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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暗兽

江户的梅雨季来临。

连日天气阴沉潮湿,让人心情郁闷。

在老家时,阿近便不喜欢这时节。会莫名倦怠,没有食欲,浑身提不起劲。

“不仅是天气的缘故,是你也差不多累了,好好休息吧。”

在叔叔和婶婶的宠爱下,阿近来到三岛屋后,头一次在寝室里躺上一整天,聆听着屋檐的滴答雨声,享受奢侈的悠闲。

所幸,最近阿胜已完全熟悉店里的工作。尽管阿近仍会觉得不自在,但暂且不必担心人手不足,得以好好休息。

阿胜算是阿近亲手“提拔”,刚开始阿民有些担心。

——阿岛不会嫉妒吧?

然而,她根本是杞人忧天。经历过俗世疾苦的阿岛与阿胜,彼此敬重。伊兵卫形容两人就像相知相惜的剑豪。

比较麻烦的,反而是包括掌柜八十助在内的男伙计。工房的师傅中,女性都能坦然接受阿胜,但男性不知是觉得麻脸不忍目睹,还是害怕,总是处不来。

阿胜倒是习以为常,不甚在意。有人心生排斥,她便不会刻意亲近对方。于是,工房的事务自然多由阿岛打点,三岛屋家中则由阿胜负责,两人的分工颇为顺利周全。

“你们相处融洽自是不错,不过按规矩,仍应由阿岛担任女侍总管。”

阿民提及此事时,两人不约而同地表示:

“女侍总管是阿近小姐。”

“我们都是大小姐的手下。”

阿近十分感激,却也顿觉责任沉重。

而就在这阴雨绵绵的某日,三岛屋里发生一件离奇事。

每天辰时(上午八点)到午时(正午),童工新太都会到附近的习字所上课。

习字所通常卯时过半(上午七点)开始,中间午休,接着便一直上到未时(下午两点)。由于新太有店里的工作要忙,事先征求过师傅的同意,允许他以这种方式上课。不过,商家的童工到习字所的情形实属罕见,阿岛担心他会受同学欺负。

“三岛屋虽视为理所当然,但其他店家可不是这么回事。应该说,三岛屋与众不同。”

三岛屋相当厚待店内伙计。

平日伙食绝不吝啬,甚至每天提供点心。另外,每逢节日还会请伙计上馆子,或老板自掏腰包带着游山玩水。伙计一有病痛,也会马上请大夫。确实与众不同。

“当然,不乏和三岛屋一样善待伙计的店家,只是毕竟不多。一般店家对伙计都十分严苛。”

“我们店里对工作不也很严苛?”

“那是两回事。”

习字所里的孩子来自不同家庭,所以新太会与住贫穷大杂院的孩童,及商家子弟共读,其中或许也有武士家的孩子。身处这样的环境,新太要是不明白自身的幸运,随口说出三岛屋内的情形,恐怕会招人眼红嫉恨,惹来“臭美”“糟蹋”的谩骂。

“放心吧,孩子们会和睦相处的。”

八十助一笑置之,但阿岛仍是牵肠挂肚。

新太本人倒是相当开朗,不仅快乐地习字,似乎还交了朋友。于是,阿岛渐渐放宽心,然而……

某日,新太挂彩而回。

“小新,你这是怎么啦?”

阿近与阿胜送中午的便当到工房,返家准备打开厨房后门时,传出阿岛悲鸣般的逼问声。

两人急忙冲进屋内,只见阿岛蹲身抱着新太。

“大……大小姐。”

被搂在怀里的新太大感难为情,一脸不知所措。他右眼乌青一大块,肿得遮去大半视线,鼻梁也发肿,挂着一行血。

“哇,好严重的瘀青。”

阿岛语带哽咽。“其他的伤呢?你额头也肿起来了。还有哪里疼?没了吗?你倒是快说啊。”

“你摇得这么用力,小新会头晕的。”

阿胜笑着分开两人。虽然对阿岛有点抱歉,但阿近仍忍不住笑出声,连伤员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新太握着湿手巾,藏在背后,大概是想在阿岛发现前自行处理。

“你先坐下。阿岛姐,麻烦帮忙拿药箱,我需要软膏。”

阿胜利落地拉阿岛到一旁。阿岛不断嚷着“不好了、不好了”,踉跄奔向走廊。

“对不起。”

新太的额头肿了一个大包,顶端微微泛红,似乎又辣又痛,鼻血也流个不停。阿近急忙重新沾湿手巾,覆在他额上。

“哗,你这场架打得可真厉害。”

阿胜温柔而迅速地检视新太的伤势,她十分懂得照顾孩子。这么一提,新太虽然算是男伙计,却没理会掌柜他们,很快就与阿胜亲近,或许也是此一缘故。

“到处红肿瘀青,幸好没伤到筋骨。”

“才不是打架。”新太急忙解释,“不,我不是在辩解,但真的不是打架,小直也没有恶意。”

“是那个叫小直的孩子打你吗?”

“我说过,不是小直的错!”

见新太涨红着脸袒护对方,阿近和阿胜交换一眼。不久,阿民拎着药箱,拉八十助一起出现。

“什么嘛,这点小伤抹抹口水就好。倒是阿岛,快去准备午饭吧。”

于是,直到午餐时,新太才娓娓道出原委。

新太上课的习字所,位于三岛屋前方隔两条大路的白壁町。那是幢小小的出租宅舍,外头只挂着“习字处”的广告牌,没有名称,不过附近的人皆管它叫“安静处”。主事的是一位女师傅静香,教学十分严格。若发现学员东张西望或窃窃私语,她便会挥动长尺,狠狠教训一番,所以大伙都很安分,不敢随意作声,因而博得这样的称号[日文的“静香”和“安静”同音。]。

静香老师年岁已高。听说她是御家人[指江户初期,直属于将军,俸禄一万石以下的家臣,后又区分为旗本与御家人两种。]的遗孀,丈夫去世后,为维持生计,也为替平日生活增添生气,才开设这家习字所。由于出身武家,虽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身体仍旧硬朗。她不仅教读书、算术,亦相当重视礼仪,所以学员十分敬畏她,但在孩子的父母之间倒是颇受好评。尤其,有人说,只要把女孩交给静香老师,只要短短五天,哪怕是乡下土包子,都能调教成像样的女侍。

起初,新太吓得胆战心惊,怀疑自己是否待得下去。不过,正因有严师管教,学员情谊深厚,甚至会互相安慰。习惯这样的生活后,每天都很愉快,学习也变得充满乐趣。

约莫二十天前,习字所新来一名学员,他就是小直——直太郎。

“小直原住在本所绿町的大杂院。”

家中只有父母和直太郎三人。父亲在某座武家宅邸担任御用人[江户时代的武家职务,在主人身边管理日常生活的杂事。],平时直太郎总是与母亲待在一起。母亲每天会到附近的饭馆帮佣,贴补家用。一家过着俭朴和乐的生活。

“上个月,小直的父亲命丧火窟。”

端午节刚过不久,某天深夜时分,小石川马场附近发生火灾。那一带有不少商家,街道上寺庙和武家宅邸林立。

“小直父亲任职的宅邸,就是起火点。”

据说是忘记熄灭烛火而酿灾,起火点的宅邸与隔壁空屋烧得精光,四周好几栋房屋为方便灭火,遭到拆除。就是这样一场深夜大火。

“除小直的父亲外,还有一名年轻武士和女侍被烧死。”

武家宅邸雇用的御用人,一向风评不佳。大伙都说,他们明明是庶民,却狐假虎威,贪财爱钱。不过,直太郎的父亲行事一丝不苟,且忠心耿耿,或许正因如此,才来不及逃生。

被抛下的母子俩,顿时不知何去何从。十一岁的直太郎,虽已是懂事的年纪,但还无法像大人一样工作。光靠母亲赚钱养家,实在难以糊口。

“于是,小直成为八百浓的养子。”

“咦,是那家八百浓吗?”

