逝,小一郎成为别人家的养子,能继承住吉屋的只剩阿梅。

“哪顾得了那么多!”阿路几乎是放声呐喊。

“若不能让阿梅幸福,空有财产又有何用,根本毫无价值。我们实在该早点下定决心。”

经过多次密谈,两边父母开始谨慎地替阿梅找对象。

“值得庆幸的是,住吉屋算是江户有名的店家。只要我们有意,陆续都会有人上门提亲。”

他们从众多提亲对象中挑出一位。那年初春,二十一岁的阿梅首次出席相亲场合。

“阿梅当然高兴,不过,起初她并不答应。大概是怕又会给我们添麻烦。我们告诉她,尽管放心,一切包在爹娘身上,保证不会出差错。经过极力劝说,她才点头答应。”

此刻阿路对阿近讲话的口吻,想必与先前说服阿梅时一样。

“我大哥多右卫门年轻时就爱好茶道,大嫂阿累亦略懂一二。听他们的茶道师傅说,男方是他门下弟子,也是一家位于两国药研堀的糕饼店继承人。”

这对年轻男女在师傅的新年首泡茶会上见面。

“对方肤色白净,一表人才,就像上好的干菓子[以粉或砂糖为原料,呈现出固块,水份较少(含水量10%以下)的日式点心。],与阿梅同年。两人坐在一起,宛若一对女儿节娃娃。”

阿路望向远方,一脸陶醉。

“对方一眼就看上阿梅。没错,如我所料,毕竟是我们家的阿梅啊。”

抬头挺胸、下巴高抬的阿路,十足以女儿为傲的母亲姿态。

“阿梅也没任何意见,因为那是她的初恋。”

眼看这门亲事有望,然而,接下来才是问题。

“我们连忙准备人偶。”

原来如此,阿近已猜出几分。“是和阿梅小姐的对象一模一样的人偶吧?”

借以匹配阿花的人偶。

“我们想用这对人偶夫妇,充当本家的年轻夫妇。分家的阿梅家出嫁为妇,本家的阿花则招赘纳婿,这是世间常有的形式。”

若阿花不是人偶,这确实是理所当然的做法。

“大哥和大嫂早有心理准备,我和仙右卫门也是相同的心思。不会把人偶夫妇当人偶看,而是像对待活人般,与他们一起生活。一切都是为了阿梅。”

况且,这种和人偶演戏的生活,不见得会永远持续下去。

“刚刚提过,一旦阿梅嫁人,或许我婆婆的诅咒就无法落在她身上。”

住吉屋的两对父母,认定只要忍耐到阿梅产子就行。

“所以,你们才要阿梅小姐尽管放心,对吧?”

“嗯,没错。”

阿路肯定地应道,表情却陡然一变。

“可惜……天不从人愿。”

事情发生在女婿的人偶送进本家,与阿花完成初次见面的隔天早上。

“阿花全身插满针。”

针的数量之多,让人联想到先前那场演奏会。

“那阿梅小姐……”

“是的,当天上午,她便卧床不起。”

阿路不甘心地捶打膝盖。

“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哪里不一样?我气得火冒三丈,差点没拿香灰撒向婆婆的牌位。”

阿梅浑身长满严重的湿疹,漂亮的脸蛋又红又肿,甚至发起高烧,再度徘徊在鬼门关前。

“完全康复后,阿梅惊恐不已,哭着求我们推拒婚事。”

阿梅个性变得比之前更封闭,一度连眺望窗外景色都不愿意。

“于是,我们重新思索。”

难道阿花招赘、阿梅出嫁,不能有这样的差异吗?果真如此,或许分家一起招赘便可行。

“这样一来,阿梅就永远不能离开住吉屋,但我们只求她能幸福。”

“那么,你们试过吗?”

“我们耐心地鼓励阿梅,花费将近一年的时间,她才同意。”

这次找对象一样很轻松,第二次相亲很顺利便决定人选。

“于是,我们也定制了人偶。”

“人偶完成后呢?”

阿路脸皱成一团:“又被插满针。”

虽然数量没第一次多,但阿梅的脸部红肿,一时无法站立。

阿路咬牙切齿地对直瞅着她的阿近说:

“阿梅和阿累成天以泪洗面。但别看我这样,我天生个性刚烈,就是不服输。为了阿梅,我才不会轻易打退堂鼓。像她这么好的姑娘,居然被我那坏婆婆的怨念束缚,谈不成亲事,一辈子靠娘家过活,我岂能让她遭遇这种不幸!”

想起往事,她怒不可抑,眼角微微抽搐。

“我不断思考着,究竟哪里不对、哪里不一样。”

阿路紧握拳头,抵着胸口。

“难不成是制作男方的人偶花太多工夫?或者,男方的人偶做得不像?还是外表像,但做工不够精细?”

她逐个细数,每说一句,就往胸前捶一下。

“当初制作阿花的人偶时,有阿梅当模板。可是,制作结婚对象的人偶时,只能仰赖我们的记忆,成品不可能一模一样。而且,要是制作花太多时间,阿梅婚事的进度便会超前。这样不就像阿花的女婿还没决定,阿梅的女婿却已敲定吗?”

配合阿路捶胸的动作,阿近自然地点头。

“是,没错。然后呢?”