三岛屋前方不远处有家蔬果店。由于他们的售价偏高,阿民不太喜欢,不是三岛屋会光顾的店家。不过,价格高,质量相对较好。顾客都是大型料理店,生意颇为兴隆。附带一提,这一家子姿态很高,瞧不起穷人。阿岛说他们目中无人,十分嫌恶。

“八百浓的老板,是小直父亲的堂弟。”

八百浓老板没有孩子,一直在找养子。

“这么一提,确实耳闻过此事。”

与左邻右舍相熟的阿岛,相当清楚内情。

“他们老板娘曾感叹,既然要收养子,最好有血缘关系,可惜天不从人愿。”

虽然讨厌对方,倒是知道得挺详细。

“所以,不是突然决定收小直当养子,而是双方早就谈过?”

“好像是。”新太点点头,“小直不愿意当八百浓的养子,父母也保证绝不会送他去,但事到如今,已没其他办法。”

目前,直太郎的母亲在其他店当住店女侍。

“八百浓真坏心,干吗不连他母亲一起收留。”

“同时拥有两个母亲,情况会变得较复杂。”

阿胜平静地向横眉竖目的阿岛解释。阿近也暗想:没错,那样可能会变成和住吉屋一样。

“站在小直母亲的立场,自然会觉得与其两人过这种苦日子,不如让小直当八百浓的继承人。”

“话是没错啦。”阿岛噘着嘴应道。

“八百浓看准对方的心思,乘虚而入,这种做法我实在无法苟同。”

阿近问道:“虽然有血缘关系,但连挑剔的八百浓老板都如此期盼,可见小直是个好孩子吧?”

他不仅书念得好,个性沉稳,且活泼机灵,身体也很健壮。

“不过……”新太欲言又止,“小直有点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我猜,大概是他遭遇太多难过的事。”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某天突然丧父,随即硬被带离母亲身边,莫名从安贫和乐的大杂院生活,改过起富裕却百般拘束的养子生活。

周遭全是陌生的大人。他既痛苦又寂寞,非常思念母亲。但他明白得忍耐,于是压抑的情绪不时爆发。

“小直很好相处,火灾的事是他主动告诉我的,还解释他是从哪儿来,为什么会成为八百浓家的孩子。不过,他忽然发火或大哭时,就会变得不可理喻,谁都拿他没办法。”

起因往往是一点小事。诸如同侪间漫不经心的交谈、静香老师的警告、有人发笑或吵闹之类,尽是些微不足道的琐事。

今天也是如此。上完课准备回家时,直太郎问新太要不要一起走,不巧新太没听见,所以没回话。

“当时,我在和小功、小贵聊天。”

新太与其他同伴聊得很起劲。只要上完课,就不会挨静香老师骂。这是新太一整天最快乐的时刻。

“虽然没听见,但小直似乎叫我好几遍。”

于是,直太郎不耐烦地大打出手。

搞不清楚状况的新太被痛殴一顿。静香老师连忙拿着长尺赶来,周遭同伴也一拥而上,压制住直太郎,新太才得救。然而,直太郎又甩开众人,宛如野狗般,想扑向新太。

“静香老师要我先回家。”

新太也没疗伤,一路逃回店里。

“现下小直可能正在挨骂吧……”

颓然垂首的新太,内心的难过远胜身体的伤痛。

“你人真好。男子汉被打破额头,你应该更生气。”

尽管阿岛如此训斥,新太依旧没回话。阿岛也挺好笑的,说他被打破额头,未免太夸张。

“小直好可怜。”阿胜低语,嗓音依然沉稳。

“他失去父母的依靠还不到一个月吧?脑袋和心情都一团混乱,也是理所当然。何况,他正值叛逆的年纪。”

“小新,你可不能变得叛逆,会给大伙添麻烦。”

看着阿岛与阿胜的一来一往,阿近逐渐明白为何两人能处得融洽。想必是阿岛的冲动与阿胜的低调,恰恰形成互补。

“小直在八百浓过得怎样?小新,你有没有听过什么?”

新太垂头丧气地抬眼。

“我也不清楚他在店里的情况。不过,他第一次到静香老师的习字所时,模样简直像老爷的妖怪画。”

三岛屋主人伊兵卫不知基于何种古怪偏好,拥有一张幽灵画,据说出自某知名画师之手。他偶尔会取出挂在墙上,四周顿时仿佛笼罩在阴影下,连阳光和座灯的灯光都照不进来。

“他和我们一起玩,不,是一起上课后,便渐渐恢复正常,不再像妖怪。”

是结交的新伙伴,成为他的心灵支柱吗?

“还有,每次‘深考塾’的青野老师过来,小直就会充满朝气。我猜,那才是小直原本的模样。”

青野老师是谁?三个女人不约而同地问。

“以前小直在绿町的习字所上课时教过他的老师。”

直太郎改到静香老师的习字所上课后,青野老师放心不下,不时会去看他。

“小直脾气失控时,即使挨静香老师骂,也一样管不住自己。可是,只要青野老师跟他讲道理,他就会恢复冷静。”

因此,起初认为青野老师多管闲事,而态度冷淡的静香老师,最近似乎很倚重他的帮忙。

“小直很黏那位老师吧?”

想必是见直太郎生活周遭全是陌生人,青野老师心生同情,不忍弃他不顾。每隔两三天,他便会从本所来到神田白壁町,相当勤快。

“真是个爱照顾人的老师。”

“嗯,是个很善良的老师。”新太好不容易舒展愁眉,“小直告诉青野老师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老师要我多关照他。”

“这么说,你是因受人请托,认为得拿出男子气概,尽管发生今天的事,也不能对小直生气,是吗?”

“是的。”

“不过,你不能默默原谅他。毕竟动不动就挥拳动粗是不对的,小直得向小新道歉。今后两人也要和睦相处,小新得帮助小直,让他找回真正的自己。”

将年长的阿岛和阿胜晾在一旁,阿近不由得说教起来。然而,像这种情况,身为新太家人的三岛屋该怎么做才好,她实在没半点头绪。

伊兵卫和阿民都表示,小孩子吵架随他们去,用不着大惊小怪。

然而,阿近不禁思索“这样放任不管好吗”。未时(下午两点)刚过,静香老师略显慌张地造访三岛屋。她担心新太的伤势,特地为赶新太回家的粗鲁做法上门道歉。

叔叔和婶婶嘴上虽说“劳她专程跑一趟,真是感激不尽”,却明显流露懒得搭理的神情,于是,阿近以代理人的身份与静香老师见面。她果然是位老太太,但仪态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气势,腰杆直挺,像插着一把尺。尽管身材清癯,胳膊瘦骨嶙峋,但管教学员时,肯定是刚劲有力。

“与其说是打架,其实是直太郎无故殴打新太,所以错在直太郎。请别责怪新太。”

“我明白,”阿近应道,“直太郎情况如何?”

“我狠狠骂了他一顿,不过……

“不晓得他父母会怎么做。”从静香老师眉头紧蹙的模样,看得出她也对八百浓颇为不满。

翌日,新太踩着不自然的步伐前往习字所,直太郎则请假一天。

隔天,直太郎还是请假。

第三天,新太额头上的包已消肿,瘀青也变淡,但直太郎依然没出现。

“不会是罢学了吧?”