“总之得先催师傅赶工。若见婚事有望,就随便找个借口,或在不让对方发现的情况下,请画师绘下男方的肖像,再拿给制偶师当模板。”

“那么,您打算重新安排相亲吗?”

阿近并非存心,但也许口吻中带有“阿梅小姐好可怜”的意味,阿路犀利地看她一眼,突然垂落双肩。

“虽然这对阿梅来说……真的很可怜。”

“您再度安排了吧?”

“这是为了她的幸福着想啊。”

听在阿近耳中,阿路的辩驳却像是“我才不向婆婆认输”。

“一旦失败被插满针,病倒受苦的是阿梅,她会心生排斥是理所当然。这点我也明白,别摆出那么可怕的表情。”

阿近不禁抚上脸。

“抱歉,我没责备您的意思,只是……”

阿路无精打采地应一声:“只是什么?”

“湿疹或许很难受,不过同样地,要是阿梅小姐对男方怀有好感,最后婚事却告吹,这种事反复发生,恐怕会留下锥心刺骨的痛苦回忆。”

倘若一再相亲,痛苦也会一再累积。

“关于这点……我也知道。”

阿路小声而沙哑地回答。

“所以,每次都间隔许久。鼓励阿梅直到重新振作,都得花很长的时间。”

“这么说,之后又安排了相亲?”

“尽管制作人偶极为费时,但第二次相亲后,两年半里我们共尝试了三次。”

三次都被插针,不过数量很少,没危及阿梅的性命。只是,连日又痛又痒,总是难免。

“阿梅说想放弃。”

她开始叫苦。这也难怪,努力了五次,阿近反倒很钦佩她。

“容我多嘴,您可曾试过其他方法?例如,像小一郎少爷那样,让阿梅小姐当别人家的养女之类的。”

既然住吉屋没人继承也无所谓,这未尝不是个办法。

阿路愤愤不平地抬眼瞅着阿近。

“您以为我们没想到吗?”

她缓缓摇头。

“没用的。一提起送阿梅当养女的事,阿花身上就会被插针。”

而且,阿梅也很排斥。

“她很怕孤单一人。”

阿梅不愿和两边的父母分开。

“如今回想,当时阿梅已二十四五岁,从世人的眼光来看,早就不年轻。更何况,她不清楚住吉屋外头的世界,也从未和其他人相处。”

阿梅哭着说,若嫁给一个疼爱她又可靠的丈夫,指望她生孩子继承衣钵倒还好,但将她孤零零地送往别人家,一点也没有值得开心的事,她一定待不下去。

虽不难理解阿梅的心情,阿近(小心翼翼不让想法显露在脸上)仍不禁感到纳闷。要是渴望摆脱眼前的困境,解决无计可施的窘况,不管年纪多大、会不会因不懂人情世故丢脸,都应拥有百折不挠的毅力。毕竟这不是为别人,而是为自己的幸福。

——或许是诅咒的影响吧。

在诅咒的束缚下,会逐渐丧失乐观向前的生命力。一味虚度时日,错过该当机立断的关键时刻。

——我也没资格说别人。

阿近背后蹿过一阵寒意。

“最后……”

阿路的话声响起,阿近应声“是”,重新端坐。

“我们做出决定。不,这是我家老爷的提议。”

既然如此,打一开始就和相亲对象坦白吧。

“讲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吗?”

“是的。让对方看阿花的人偶,并诚心拜托对方。”

阿梅背负着这种宿命。若您真想娶阿梅为妻,请连同阿花的人偶一起带走。然后,请像疼惜阿梅一样,疼惜阿花的人偶吧。

“阿梅的丈夫,即为阿花的丈夫,这不就完全一样了吗?”

“得出结论后……”

阿路重重点头:“这次终于没插针。”

是因没违反诅咒的规矩吗?

“我家老爷也说,对方必须明白内情,并愿意配合,我们才能将阿梅嫁给他。”

从那之后,历经六次相亲,终于促成这桩美满的姻缘。

“每桩婚事都差一点就成功。”

起初皆进行得很顺利。

“每个对象都对阿梅一见钟情,表示不过是一个人偶,且是阿梅小姐心爱姐姐的人偶,和她长得一模一样,根本不可怕,绝对会好好爱护。”

然而,随着迎娶的日子接近,情况往往逐渐变样。

“因为新郎并非孤身一人。有时当事者同意,却遭亲友百般嫌弃,婚事自然告吹。有的则是一开始兴致勃勃,待婚期一天天进逼,便忽然反悔。”

连教才艺的师傅也是,明明收下丰厚的谢礼,也明白个中缘由,后来仍无法忍受阿梅与阿花的人偶一起上课,中途罢教。

“要当夫妻,自然更不容易。”

这就是阿梅的婚事每次即将谈成便告吹,不断重复上演的真相。

“我们也想过,或许离江户远一点比较好,而专程请人到京都说媒……”

然而,那个京都女婿,最后还是在迎娶的五天前悔婚。

“就在阿花的人偶要穿的新娘礼服即将做好时,突然告吹。”

虽是难过的口吻,但阿路脸上带着微笑,于是阿近也回以一笑。

“而这一次,也就是第六次,终于顺利出嫁了啊,阿近小姐。”

多亏那名麻脸女子。

“由于染患天花,在脸部和身体的明显之处留下严重的痘疤,实在不幸。尤其是女人,原本长得再美,都会惨遭毁容,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事。”

语毕,阿路微微侧头。

“阿近小姐,您晓得有一种习俗,是在新娘出嫁时,让这样的女人随行,扮演‘驱魔’的角色吗?”

“阿梅小姐出嫁时,我听婶婶提过。不过,我老家没这种习俗。”

“各地风俗民情不同,您肯定吓一大跳吧?”

“是的。”阿近踌躇一会儿,仍坦率地说出心中感受,“当时觉得很悲惨。”

“我也有同感。待在漂亮的新娘身旁,将麻脸暴露在众人面前,该是多么痛苦啊。然而,只要想到形成此一习俗的缘由,就会觉得不全然那么悲惨。”

为何麻脸能驱魔?

“据说所有瘟神中,疱疮神的力量最强大。”

因为天花是可怕的疾病。

“而得过天花,脸上留下严重痘疤的人,表示比其他人拥有更多疱疮神的力量。”

所以具备强大的力量,能和痘疤一起驱除妖魔鬼怪。

“他们拥有部分神力,受神明庇佑。”

“受神明庇佑……”

“没错,痘疤就是标记,疱疮神使者的标记。神力能避免其他灾祸和疾病上身。”

所以备受礼遇。

“那女子……现下已能直呼名字,她叫阿胜。我们可是待她如上宾。”

委托她保护阿梅时,她的身份就是神的使者,地位与神明一样尊贵,不得直呼其名。

阿近缓缓颔首:“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阿路微微一笑。“不过,根据习俗,一般只在迎娶的大喜之日安排这样的人物陪伴新娘,不让妖魔乘隙入侵。”

阿胜甚至住进分家内。

“当第六次有人上门提亲时,我们请阿胜小姐入住家中,拜托她如影随形地跟在阿梅身边。”

希望她保护阿梅不受“住吉屋诅咒”的侵害。

“那么,先前在‘大七’的也是她吗?”

“是的,我们请她一道前往。”

阿近不禁反问:“可是,你们表现得仿佛阿胜小姐并未同行”。

不像当对方是神的使者,特别礼遇。阿胜宛如不在场。

阿路神色自若。“和她太亲昵也很怪吧?我们只是普通人,但阿胜小姐不一样。”

俗话说,敬鬼神而远之。

“其实,那是小一郎的点子,他认为这样或许能驱除诅咒。”

几年前的春天,小一郎正式成为榻榻米批发商丰岛屋的女婿。

“由于原就是家中的养子,没有迎娶的仪式,但在媒人介绍下,请来阿胜小姐陪同婚礼进行。”

幸亏有她,才能完成一场隆重的婚礼——阿路开心地说。

“以此为契机,小一郎想到这个点子。他提议,要是让阿胜小姐待在住吉屋,或许能保护阿梅。”

这是住吉屋众人从未思及的提案。

“当时,我们不认为事情会如想象般顺利。借婚礼的习俗封印诅咒,又不是厨房的器具,哪儿那么方便好用,大伙都非常怀疑。”

然而,历经多次相亲失败的悲惨遭遇,年近三十的阿梅却说“难得小一郎提议,我想试试看”。

“她露出央求的眼神,于是,我们决定请阿胜小姐帮忙。”

接着,阿梅面临第六次的相亲。

“第四和第五次时,阿梅一开始就很怯缩,费好大一番工夫才说服她。”

第六次相亲时,阿梅曾表示:

——娘,这是最后一次。

“试完这一次,我便不再相亲。所以,我才想按小一郎的意见尝试,死马当活马医。”

阿梅的态度十分果断。

“阿梅告诉我,既然要仰赖阿胜小姐,就只能靠她的力量,请不要多做其他安排。”

所以,我们没向男方坦白诅咒的事,也没让对方看阿花的人偶。相亲时,更没让阿花的人偶待在隔壁房间。这次人偶完全没上场。

“不过,她请阿胜小姐陪在身边。”

阿梅说,若仍会被插针,她便彻底死心。

这次相亲依然进展顺遂。以前要不是有插针的诅咒,阿梅没一次会相亲失败。对方总是深深为阿梅着迷,希望能谈成婚事。

“最后呢?”阿近问。

阿路凝望着阿近,故意停顿好一会儿,吊足阿近胃口才答道:

“没被插针。”

我发誓,连一根也没有——她自豪地说。

“从谈妥婚事,到着手替阿梅办嫁妆,阿花的人偶都没被插针。之前的不幸仿佛根本从未发生。”

尽管阿花的人偶没在此次的婚事中登场,但本家并未过河拆桥,弃如敝屣。大哥和大嫂已对与亡女一模一样的人偶产生感情。

“每天都会帮它更衣,一起用餐,和先前一样生活,并悄悄观察情况。”

毫无插针的动静。

“我们也迟迟无法放松,始终小心戒备。之所以低调地运送嫁妆、让迎娶队伍从后门走,皆是担心过于奢华,会使得诅咒的力量增强,连阿胜小姐的力量都压制不了。当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所幸,一切都是杞人忧天,阿梅平安出嫁。

“那天是阿胜小姐穿上新娘礼服坐进花轿吧?”

“没错,不得不谨慎,毕竟那是关键时刻。”

“如今阿梅小姐在夫家那边过得可好?”