“有可能……”

这样反倒令人担心。整天关在八百浓,见不到朋友,直太郎不是会更寂寞,更容易闹脾气吗?

“惹出这场风波,八百浓的人搞不好会认为他不像话,而把他赶出去。这么一来,小直又会变得和妖怪一样。”

“小新,别老往坏的方面想。”

阿岛果然是阿岛,见八百浓完全没来问候一声,相当不满。

“静香老师说过,新太根本没错,而且被打得这么严重,大家都是开店做生意的,住得又近,实在没道理装傻。”

五天过去,新太仍一脸颓丧地返回,说小直还是没去习字所,但下午……

“大小姐,小直他……”

来向新太道歉了。

进屋通报的阿胜一脸惊讶。

“还有老师陪同。”

不是静香老师,而是本所的老师。

“哦,是小直原本的老师吧?”

“是一位武士呢,大小姐。模样像浪人。”

若是习字所的老师,实在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阿胜究竟为何会如此诧异?

“他们在后门口,说想见小新一面。”

照情况来看,得由阿近出面。她急忙带着新太到后门。

土间的入口台阶旁,站着一个理小平头的男孩,体格比新太大上一圈,肩膀精壮结实。不过,他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嘴角下垂,显得很孩子气。

“小直,老师!”

新太朗声叫道,冲向理小平头的男孩,及陪在一旁,穿藏青色白花上衣搭裙裤的武士。

“老师,您果然来了。太好啦,小直。”

直太郎的嘴角垂得更低。大概是听到新太的话声,再也按捺不住情绪,他眼中噙着泪水。

此时,穿着裙裤的武士搭着直太郎的头,要他鞠躬。

“他想跟新太道歉。直太郎,在哭之前,应该先说话吧。”

“对……对……对不起。”直太郎缩着身子,仿佛想缩小到完全消失。

“干吗啦?小直,别哭嘛。”

新太像个大人般,戳直太郎的肩膀一下,开心地逗他玩,放心露出欢悦的笑脸。

新太称呼“老师”的男子,转身向阿近行一礼。

“忘了自我介绍,在下是本所龟泽町习字所‘深考塾’的教师,名叫青野利一郎。此次真的对新太很不好意思,这么晚才陪学生来道歉,请见谅。”

新太与三岛屋众人,并未对直太郎怀恨在心(也许阿岛例外),两个孩子很快言归于好。阿近谢谢老师专程造访,并告诉直太郎“今后也要与小新和睦相处”。

“事实上……”青野老师说,“静香老师暂时禁止直太郎上习字所。”

在他能规规矩矩,平和地与同侪一起学习前,不准到“安静处”。

“算是被逐出师门吗?”

忆起静香老师严峻的面容,阿近不禁脱口而出。

“不,说逐出师门有点夸张。”

青野老师不禁露出苦笑。“习字所惩罚调皮的孩子,都会用这个方法。”

“这样啊,所以青野老师回来当小直的老师。”新太很快明白情况,“真是太好了,小直。”

“只有他闭门思过期间,况且,我也很严厉呢。”

他带着威严的目光,低头吩咐“直太郎得好好反省”。直太郎马上立正站挺。

“为避免再生气动粗,我会努力锻炼自己。”

直太郎一本正经地保证,青野老师按着他的头,又行一礼后便告辞。新太依依不舍地送两人出去,一路上还说了不少话。

阿近站在入门台阶旁,发觉自己和刚刚的阿胜一样频频眨眼,忍不住偷笑。原来阿胜吃惊的是这个啊。

由于静香老师是位老太太,阿近以为习字所和学问所的师傅,都是类似上了年纪的长者。习字所也算是一门生意,面对的虽是学员,但学员背后还有父母。师傅若没相当的威仪便无法胜任,因此……

——我满心认定他是个像慈祥老爷爷或像父亲一样的老师。

“深考塾”的青野利一郎曾是武士。习字所请武士或浪人当老师,并不稀奇,但年轻人可就不常见了。

他的衣服和裙裤十分老旧,领子宽松,缝线脱落。尽管发髻绑得差强人意,却是前额没剃干净的浪人头。看他很习惯这样的打扮,想必不是最近才过起浪人生活。虽然身材高大,但略显清瘦,不像三餐都有吃饱。

不过,确实是个口舌流畅,眉目清明的年轻人。

——这样的年轻人能担任老师吗?

瞧直太郎和新太的模样,他似乎颇受孩子爱戴。简短的交谈中,阿近惊讶连连。

“咦,大小姐。”

快步奔回的新太,礼貌周到地双脚并拢,行一礼。“让您担心,对不起。”

“你们能重修旧好,太好了。”

阿近有些难为情,便模仿阿民的口吻应道。

“青野老师还真年轻。”

“听说‘深考塾’有位大师傅,青野老师是小师傅。”

噢,这样就稍微能理解。

“吓我一跳。”

“咦?”新太睁大眼睛,似乎很开心,“老师也吓一跳。”

“为什么?”

“他问我,刚才那个人真的是老板娘吗?”

看来老师也误会了。

“小新,你有没有好好向老师解释?”

“有。我告诉老师,阿近小姐是家里的女侍总管。”

“这样岂不越描越黑?”

“所以老师侧着头,一脸纳闷地回去。”

想必是觉得这家店很奇怪吧,阿近耸耸肩。

三岛屋里,最关心这个话题的就属阿岛。

“大小姐,您为什么没叫我来呢?”

“阿岛姐不是在忙吗?”

“居然禁止小直上课,静香老师应该是和八百浓老板起了冲突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

“怎么是本所的老师陪同,最重要的父母却装不知道?”

“嗯。”

“您为何不问?青野老师大概晓得详情。”

“就算问了,那老师也不会透露。”

因为直太郎在旁边,没必要的事,老师不可能多说。

“好吧,这项任务包在我身上。”

明明没人委托,却将工作往身上揽,果然是阿岛的作风。没几天,她便打听到附近的各种传闻。

“据说是八百浓那对夫妻言语傲慢,惹恼静香老师。”

称对方“夫妻”不妥,至少该称他们为“八百浓的老爷和夫人”吧?

“他们完全把直太郎家教不好的事摆在一旁,反咬静香老师一口,说她被学员耍得团团转,太不可靠。静香老师听得火冒三丈。”

习字所虽是一门生意,但师傅的地位绝对比身为客人的学员崇高。这是和其他生意最大的不同,正因如此,师傅威严十足,是理所当然,受学员尊敬,也是理所当然。更何况,静香老师出身武家,遭“八百屋这种人”反讥,难怪会发火。

“双方大吵一架,差点真的把小直逐出师门,幸亏青野老师居中调停,向两边磕头请托,极力安抚。”

青野老师与八百浓交涉,决定暂时亲自去八百浓教直太郎读书和修身。

“八百浓方面似乎以为只要换一家习字所就行。”

这么一来,直太郎将无法消除内心的不安。好不容易在“安静处”交到朋友,又硬被拆散,他的脾气恐怕会变得比以前更坏。直太郎无处依靠的心灵,若不想办法给予力量,细心培育,他永远难以与养父母及八百浓相处融洽。

“真是个爱照顾人的老师。还是,他不小心插手此事,一时不知该如何抽身?”