阿路的表情因笑容柔和许多:“日子过得很安稳,很幸福。”

“阿胜小姐也一起住吗?”

阿路颔首,接着补充道:“到前天为止才客气地请她回去。”

前天破晓之际,阿累做了个梦。

“我婆婆现身梦中,告诉大嫂一些话。”

——我认输。虽然很不甘心,但阿梅已是别人家的媳妇,住吉屋也断了香火,以后就随你们吧。

“不知为何,婆婆显得无精打采。”

阿路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她可怜,冷淡地说道。

“不管怎样,真是可喜可贺,我们非常感激阿胜小姐。”

原来如此,那名女子已圆满达成使命离去——阿近心有所感地暗忖。

“于是,我们四个老人决定一块生活。不过,本家和分家都将收起生意,接下来大概会忙着处理善后吧。”

得和老客户打声招呼,也得替店内的伙计决定出路才行。

“你们日后有何打算?”

阿路露出开朗的神情。

“即使结束生意,我们还有积蓄及几间可收租的房子,四人应该会边为阿花祈求冥福,边过着平静的日子。

“自然也会供养祖先。”阿路笑着补上这么一句。

“虽然是退休生活,但四人住在同一屋檐下,想必会很热闹。不过,大哥和大嫂似乎想皈依佛门。”

为了阿花及阿花的人偶。

“人偶原本收在本家,但前天已寄放到菩提寺。大嫂不忍心烧毁人偶,住持也赞同她的想法。”

毕竟不是那么容易割舍的,阿路神色略显落寞。

“哎呀,我这故事说得真长。”

阿路仿佛抛却一切烦扰,挺直腰杆,重新端坐,双手并在膝前。

“而且,还是个诡异的故事。不,或许您听过更可怕的故事。”

阿路卸下重担,语气轻松不少。

“这怪谈百物语才开始不久,我听过的故事并不多。确实……是个很诡异的故事。”

不过,这果真是遭诅咒和鬼怪作祟的灵异故事吗?

“方便请教您一事吗?”

“好啊。哪里没交代清楚吗?”

“不,是关于阿胜小姐的事。”

那修长的身影浮现在阿近脑海。

“她对自身的力量有何看法?你们聊过这个话题吗?”

怎么可能,阿路摇着手应道。

“那样未免太失礼。况且,我们全赖她的帮忙,哪能问她这种问题。”

阿胜个性温和沉静,寡言少语。阿梅虽很快与她相熟,但仍没办法与她无话不谈。

“她是重要的守护神,我们总是恭敬地对待她。”

阿胜不会住得不自在吗?她习惯受这样的礼遇吗?

获瘟神守护,而受仰赖的人,平常过着什么日子?同样是凡人之躯,却被视为能消灾驱魔的神明使者。人们虽敬重她,却也避而远之,一旦完成任务,便孤单离去。

“阿胜小姐有家人吗?”

阿路侧头寻思,不像故意转移焦点,而是真的不知道。

“从年纪来看,可能已有孩子。”

“她应该没嫁人吧,我不认为有人愿意娶她。”

尽管感激阿胜,但或许因是两件事,阿路的口吻干脆直接。有别于对阿花人偶的感情,很快切换情绪。

“对了,阿近小姐。”

阿路似乎有所领悟,突然眨眨眼。

“您该不会想雇用阿胜小姐吧?”

阿近颇为惊讶,这话什么意思?

“您是指?”

“雇来驱魔啊。您年纪轻轻,独自负责聆听怪谈百物语,难免会害怕吧?要是有阿胜小姐在一旁守护,心里应该会踏实不少。”

阿近从未这么想过,但也许是个好点子。

重要的是,阿近越来越想见阿胜一面。最好能请她到黑白之间来一趟,慢慢说出她的故事。

听过阿胜以旁观者的角度叙述一切经过后,这故事才能够完结。

“阿胜小姐平时都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话一出口,阿近便明白问阿路也是白搭,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丰岛屋那媒婆会晓得吗?”

“与其向她打听……”阿路忽然望向走廊深处,“不如直接问阿民夫人。”

“咦,问我婶婶?”

“对啊,三岛屋与灯庵老板有往来吧?”

她指的是从事人力中介的那名蛤蟆老叟。

“是的。”

“小一郎婚礼当天,媒婆就是透过灯庵老板雇用阿胜小姐。安排那样的人,是人力中介商的工作,我们也付了一笔介绍费呢。”

蛤蟆老叟的人面竟然这么广?生意范围涵盖这么广?

“所以,不妨请阿民夫人找来灯庵老板,向他打听阿胜小姐的事。”

这天,阿近与叔叔婶婶共进晚餐,吃的不是米饭,而是热粥。阿民让阿岛下去休息,亲自张罗。叔侄三人其乐融融。

“傍晚阿路夫人离开时,阿近好像很疲惫。”

入口即化的热粥,清爽顺口,吃了全身洋溢着一股暖意。对婶婶的用心,阿近十分感动。

“谢谢您。”

其实她并不觉得疲惫,或许是惦记着许多事,显得有些消沉吧。不过,阿路却是步伐轻快地走出三岛屋。

将黑白之间访客的故事,转述给叔叔和婶婶听,是阿近的工作。

“故事若很复杂,讲起来得花不少时间吧?不必急在今天。”

伊兵卫语带顾忌,阿民也跟着颔首。然而,嘴巴上虽这么说,两人都目光炯炯——或许形容得有点夸张,但眼里确实兴趣盎然,似乎相当想知道隔壁住吉屋到底发生何事。

于是,阿近细说从头。

说完后,伊兵卫与阿民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

“这次真辛苦啊。”

阿民突然起身打开碗柜,取出绑着礼品绳的漂亮点心盒。

“今天阿路夫人带来谢礼。”

掀开盖子一看,摆着红、白两色的大福,数量已少掉一半。

“大伙分着吃过了,剩下的全给你。要消除疲劳,甜食最有效。”

阿近不禁一笑。“一个人吃这么多,保准马上变成丑女多福[多福指圆脸、凸额、塌鼻的女人,泛指丑女。]。”

“就算那样,也得红、白各吃一个,沾沾喜气。”

说着,阿民的口吻有点沉重。

“阿梅小姐终于顺利出嫁,真是太好了。”

“婶婶,之前婚事告吹的缘由,您多少知道一些吧?”

“只晓得无关男女情爱,而是有其他麻烦。”

“因为那不是你和阿路夫人能边喝茶配烤红梅,边闲聊的话题。”

“哎呀,讨厌。我们在工房才不会那样。

“打混也有打混的规矩,何况是在伙计面前。”阿民一本正经地辩驳。

“我明白、我明白。”伊兵卫夸张地安抚道。“对了,你猜是谁干的?”

他悄声问。“往阿花小姐的人偶插那么多针的,会是什么人?”

阿民回望丈夫:“你认为呢?”

阿近塞了满嘴的大福,觑着叔叔和婶婶。

伊兵卫率先举手:“身为男人不太好猜,但我觉得阿累夫人最可疑。”

“说得是。”阿民叹口气,“不过,阿路夫人也很可疑。因为她能自由进出本家。”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下手的不止一人。若是不同人在不同情况下,因不同的理由下手,也不足为奇。

“最早插针的应该是阿累夫人。由于阿梅小姐在那场演奏会大放异彩,她化身成阿花小姐,嫉妒起幸福的阿梅小姐。”

“所以,她才会往阿花小姐的人偶身上插针。”

“果真如此,本家的多右卫门老板不也一样?”

“从某个时候起,住吉屋众人都视诅咒为理所当然。这么一来,若遭有心人利用也不奇怪。”

叔叔和婶婶聊得正起劲,阿近擦擦嘴角,从旁出声道:

“可是……每次人偶被插针,阿梅小姐就会受苦。不论是她的亲生父母还是养父母,都不希望发生那样凄惨的情况吧?”

伊兵卫和阿民瞪大眼睛。

“阿近,你不懂吗?”

“阿花小姐的人偶被插针,和阿梅小姐冒湿疹,完全是两回事。”

湿疹是阿梅的心理因素造成,阿民轻捶胸口。

“得知人偶被插针,阿梅小姐认为‘阿花生气了,她恨我’,于是长出湿疹。不管是不是阿累夫人和阿路夫人所愿,都与她们无关。”

“所谓的诅咒,就是这么回事。”

“还有……”阿民顺势接上一句,又略显犹豫地舔舔嘴唇。

“还有什么?”阿近催促她往下说。

“或许你会认为婶婶很坏心,不过,每次看阿梅小姐为湿疹所苦,阿累夫人和阿路夫人不见得都会感到难过。”

阿近也想过这点。

“是互相嫉妒的缘故吗?”

阿路会嫉妒阿累与阿梅是亲生母女,同样地,阿累也会嫉妒阿路与阿梅的感情。阿累觉得阿梅喜欢养母,更胜于我这亲生母亲。

正因疼爱,才会憎恨。住吉屋里,为诅咒所困的两对父母和一个女儿,备受煎熬,甚至扯进婆婆和阿花的亡灵。

阿民细细端详阿近。

“老爷。”

她紧盯着阿近,执起伊兵卫的手。

“我们的阿近,在短短时间里,竟变得这般世故老练。”

“嗯,了不起。”

伊兵卫微微一笑,阿近颇感心虚。

“托您的福,再这样下去,我恐怕会太过老练而长出褥疮。”

“别这么说嘛,怪谈百物语还真有意思。”

“追究起来,就是嫉妒。”阿民正色道,“一个女儿身边有两对父母,一份财产分成两家店。不管台面上如何,难免不会暗自较劲,互别苗头。久而久之,囤积心底的事,自然需要宣泄的出口。这便是‘竹林里冒出一千根针’的由来。”

住吉屋的人们,全隐身在暗藏细针的昏暗竹林里。

“我和阿路夫人谈得来,也很喜欢她。不过,世界就是这么小,我多少听过住吉屋一些不堪入耳的传闻。”

他们本家与分家之间,其实处得并不融洽。由于本家的媳妇阿累个性柔弱,凡事都听分家的媳妇阿路发号施令,心中颇有怨气。多右卫门和仙右卫门兄弟俩也一样,当初店里的财产一分为二,多右卫门至今仍耿耿于怀。

“究竟是传言属实,抑或当事人所言为真,我们无从得知。或许两边都带有一点真实、一点虚假,尴尬的情况隐而不表,芝麻小事却故意夸大。”

“连我也不晓得自己在外头有什么传言,世人又是如何谈论我。”阿民突然正经道,“所以,这是很好的教训。”