“他一定是很善良的人。”阿胜在一旁柔声说,“我也想见见青野老师,小新似乎非常喜欢他。”

“大概是与学生的年龄差距比他们父母小,才觉得亲近吧。附近见过他的人,都形容他是风一来就会被吹跑的青葫芦[青葫芦颜色较白,所以用来形容身材瘦弱、脸色苍白的人。]。”

青葫芦是吧。

“这次的情况,生气的静香老师显得理直气壮,令人敬佩。青野老师居中调停,说来好听,其实都在向八百浓哈腰,实在太软弱。”

阿岛平时没这么毒舌,之所以一直怒意未消,似乎是出于憎恨八百浓的心理。

“八百浓那对恶夫妻竟然四处放话,说三岛屋不是他们的客人,且新太只是童工,不过是在童工身上打出个包,怎么可能低头道歉。”

终于连“恶夫妻”都出口。

“有什么关系,随他们讲吧。”

“大小姐,关系可大着呢。八百浓甚至说,三岛屋如今成了名店,咸鱼翻身,但十年前不过是扛着细竹四处叫卖的低贱小贩。”

见阿岛大发雷霆,阿近、阿胜、新太商量好,绝不把今天的事传出去。

“大小姐,人情世故真是复杂难懂。”

新太似乎上了一课。

刚开始进行怪谈百物语时,伊兵卫曾表示“每五天便要请一人来说故事”。

现下细想,那实在太过天真。接待素未谋面的人,并亲切询问对方的故事,是一项劳神又费力的工作。之后,他逐渐明白这点,便拉长邀人前来的间隔,但像最近黑白之间一直空着,还是第一次。伊兵卫似乎十分期盼听下个故事。

“眼看教人郁闷的梅雨就快结束,差不多能和灯庵老板说一声了吧。”

可是,阿近很难马上回答“好啊”,不,是有其他原因,让她不想答应。

不为别的,正是八百浓的直太郎与“深考塾”老师青野利一郎的后续情况。

八百浓与三岛屋近在咫尺,之后阿近曾多次在路上遇见青野老师。可能是正要前往八百浓,要不就是从八百浓离开,他总拎着一个装有书本和文具的包袱。由于是趁本所习字所的课堂空当前来,想必费了不少苦心安排。每次看到他的时间都不同,且总是疾步而行。他不仅衣服和裙裤破损,连草鞋都很老旧。

偶尔,青野老师会和直太郎一起出现在八百浓旁,约莫是小直送老师到门口吧。先前上三岛屋道歉时顶着小平头的直太郎,现下却像小沙弥般顶着大光头,实在教人惊讶。一般孩子到十一岁,绑发髻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理光头应该有什么理由。

没错……肯定有理由,阿近隐约嗅出不寻常的气味。

令直太郎思绪纷乱的根源,恐怕有另一段复杂的隐情,不单是突然被丢进养父母家,生活方式改变的缘故。所以,青野老师无法放任直太郎不管。

会不会打探太多?不过,阿近并非胡乱猜测。

夺走直太郎父亲性命的那场火灾,起火点的宅邸和隔壁空屋都烧得精光。那幢“空屋”,让阿近十分挂怀。

先前安藤坂的空屋[详细故事请见《怪谈百物语·事始》。],至今仍深深烙印在阿近心中。屋内蕴含绚烂的黑暗,才招人喜爱。这份喜爱,无关其来自阳间或阴间。

从那之后,一提到空屋,阿近就会感到心神不宁,何况这次牵涉一场掠夺三条人命的大火。无火不起烟。如同火熄灭后,会飘散一股不寻常的烟味,阿近不禁产生这样的联想。

不过,这纯粹是她的猜测。此外,还有一件事吸引她的注意。

到店里工作的新太,似乎比阿近更有机会遇到青野老师,碰面就会向他问候或聊天。大概是想知道小直的情况,且能见到喜欢的老师,他也很开心,才会特别留意吧。

有次和小新一块整理餐具时,他突然提起:

“大小姐,上次遇见青野老师,他问我一句。”

——听说三岛屋四处搜集百物语,是真的吗?

“我告诉他,是真的,那是我家老爷的嗜好,不过负责聆听的是大小姐,老师吓一跳。”

“哦,”阿近不为所动,“他为什么会知道?”

“不是我讲的,是从静香老师那里听说的。”

刚开始收集百物语时,伊兵卫充满干劲地招募说故事的人,四处宣传,所以连习字所的小孩也晓得此事。唯一的差别,只在于相不相信。

依新太的描述,青野老师似乎很认真地询问,不是调侃孩童的口吻。而且,他还问聆听百物语时,新太是否会在场。新太回答“不,聆听者这个重要角色,由大小姐单独负责”,青野老师惊讶不已,随即陷入沉思。

他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阿近从他身上闻得出这种味道。直太郎或八百浓可能藏有秘密,青野老师应该知情。

经过数天……

阿近刚觉得申时(下午四点)的钟声似乎有些混浊,西风陡然增强,乌云汹涌,遮蔽太阳,随即响起大雨欲来的隆隆雷声。她抬头仰望,顿时有一滴温热的雨滴落在脸上。

是梅雨季尾声的雷雨。她们分头收衣服进屋,关上房间的防雨窗。此时,雨哗啦哗啦落下,西风呼号,阿近跑去盖上炉灶的烟囱。

轰隆,紧接着一声雷响。三岛屋内传来一声尖叫。

“呀!”

阿胜笑着探进厨房:“阿岛姐头也不回地遁入壁橱。”

“她最怕打雷了。”

阿岛来不及吊起避雷用的蚊帐,随手一抛,直接躲到壁橱里。

“只要有我在,连雷兽也不敢靠近,不用怕。”阿胜刻意扮起吉祥物。

宛如天河溃堤,降下倾盆大雨,屋内陡然弥漫起一股雨的气味。

此时,后院响起一阵掺杂“呀”和“哇”的叫声。

“快点、快点!”

大声嚷嚷着冲进后门的新太,并不是一个人,青野老师也在一起。他头发和脸颊濡湿,双肩衣服沾湿变色。

“大小姐,我带老师来躲……”

话还没完,近处发出轰隆巨响,阿岛的尖叫声传遍屋内。

“呀!”

新太紧抓着阿胜,阿近则单手遮眼。

“让人见丑了……”

阿近说声“抱歉”,定睛一看,老师低着头强忍笑意。

于是,雷雨结束前的半小时,阿近再度与青野利一郎面对面。听他提到直太郎一切安好,很想早日习惯八百浓的生活,重回习字所;新太则不时会偷偷越过八百浓后墙去看直太郎,直太郎十分开心,且新太还常鼓励他。

“小新真是的。”

“不是常常,只有偶尔,我并未怠惰工作。”

雷声停止后,依然飘着小雨,阿近劝老师撑伞。老师说句“感激不尽,那就借用一下”,便收下伞。阿近觉得,老师确实很瘦,但并不像什么青葫芦,只是长了张娃娃脸,才显得不可靠。

见阳光再度从云缝露脸,阿近打开房间的防雨窗。此时,阿胜悄悄走近低语:

“青野老师肯定很快会再来。”

“若是还伞,何时都没关系啊。”

“不,是会来黑白之间。”

阿近直眨眼,回望阿胜。“你怎么晓得?”

阿胜莞尔一笑。“他离开前,曾说‘虽然这样打听很失礼,不过,府上为何要收集百物语呢’,我应道‘这得请您亲自上门询问’。”

晴空蔚蓝,阳光耀眼。从黑白之间可望见三岛屋的小庭院,树木和盆栽似乎都因夏天来临而欣欣向荣。

阿近对壁龛的水盘做了一番奇特的安排,插上长豇豆。长豇豆虽是秋天的食材,但这个季节人们会吃嫩豆荚。今天早上,常到店里的菜贩带来附茎的豆荚,看上去别有一番情趣,阿近认为与其摆在餐盘上,不如好好欣赏它的美。况且,今天的访客,或许正适合这种风情。

今天总算明白一件事,“深考塾”的青野利一郎并非只有一套服装。他换了套和服及裙裤,破损的程度……比先前好得多。

三岛屋和武家宅邸也有生意往来,但一向是由对方传唤,亲自前往服务,所以平时并未准备刀架。阿岛恭敬地从储藏室取出一座刻有奢华雕刻的上好刀架。

果不其然,老师颇感为难。

“哎呀,这实在……”

他说自己与这样的刀架不太相称,最后把长短佩刀摆在身旁。那是外装质朴的一对佩刀。

若摆在上座,刀的主人恐怕也会很不自在。

“容我再次问候。奴家名唤阿近,是三岛屋主人伊兵卫的侄女。”

阿近礼貌周到地三指碰地[双手只用大拇指、食指、中指着地,是极为讲究的行礼方式。]行礼,老师显得有些惶恐。

“在下是青野利一郎,这回给您添麻烦了。”

阿胜端来茶点,行一礼后,悄悄退下。之所以不住地微笑,是因今日能将老师带到这里,全是阿胜的功劳。

自从阿胜出了那道谜题,老师便十分烦恼。他先询问新太,透过新太与阿胜再度细谈,经过一番犹豫,终于成为黑白之间的座上宾。这表示阿近的直觉没错。

“虽然我会聆听您的故事,但黑白之间的规矩是说完就忘、听过就忘,保证绝不会向他人提及,请放心。”

“在下明白。”青野老师应道。

“关于府上的做法与规矩,在下已从阿胜小姐那里听闻。”

“是。”

“不过……”

话说到一半,老师突然闭口,眼角及摆在膝上的双手微微使劲。

阿近静静等候。一开始,访客总会感到犹豫,不知从何讲起。

不久,青野老师下定决心,猛然抬眼。

“我不是江户人,在此生活不到两年。之前任职于那须请林藩。”

那是野州的一个小藩。

“在我的故乡,如阿胜小姐般身上留有瘟神印记的人,我们都格外尊敬。”

阿近颔首。“因为他们分得神威,拥有驱除邪魔和秽气的力量。”

老师闻言,眼神转为柔和。“果然在江户也一样。”

“是的,不过近年这种观念越来越淡薄。

“但在三岛屋不同。”阿近说。

“阿胜是百物语的重要守护者。由于从别人那里收集不可思议的故事,丝毫马虎不得,而三岛屋也绝不能让妖魔缠上。”

习字所的年轻师傅明显流露安心之色。

“那就好。其实,看到阿胜小姐时,我便猜可能是这么回事。不过,若只是收集百物语,也可能是一种流行的嗜好或娱乐。”

“有阿胜在,三岛屋的百物语就不会被当成是标新立异,或什么古怪嗜好。”

“这样秤斤论两地看待你们,还请原谅。”

老师再度全身紧绷。

“不过,此事关系直太郎的未来,按理不该随便向外人提及,理应由我单独裁夺。但我年纪尚轻,这似乎超出我所能负荷。

“我原原本本地吐露实情,希望能得到您的建言。”青野老师一脸羞惭,但字字真诚地说道。

“既然您四处收集百物语,想必听过不少故事。我认为,是多是少并不重要,或许您能补足我欠缺的智慧,便擅自前来请求帮忙。”

老师微微渗汗。

他并非威风凛凛、气度威猛的人,形容为风度翩翩较贴切。看来,他确实在为直太郎的事发愁,不是做做样子而已。

“不过,身为聆听者的我只是个小丫头,您想必很不安吧?”

“不,我一点都没轻视阿近小姐的意思。”

“是,我明白了。”

老师一本正经地望向微笑的阿近。

“您担任聆听者的工作,不觉得可怕吗?”

说到可怕,阿近自己引发的事,及她的亲身遭遇,才是最可怕的。相较之下,在这里听到的故事温柔许多。不过,她已决定将一切埋藏心底,就算日后回想,也要独自面对。

“其实,目前我只听过六个故事。前不久,我发现需要有个像阿胜的人陪伴。

“以后才会真正觉得可怕吧?”阿近答道。

“六个吗?加上我的就七个了。”

青野老师点点头。

“那就借用您先前六个故事的智慧,解决第七个故事吧。即使不行,阿近小姐应该也比我有智慧。”

为什么?

“虽然我也算年轻小辈,但阿近小姐更年轻。”

差点被讲成年幼。话说回来,不晓得老师与今年十八的阿近相差几岁。还是,他只是长了张娃娃脸,其实已老大不小?

“意思是,我的年纪比您接近小直吧?”

“是的。再怎么乳臭未干,我终究是直太郎的老师。凡事都以老师的观点看待,以老师的想法思考,未能完全站在直太郎的立场,或许会做出错误的决定。”

真是一板一眼,且充满爱心。阿近很能体会他的心情,也终于明白孩子为何如此爱戴这位老师。

“我懂了。接下来,我会当自己是小直,听您说故事。”

“感激不尽。”

青野老师行一礼,身子突然一僵。

他转动眼珠,不动声色地窥望庭院,阿近也跟着望去。梅雨季已结束,阳光耀眼,仅止于此。

“恕我失陪一下。”语毕,老师扫开裙裤下罗,霍然起身。他大步走向缘廊,双手叉腰,定睛注视脱鞋处前方的杜鹃花丛,大喝一声“喂”。

花丛里一阵骚动,接着,伴随惊叫与欢笑声,滚出三个娇小的人影。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人影聚在一起逃向一旁,冲进其他花丛后,探出三颗人头。

“果然是你们,金太、舍松、良介。”

孩子们笑得东倒西歪。

“哎,被发现了。”

“小师傅眼睛真尖。”

“小舍,都怪你伸手抓屁股。”

由于另一个更严重的原因,阿近手抵胸前,双目圆睁。

“小师傅喊那么大声,吓到那位小姐了。她眼睛瞪得好大。”

那名调皮的孩子指着阿近,青野老师转头一看,大吃一惊。

“糟糕!”

阿近的心脏差点从口中飞出。忽然听到“良介”[日文中的“良介”与“良助”同音。良助是阿近已故的未婚夫。]这个名字,她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休息半晌,她才缓过气。青野老师单膝跪在阿近身旁,三名顽皮的孩童也机灵地紧靠着缘廊。

“抱歉,我没事,只是吓一跳。”

“良介”不是罕见的名字,类似的情形也常有,是自己没用,竟为此方寸大乱。

青野老师面如白蜡:“真……真对不起。”

他一时慌乱,舌头打结。这次换孩子们斜眼偷瞄他。

“这种情况怎么形容?”

“我知道。”

“我也知道,叫女杀油地狱[近松门左卫门创作的一部人偶净琉璃的剧名。]。”

“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见老师完全屈居下风,阿近不禁扑哧一笑。

此时,传来脚步声和阿胜的话声,纸门接着开启,阿岛也探进头。

“哎呀。”

“怎么回事?咦,你们打哪儿来的?”