“因为我们家也有两个儿子。”

伊兵卫喃喃低语,搔着后颈。

“他们迟早得娶媳妇,到时便会有外人住进家中,一旦拥有新家庭,就可能为一些以往从没想过的事起争执。”

“必须先做好心理准备。”

“这种情况下,要是一味忍耐,导致内心的不满一再累积,身子早晚会吃不消。”

阿民发怒般加重语气。“阿累夫人和阿路夫人也真是的,若实在不满唠唠叨叨、不肯接受双胞胎的婆婆,当场大打一架不就行了。同样地,妯娌之间有看不顺眼的地方,不如干脆直接亮爪子。正因不断压抑,情况才会变得这般复杂。”

伊兵卫微微挑眉。

“不过……做媳妇的可不都像你这么强悍。”

阿近悄悄附和一句:“到头来,故事中根本没有鬼魂登场。截至目前,这是最富世间俗味,也最能感同身受的人情故事。”

阿民注视着阿近,低喃“怎么办”。

“要是伊一郎和富次郎为你争风吃醋,你会站在哪一边?”

阿近顿时慌了手脚,差点打翻餐具。伊兵卫朗声大笑,阿民却坚称不是开玩笑。

“婶婶,别笑话我了,请您去拜托灯庵老板帮忙吧。”

住吉屋的人们努力表现得“和颜悦色”,却变成不懂怎么收起“和颜悦色”,板起脸孔。此时,出面解救他们的,是麻脸的神明使者阿胜。

“无论如何,你都想见她一面?”

“是的。要不然,总觉得有事挂在心头。”

“我明白了。”伊兵卫揽下这工作。

不过……

“最好再等一阵子。住吉屋没搬走,阿胜也不方便到我们家。”

于是,阿近多等十天。不过,之所以只等十天,是因住吉屋的人宛如鸟儿振翅飞离,匆匆忙忙收拾好店面,便迁往他处。

——今后,这两对夫妻仍会“和颜悦色”地一起生活吧。

他们搁下暗藏细针的竹林离开。望着人去楼空的邻家屋顶,阿近暗暗想着,希望过往的一切能永远搁置于此。

阿胜来访当天,黑白之间的花盆里插着菖蒲。此时离端午节尚早,但晨起前往附近习字所的童工新太,告诉阿近途中的运河沿岸长着茂盛的菖蒲。到那里一看,果然一片青翠,阿近开心地摘回几株。

那名体态柔美的女子,与菖蒲相当搭调。

与在“大七”擦身而过的那天一样,阿胜蒙着头巾,脸部遮去泰半。她低着头从后门走进屋内,悄然无声地来到黑白之间。

“恕我失礼。”

阿胜行一礼,取下头巾。

阿近既没倒抽一口气,也没眨眼,确实是这张脸。不过,说不吃惊是骗人的。

面对面一瞧,阿近发现阿胜美艳迷人。她才真的像人偶,不仅五官端整细致,肤光胜雪,还有一头乌黑秀发。

看来,疱疮神特别喜欢美人。

“奴家名叫阿胜。”

阿胜嫣然一笑,眼角微微浮现皱纹。

人力中介商的灯庵老板,似乎已向阿胜解释过三岛屋的这项嗜好,所以不需要叨絮的开场白。

阿近坦白道出对住吉屋故事的想法、同叔叔和婶婶的谈话内容,毫不隐瞒,阿胜则始终温柔地点着头聆听。自上次向阿岛吐露自己的遭遇后,阿近不曾在黑白之间讲这么多话。

最后,阿近像在倾诉内心的仰慕般说:“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想见您一面。”

她嘘一口气,感觉脸颊发烫,喉咙干渴。

仿佛看着气喘吁吁地高喊“娘,我回来了,今天发生这样一件事”的小孩,阿胜凝望阿近,眼中泛着笑意。

“府上的老爷、夫人,还有大小姐,真是明察秋毫。”

她连嗓音都很动听。

“由于是第一次承接住吉屋提议的工作,所以,尽管是灯庵老板介绍,我仍打算回绝。因为我认为无法胜任。”

不过,阿路直接与她交涉,流着泪哭求——请先见阿梅一面,一面就好,若同情她,就陪在她身旁吧。

“造访住吉屋后,我旋即改变想法。”

当时,阿梅并未发病。

“但重复长湿疹的部位,尤其是肌肤较柔软的手臂内侧等处,已微微形成黑痣。阿梅小姐让我看过患处。”

阿胜于心不忍,浑身颤抖。

“所以,您就接下这项任务了吧?”

阿胜小巧的银杏返[江户末期流行的女性发型,特征是将发髻上方分成左右两边的半圆形。]发髻微微侧向一旁,优雅地点点头。

“我既不是神明的使者,也未分得神明的力量。”

纯粹是个吉祥物。

“吉祥物……”

“只要大伙相信像我这样的人拥有驱魔的力量,我就能扮演好角色。所谓的吉祥物,便是这么回事。”

常在婚礼和迎娶的场合中受邀,即是人们相信这项习俗的缘故。

“近来,相信的人减少许多。倒不如说,忌讳我们这种人出席喜庆场合的人增加了。”

所以,这样的习俗应该会渐渐废除。

“我心想,住吉屋的这项差事,或许是我担任吉祥物的最后一项重要工作。”

“先前您住在隔壁,被当成神明般尊敬,会不会很不自在?”