“他们是我的学生,平时就爱调皮捣蛋,教人伤透脑筋,但我没想到他们会做出如此失礼的行为。”老师满头大汗地解释,孩子们倒是不甚在意,没半点羞惭之色,还向阿近露出可爱的微笑,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十分好笑,教人没办法生气。

“小师傅,我们以为你今天又要去小直家。”

“走错方向喽。”

“还在这种地方进行奇怪的会面。”

好可疑,三名顽童毫不客气地说道。

“你们啊……”

虽然对气得脸上红一阵、紫一阵的青野老师很抱歉,但阿岛和阿胜都笑弯了腰。

“老师似乎被跟踪了。”

“您没发现吗?那真有点没面子。”

或许是听到吵闹声,新太也从庭园探头窥望。

“啊,是小金和小舍。”

你们不能来这个地方啦,他急忙奔来。

“对不起,大小姐。他们是小直在‘深考塾’的好朋友。”

“这么说,现下也是小新的伙伴吧?”

“比起伙伴,更像是同党。”

据说是新太潜入八百浓时认识的。

“小新的爬墙功夫不错,可惜不会下墙,是我们帮他的。”

“谢谢你们。”阿近说。

“没什么,小事一桩。”

三人中个头最小的孩子,双颊羞红,手磨蹭着鼻头,陶醉地望着阿近。

“小新引以为傲的大小姐,真的是大美人呢。”

从刚才就油嘴滑舌的调皮小鬼,伸手贴在那孩子头上,模仿老师的口吻骂道:

“良介,喜欢女生也要懂分寸。”

夸阿近是“大美人”的孩子,原来叫良介。她胸口又是一紧。

蓦地,阿近背后传来一股掌心的温热,是阿岛。她没作声,只以表情询问“没事吧”。只有阿岛晓得“良介”这名字对阿近的意义。

阿近无声表示“不要紧”后,才注意到青野老师的神情。除了脸上的涔涔冷汗外,他似乎也有所察觉,露出深思的眼神。

不过,他旋即移开视线,转向缘廊上的三名顽童,以浑厚的嗓音问:

“你们什么时候……”

不等他问完,三人便一起回答。

“打从一开始。”

老师双肩颓然垂落。

“潜入过八百浓几次?”

“几次啊,小舍?”

“不知道。小良,你晓得吗?”

“不清楚,只确定不是每天。”

青野老师改为双手掩面。要不是阿近等外人在场,他或许会忍不住抱头。一旁的新太可能是看不下去,也缩着身子说“对不起”。

调皮的金太则毫不让步,噘起嘴向老师争辩:

“可是,小师傅,小直很可怜耶。他要被关到几时啊?”

“要不是你们搅局,他早就能出门了。”

“意思是,他能回深考塾喽?”

面对哑口无言的老师,三人连番说个不停。“小直不坏,只是比较易怒。”

“就是啊。小师傅,你为何弃小直于不顾?实在不像你的作风。”

青野老师叹口气,抱起双臂。

“谁弃他于不顾啊。就是没弃他于不顾,我才到八百浓教他。”

“慢吞吞的,快点带小直回来不就得了?”

“那个长鲇鱼须的官员,真的很可怕吗?”

言谈间似乎意外抖出与直太郎有关的事情,这下换三岛屋的女人们有些怯缩。

阿近偷觑青野老师的侧脸,发现已蒙上一层黑雾,神色凝重。

由于情况失控,这天的会面就此结束,得重新来过。

下次会面前,阿岛使出浑身解数,对本所龟泽町的“深考塾”展开多方打听。短短几天,她便与潜入三岛屋的几个调皮间谍混熟。

“青野老师受雇于‘深考塾’。真正的师傅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武士,名叫加登新左卫门。他因为中风,右手无法活动,才请青野老师代课。”

所以,学员都称呼青野利一郎为小师傅。

“小师傅之前侍奉的那须请林藩,主君是门间家,三年前遭撤藩。现今的世道,浪人要重新找地方当差,若没特殊渠道,可谓难如登天。‘深考塾’肯收留小师傅,已算相当不错。”

由于小师傅年纪比阿岛轻,且她目睹过小师傅被调皮三人组驳斥得哑口无言的窘样,所以讲起话毫不客气。

“不过,受雇的老师赚不了钱。如您所见,是一名像稻草人般的穷带刀。”

带刀指的是武士,不过,当然不是太尊敬的称呼。

“他今年二十八岁,尚未娶妻。一度曾传出绯闻,某个学员的母亲与丈夫离异,和老师过从甚密,但小金解释那完全是场误会。”

——小师傅跟钱财和女人无缘。

“所以,那些孩子见小师傅与您会面,特别兴奋。孩子们会追着他跑,表示他很受学生欢迎吧。”

“情况我明白了,不过,阿岛姐说得有点过分呢。”

面对阿近的纠正,阿岛咯咯轻笑。

“那来讲一个正面的传闻吧,青野老师好像是剑术高手。”

听太多不必知道的事,重新会面时,阿近有点乱了方寸。而再次成为黑白之间座上宾的青野利一郎,起先也一味地赔不是。双方半斤八两,值得庆幸。

“那些孩子今天会来吗?”

“请放心,我已牢牢绑好他们。”

他用力的模样相当滑稽。

“该不会是绑在柱子上吧?”

“不,我委托名叫行然坊的和尚监视。不过,他是个假和尚。”

“假和尚?”

“他不是怪人,比我会管教那三个孩子。大概会带他们去抓泥鳅,陪他们到太阳下山吧。”

假和尚抓泥鳅?

“我听不太懂。”

“也难怪您听不懂。

“对不起。”小师傅再度道歉。

因约定要站在直太郎的立场听故事,从那之后,阿近先改用自己的方式思考。她到江户至秋天刚好满一年,由于平时鲜少外出,只熟悉神田附近一带。大川对面的本所离此地甚远。

以前直太郎与母亲同住、和调皮三人组一起玩、跟着小师傅学读书写字的市街,不晓得是怎样的地方?阿近任凭想象驰骋。

向八十助和阿胜打听后,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惨”字。那是一处填海造地的新开发区,湿气颇重,常会淹水,且治安不佳。虽有武家宅邸,但全是备用别院。穷人住的大杂院颇多,穷困的程度非神田这一带能比。

“深考塾”就在那里。

“不过,感觉好像很快乐。”阿近说着嫣然一笑,“所以,小直才会那么怀念小师傅和伙伴。”

直太郎一直想回去的习字所,并不是静香老师的“安静处”。阿近很明白这点。

“小直原本是急躁的孩子吗?”

小师傅摇头。“他是两个月前,父亲过世后才变成这样。”

尽管是孩子间的斗嘴或戏言,但父亲遭诽谤中伤,却无法为他澄清污名,令直太郎焦躁不安,脑中一片混乱。

“污名……中伤?”

事情并不单纯。阿近秀眉微蹙,此时,小师傅突然重新端坐。

“正好,我就把原委说个清楚吧。此事相当复杂,我一直不知该从何讲起,不过,这正是一切的开端。”

直太郎的父亲名叫与平。

“他独自住在小石川的宅邸,担任御用人的职务,不时会趁公事之便,到妻子居住的大杂院探望,所以我们互相认识。”

其实算是熟识。

“他喜欢看书,人缘也很好。”

蓦地,小师傅露出略微苦涩的表情。

“不过,他被怀疑纵火。包括与平先生在内,闹出三条性命的那场火灾,有人认为是与平先生造成的。”

阿近睁大双眼,果然和火灾有关。

“御用人为何要在自己的宅邸纵火?”

“有人说他盗取主人的财物,想趁火灾之际逃逸。”

“但不小心烧死自己,是吗?”