“一点都不会。”阿胜眯起双眼,“又不是被摆在神龛上祭拜。果真如此,我会羞得无地自容。”

阿胜大多是跟在阿梅身边,陪她聊天、做女红或学才艺。

“我学过一点琴,能和阿梅小姐一起弹奏自娱。”

尽管不能粗鲁地直接问及阿胜的身世,但交谈中阿近隐约察觉,她若非出身武士之家,就是曾在达官显要的宅邸侍奉。

“大小姐听过我们的琴声吗?”

阿近微微脸红。“就在隔壁,想必听过,只是我平时匆匆忙忙、聒噪喧闹,一直没发现。”

“大小姐,您平时很忙碌吧?”

不只脸上,阿胜连脖颈都长有麻子。不过,当阿胜抬手掩嘴,深紫和服衣袖便滑落,露出如熟绢般白净的手腕。

阿胜为何掩嘴?因为她正强忍笑意。

“阿梅小姐常提到您。”

“提到我?”

在“大七”偶遇之前,我明明对阿梅一无所悉啊。

“宛如笼中鸟的阿梅小姐,最爱听外头的传闻。据说隔壁的三岛屋老板有个年轻可爱的侄女。刚来时,连店里的伙计和掌柜都跑去偷看。好像长得相当标致,但不知为何,总一身侍女装扮,卖力工作。”

——很奇怪的姑娘吧?

“连这种事也成为传闻啦?”

阿胜忍不住柔声轻笑。

“由于阿梅小姐常提起,连我都不禁心生好奇,很想知道隔壁的大小姐是怎样的人。

“非常高兴能与您见面。”阿胜重新低头行一礼,抬起脸,眼中却流露落寞之色。

“阿梅小姐见您每天都如此有活力,肯定很羡慕。传闻并非全是坏事。”

阿梅十分憧憬素未谋面的阿近,不仅想多了解她,还特别喜欢聊到她。

“阿梅小姐像孩子般率真,不懂藏心事。”

阿胜的口吻满是怜惜。

“所以,短短时间里,我得知许多住吉屋的内情,远超出阿路夫人告诉我的部分。不,连夫人不愿告诉我的,我也看得出来。”

她明白阿梅的心情,明白住吉屋的日常,明白阿路与仙右卫门的想法。

“我和大小姐有同感,住吉屋那诅咒的插针,肯定是活人所为。不过,下手的不止一人,也并非有可怕的阴谋。”

阿近不住重重点头。

“他们只是遭诅咒束缚。若要解开诅咒,施加另一种咒术即可。”

一个能打开住吉屋这个封闭容器的全新咒术。其实,住吉屋的人们也由衷期盼。

“那就是我该做的工作。”

因为我是吉祥物,所以有这个能耐。

“明了这一点,就没什么难处。幸好我是个老练的吉祥物。”

“连那个长得像蛤蟆的灯庵老板都拍胸脯保证,对吧?”

“是的,真得感谢他。”

两人相视而笑。

“能见到您,实在太好了。”

“和您面对面聊过,我心中舒坦不少。因为那前所未有的重要工作,一直有件事搁在我心头。

“见过大小姐后,我才明白。”

“阿胜小姐……”

由于有些难以启齿,阿近像在告白般,一颗心扑通直跳。

“今后……您有何打算?”

打算一直当吉祥物维生吗?这话阿近还是问不出口。

“可有家人依靠?”

阿胜平静地应道:“我和亲人缘浅。”

一直是孤家寡人。

“既然这样……”

见阿近吞吞吐吐,阿胜侧着头嫣然一笑。

“接下来能否到我家?”

阿胜脸上浮现温柔的微笑,开口:“大小姐,您担任怪谈百物语的聆听者吧?”

“是的。”

“您一个人会感到不安、害怕,需要像我这样的守护者——能驱魔的吉祥物,是吗?”

阿近使劲摇头。“不,不是的。我体验过所谓恐怖的事,也和不属于人世的对象交过手,但那些全是我自作自受。所以,倒不如说,通过恐怖的遭遇,反而能化解我身上的罪业。”

阿近不知该如何解释,不禁焦急起来。

“我自己便能处理。可是,您……”

阿胜以更温柔的口吻问:“大小姐是同情我,想安慰我吗?”

“不,不是的!”阿近不由得高声辩驳。

紧绷的气氛持续片刻后,阿胜双手平放膝前。

“请原谅,我一点都不认为您有这样的心思。”

“对不起。”

阿近仿佛变成孩子般悄声道。

“虽然先前从没想过,但我也许仍会感到不安。”

“即使听过其他不可思议的故事,还是会不安吗?”

“是的。不过,住吉屋的诅咒不像鬼魂、妖怪作祟或死者怨念之类的东西,反而更恐怖。”

阿胜缓缓颔首。“提到像样的鬼魂,大概只有那位总是配合世人,适时现身的婆婆了。”

“说的也是,总会算准时机出现在人们梦中。”

阿胜格格娇笑。“梦里的事,无从确认。若有人称在梦中看见,我们只能半信半疑。”

阿近倾身向前:“某一晚,住吉屋众人做了相同的梦,这事您怎么看?”