阿近一问,小师傅点点头。

“人们替他冠上图谋不轨的污名,认为他最后自作自受,命丧火窟。”

他冷冷地解释。这不是能随便加诸在别人身上的怀疑,难怪直太郎会生气。

“是谁这样怀疑小直的父亲?有确切的证据吗?”

“不,此事暂且按下,请听我娓娓道来。”

小师傅微微抬手打断阿近,接着话锋一转。

“阿近小姐,您晓得武家宅邸的御用人负责哪些工作吗?”

“不清楚。不过,在我老家川崎驿站,侍奉武士的御用人都是农民。”

小师傅微微一笑。“拿俸禄所赐的米换钱,掌管宅邸中的财务,就是御用人的职务。这是瞧不起算盘,总是趾高气扬的武士无法胜任的工作。倒不如说,农民和商人较习惯这种工作。”

只要雇用有才干的御用人,就算俸禄一样多,生活水平也会截然不同,足见是一手掌握家政的重要职务。有能力的御用人大伙自然争相雇用,同时身兼多家御用人的情形屡见不鲜。

与平也属于精明能干的御用人,他原是商人子弟。

“据说他与八百浓老板是堂兄弟。”

“没错,与平先生曾是一家蔬果店的老板。”

那家店位于本所菊川町,店面虽仅有三公尺宽,但生意十分兴隆。

“八百浓是本家,而与平先生是分家,且排行末座,财产相差悬殊。但他并未遭本家疏远,和亲戚也相处融洽。这是听阿夏夫人说的。”

阿夏是直太郎的母亲。如今八百浓收直太郎为养子,她只能当别人家的女侍——不知这样断定恰不恰当。

“不过,八年前,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让与平先生的店付之一炬。”

那是直太郎三岁时发生的事。刚过完年不久,店面便受邻家火灾波及烧去泰半。不料,好不容易在春天前筹得资金,准备整修店面……

“那笔钱却被偷光。”

对此,与平不愿多说明。

“好像是与平先生的熟识骗走那笔钱,所以,有时他会忍不住破口大骂,有时则不想提及此事。”

其实,与平对受骗上当一事十分懊恼,他恨自己太天真。

“不过,当时没那闲工夫让他长吁短叹。不快找寻生路,家中妻儿都会活活饿死。”

更糟的是,失去的那笔钱里,包括与平借款凑来的资金,还债的压力相当沉重。

“与平先生说过,当初要是没借贷,他就能借沿街叫卖蔬菜的方式从头来过。”

单单靠每天沿街叫卖实在无法还债,然而,眼下根本没余力开店,也没金主能帮忙。

“走投无路时,有人问他要不要当武家宅邸里的御用人。”

有位人面甚广的蔬果店老主顾,非常欣赏与平的经商手腕及工作态度。

“依您在老家的见闻或许知道,以御用人这种身份,若能将家中事务处理得宜,除俸禄外,还会有其他收入。那可不是见不得人的贿赂黑钱。”

这对背负债款的与平是极具吸引力的工作。

与平立刻做出决定。让阿夏和直太郎迁往绿町的大杂院后,他背着一只包袱,踏上全新的道路。而他果然不负所托,很快学会工作的诀窍。

“马上便有其他宅邸前来委托他管理财务,不过,尽管身兼好几份差事,但最早服侍的武家始终是与平先生的主子,他一直没离开那座宅邸。”

此时,小师傅面露难色。

“关于这座武家宅邸……若不讲出名字,您可能不容易了解吧?”

阿近看出他对报出真名感到忌惮。

“那就取个假名吧。”

“能随意取吗?”

小师傅仍不知如何是好。

“叫‘鲇鱼须’,您看怎样?”

阿近莞尔一笑。

“那些孩子都这么称呼,不妨就照用吧。”

约莫是想到遭孩子们顶撞的情景,小师傅缩着脖子,一脸难为情。

“是,依您的意思。”

“刚刚讲到,与平先生一直住在鲇鱼须大人的宅邸。”

“短短八年间,他已和大伙打成一片,完全成为宅邸的一员。主人也是……”

略略停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

“鲇鱼须大人也很信任与平先生,家中事务几乎都交由他管理。”

“鲇鱼须大人是地位崇高的官员吗?”

挨骂的三名男童只说他是“官员”。

“您记得真清楚。”

小师傅苦笑道。

“不是和町奉行所或评定所相关的官职。虽然家世颇有来历,但既不是名门,也算不上高官,更没有万贯家财。”

“正因如此,”小师傅压低嗓门,“这次的事,才会被人用钱摆平。”

“那么……”

“鲇鱼须家一口咬定那起火灾是与平干的,并坚称他想盗取主人的财物。不仅如此,他们还对与平先生火灾前的工作情形鸡蛋里挑骨头,指出他早有私吞财物的前科。”

“这样与平先生不就……”

“不管当事人是死是活,一样罪无可恕。只要主人提出控诉,肯定吃不完兜着走。阿夏夫人和直太郎也无法全身而退。”

在这窘境下出手相救的,正是八百浓夫妇。

“他们向鲇鱼须大人献上大笔金子,一再磕头求他原谅与平一家。”

鲇鱼须态度强硬,起初交涉无效,最后在八百浓诚恳的态度及最重要的大笔金钱攻势下(像这情况,实在很想说是贿赂奏效),才肯收手。

“宅邸的火灾不是人为纵火,而是与平的过失引发,但他努力救火,为此舍命,功过相抵,于是不再追究。最终对外以这种形式画下句点。”

“目付大人接受他们说法吗?”

对平民百姓的罪行进行惩罚,是町奉行所的工作,但对象换成武家,则由目付负责管辖。

小师傅一脸沉痛。“根本和处理市井小民的情况没两样。鲇鱼须既然不再追究,上头也不会执意要逮捕与平先生。”

话说回来,这可不是一场简单的交涉。

“八百浓老板为救与平一家,上下使了不少银子吧。”

“没错。但他们并非白白付出,而是要求有所回报。”

阿近已瞧出端倪。“要他们让小直当养子,对吧?”

这不就跟买卖人口没有差别吗?

“八百浓不是第一次提出收直太郎当养子的要求。此事得回溯到八年前,与平先生经商失败、失去店面时,他们就曾提议。”

与平与阿夏断然拒绝。当时直太郎才三岁,仍是需要寸步不离照料的幼儿。

另外,八百浓也颇坚持,他们告诉与平夫妇,若真心为可爱的独生子着想,与其让他跟你们一起走投无路,不如送给我们当养子。还说趁孩子年纪小不懂事,较容易和养父母亲近,净是一些不顾他人感受的自私言语。

“与平先生火冒三丈,驳斥‘就算没店面,我们一家三口也绝不会走投无路’,随即和八百浓断绝关系。”

与平自认双方已老死不相往来,八百浓可不这么想。堂兄弟的血缘,毕竟无法轻易抹灭。所以,这八年间,只要一出状况,八百浓老板便旧话重提,絮叨“直太郎真可怜,你们做父母的不觉得丢脸吗”之类没意义的话,百般干涉。

“之后,与平先生从事御用人的工作,一家生活无虞,他仍常去找碴儿吗?”

面对阿近的询问,小师傅略微思索道:

“尽管是家小店,但在商人心底,失去自己的店所代表的意义,似乎并非单纯的丢掉工作。”

就像我,他搔抓鼻头。

“武士失去俸禄,比纯粹没生路难堪。我失去主公,成为流浪之身,最后虽当教师维生,但若有人问我‘这是武士能抬头挺胸、向人夸耀的生存方式吗?’我还真不知如何回答。”

八百浓攻诘的正是与平这一点。他们告诉与平,再怎么想重新生活,依然无法改变你落魄的事实。对直太郎而言,你已不是了不起的父亲。

阿近听得瞠目结舌。

“我认为武家宅邸的御用人及习字所的老师,都是不简单的工作。假如能成功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博得周遭众人的倚重和爱戴,哪需要羞愧?”