“大概是其中一人提起,大伙便附和着这样说吧。也可能是言谈之间,就当自己真的做过相同的梦。”

“因为当时那场梦,对众人是必要的吗?”

“我是这么认为。”

阿近也有同感,于是又更加欣赏阿胜。

“那么,阿花小姐的鬼魂呢?最后虽归咎是那位婆婆搞的花样,但原先似乎是出入住吉屋的工匠撞见穿浴衣、缠水蓝腰带的阿花小姐。”

阿胜脸上的笑意未减。“工匠是否真的目睹,那可难讲。”

没错,从头到尾,阿近听的都是阿路说的“故事”。

“不过,阿梅小姐倒有不一样的看法……”

阿胜望着远方。

“阿路夫人谈起那件事时,是说‘起初我怀疑是仙右卫门不愿回本家,故意要工匠撒谎’吧?”

或许这就是真相,阿胜推测道。

“您可终于掏出真心话。”

阿近的口吻略带戏谑,阿胜连忙安抚她,要她切莫见怪。

“阿胜小姐,您见过鬼魂或妖怪吗?”

阿胜摇摇头,注视着阿近。

“一次也没有?”

“是的,从来没有。”

“不过,您确实是驱魔的吉祥物啊。”

“我扮演的角色,在相信的人心里,是派得上用场的吉祥物。”

阿近闻言,弹起似的重新坐正。“既然如此,请助我一臂之力吧。”

为了能毫无畏惧地面对阳间和阴间的妖魔,她希望阿胜能陪在身旁。交谈过程中,这个念头越发坚定。

“应该有很多人在一旁支持您、守护您吧。”

我确实有叔叔、婶婶,有阿岛,还有阿贵和清太郎。

不过,阿近仍希望有阿胜陪伴。

阿近没再多言,只是向阿胜低头恳求。不久,阿胜平静地开口。

“听灯庵老板提过,府上在征女侍?”

阿近双眼一亮:“是的。”

既然如此……阿胜点点头。

“您愿意雇我为女侍吗?那么,我便能一直待在您身边,就近为您驱魔。”

阿胜莞尔一笑。“在您当腻百物语聆听者的角色,或嫁作人妇,不再需要我这样的吉祥物之前,让我为您效力吧。”

阿近第一次在黑白之间高兴地拍手:“谢谢您。”

“大小姐,您可不能擅自做主,得先征询老爷和夫人的同意啊。”

“我会去取得他们的同意。”

我早料到会是这种情形——阿民非但不吃惊,甚至流露早就了然于胸的神情。黑白之间里,她坐在阿近身旁,展现出老板娘对新进女侍应有的威仪。

“我家老爷说,阿近差不多需要一名得力助手了。”

他们早已看穿吗?叔叔和婶婶真是不容小觑。

“嗯,原以为我与知心好姐妹阿路将就此别离,没想到她竟留下这份饯别礼。”

阿民利落地谈妥此事。

“不过,阿胜,今后你是否会和当吉祥物的工作划清界限呢?”

“是。若没荣幸获得今日这差事,我也决定不再继续。先前我便向灯庵老板表明。”

“这又是为什么?”

“多年来,我一直是陪同新娘出嫁,但在这次住吉屋的婚礼中,我首次穿戴新娘礼服。

“我当下便想,这是很好的区隔,我要从此抽身。”

“嗯,确实是很好的区隔。”

不知为何,阿民语带玩味。

“你那身新娘装扮相当漂亮。”

“谢谢夸奖。”

仰望黑白之间的天花板,阿民叹口气,露出苦笑。

“见穿新娘礼服的是别人,我吓一大跳,以为阿梅小姐出状况,却发现她缩着身子躲在花轿里。”

咦!阿近大叫出声,吓得阿民和阿胜差点没跳起。

“阿梅小姐在花轿里?”

“是的。为谨慎起见,我穿上新娘礼服,在花轿平安抵达男方家前,一路保护阿梅小姐。”

阿路担心阿梅在住吉屋展现美丽的新娘装扮,竹林里又会飞来无数细针。

“此举实在太过小心,可是,如今我已能体会她的心情。”

为掩饰惊诧,阿民极力装得若无其事,费了一番力气。

“从那之后,我便期待阿路夫人能来说个究竟。”

“不过,自始至终,出嫁的都是阿梅小姐。她一直待在花轿内……”

果真如此,阿近在后门看到的姑娘是谁?

阿近冒着冷汗,告诉两人她瞥见一个像随身女侍,装扮朴素,长得和阿梅一模一样的女子。

沉默半晌,阿民率先开口。

“是阿花小姐。”

不然还会是谁?

“她希望这次没有任何阻挠,阿梅能在阿胜这样的吉祥物庇佑下,获得幸福。”

她前来送行,并在一旁守护。

不过,她为何作势膜拜阿近?

“或许是想说,不好意思,惊扰到你,在此致歉。”

阿民语带诙谐,一回神,却发现阿胜眼里噙着泪水。阿胜低喃着,她真善良啊,轻轻拭去眼角的湿意。

阿近发现阿民露出袖口的手腕直冒鸡皮疙瘩。

“啊,好恐怖。”阿民浑身发抖。

果然有鬼魂出现。

“就算是再善良不过的鬼魂,我依然很怕阴间的事物。”

阿民面向三岛屋的新女侍。

“阿胜,有劳了。阿近和三岛屋需要你的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