八百浓老板……阿近忍不住噘起嘴。

“实在有点傲慢。他自认层次比那些和大杂院太太们做生意的菜贩高出许多,总是趾高气扬,我婶婶和阿岛姐都十分厌恶。”

小师傅似乎觉得好笑,微微眯起眼睛。

“直太郎也常这么说,且和您刚才的表情一模一样。”

阿近顿时感到十分难为情。

“抱歉,冒出如此孩子气的话。”

小师傅丝毫不以为意。

“难怪直太郎会生气。”他继续道,“决定将直太郎送养,阿夏夫人也是百般煎熬,或许她现下仍相当后悔。不过,失去与平先生,母子俩确实已走投无门,被逼上绝路,最后只能这么做。所以,她苦口婆心地说服直太郎。

“关键在于,八百浓不明白这点。

“一个快满十一岁的男孩,从未对八百浓解开心防,不管他脑中明白多少,内心无法配合也无可奈何。即使告诉他,从今天起要多亲近养父母、孝敬养父母,直太郎也不可能顺从。”

这种情况,就要展现大人的宽宏气度,静静等候雪融,方为上策,然而……

“八百浓夫妇似乎不懂‘欲速则不达’,见直太郎不愿亲近自己,百般焦急,做出最不该做的事。

“他们想先对直太郎施恩。

“要不是我们花大把银子讨鲇鱼须大人欢心,你爹如今已成为罪人,曝尸于市,而你娘也会被关进传马町大牢。”

除贿赂鲇鱼须的银子,八百浓还一肩扛下与平的债务……

“两笔钱加起来,你工作一辈子也还不完。你从没辛苦赚过一毛钱,可能不知该心存感激。不妨把手放在胸前,仔细想想这是多大的恩惠。”

哗,阿近一听心都凉掉半截。

接着,八百浓老板为赢得直太郎的尊敬,刻意贬损他仰慕的双亲。

“鲇鱼须大人早看穿你爹的居心。与平利用身为御用人之便,盗取主人的财物。阿夏知情后,非但默许他这种行径,甚至暗中唆使他继续。

“所以,那场火灾也是与平干的好事。与平眼见侵占财物的罪行即将露馅,顿时乱了手脚。他认为只要一把火烧掉整座宅邸,就不会留下证据,于是没细想便纵火烧屋。最后命丧火窟,算是因果报应。

“他们夫妇动不动就辱骂直太郎,你父母都是偷人财物的大坏蛋,要是待在那种父母身边,你以后也不会是好东西。”

阿近捂住自己快要噘起的嘴巴。

“直太郎是个聪明的孩子。”

小师傅转为沉痛的口吻。

“他马上反驳养父母,你们这样说有证据吗?有就拿出来给我看啊。”

他越抗辩,八百浓夫妇越是光火。证据当然有,不拿给你看是我们做父母的体恤之心,你这不知感恩图报的家伙,说完便抡起拳头……

阿近原本捂嘴的手,改抬起遮住眼睛。

“简直形同身陷泥沼。”小师傅接着道,“但八百浓夫妇满心以为,只要这样责骂直太郎,总有一天他会乖乖屈从,变得恭顺。大概是想不出其他方法吧。”

“小直真可怜。”阿近低喃。

“若是对父亲的辱骂,直太郎早不是初次听闻。火灾发生后,到八百浓介入平息整起事件为止,鲇鱼须大人多次派人向阿夏夫人兴师问罪。”

“是派宅邸里的人吗?”

“不,这种情况下,武家也可指使地方上的捕快办事。”

这样对生活在大杂院的升斗小民恫吓效果十足。

“阿夏夫人虽是个弱女子,但为母则强,每次捕快上门,她总是严词辩驳。她也常告诉直太郎,你父亲不是那种人。”

在小石川一带颇有势力的这名捕快,是个油光满面的老爷爷,调皮三人组替他取了“斑点蛤蟆”的绰号。他以低俗的方式百般欺负阿夏,但阿夏毫不屈服,不断与他争辩。

“或许是等得不耐烦,鲇鱼须大人甚至亲自上门。”

他认定阿夏将与平从宅邸盗出的值钱物品全藏起来了,以检查的名义前来。

“费好大一番工夫才把他赶回去。”

“小师傅,是您赶走他的吗?”

话一出口,阿近马上想到某件事。

“原来如此,当时调皮三人组也在一旁帮忙吧?所以,他们才那么清楚鲇鱼须大人的事。”

小师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虽然想说,又多有顾忌。

“我不会要求您详细描述过程。”阿近悄悄抬眼望着他,“说重点就行。”

“这个嘛……”小师傅轻搔嘴角,“例如,将旋转爆竹丢到鲇鱼须大人裙裤下。”

阿近扑哧一笑。“哎呀,这么火爆啊。”

小师傅也眼睛一亮。“对了,先前提到的假和尚行然坊,也助我一臂之力。因为他凑巧经过。”

这名假和尚居无定所,过着流浪汉般的生活,不时会心血来潮,出现在“深考塾”。

“但我们能帮的,仅止于此。虽然赶走他,也只是暂时的。为了阿夏夫人和直太郎的前途,还是得接受八百浓的要求。”

于是,直太郎才会过着现在的生活。难怪这个年方十一的男孩会感到混乱。

“直太郎的母亲曾告诉他‘你爹才不是小偷’,他坚信不疑。先前住在大杂院时,也有不少人站在母子俩这边。”

他们是“深考塾”及附近的居民。

“然而,直太郎独自来到八百浓后,情况完全改变。养父母大声辱骂与平先生和阿夏夫人,经八百浓的伙计传至外人耳中,谣言便逐渐散开。”

处在悄静而冷冽的逆风中,直太郎被一张张陌生脸孔包围。内心不安的他,为一点小事便暴跳如雷,放声咆哮,甚至动粗打人。

只因没有容身之所,没有能令他安心之地。

所以,青野利一郎不断想方设法,极力挣出时间,踩着光秃的草鞋,前往八百浓。阿近胸口升起一股暖意。

“不过,直太郎越来越懂得忍耐。”

小师傅像在征询自己的认同般,点点头。

“那孩子很相信父亲,对母亲的话同样坚信不疑。与平先生不是小偷,也不是会纵火的坏人,他把此事深深埋进心中。最近,他似乎学会替心灵上锁。”

他应该会慢慢晓得,如何与养父母妥协。

“八百浓夫妇其实没有恶意,他们用自己的方法为直太郎设想。只不过,方法过于粗糙,有害而无利。”

简言之,他们不知道怎么与孩子相处。

“他们希望直太郎继承八百浓的心,似乎没半分虚假。和武家一样,对拥有店面的商人来说,‘继承家业’或是让有血缘的亲人继承,意义重大。”

“有许多人在替小直加油呢。”阿近扬起嘴角,“我家的小新虽然微不足道,也很卖力帮他打气。”

“不过,要是工作怠惰,可万万不行。”

小师傅有点不知所措,阿近忍不住咯咯轻笑。

“若他摸鱼得太明显,我会好好训斥他一番的。”

“那就有劳您。”

小师傅恭敬低头行礼,阿近趁机重新沏壶茶。小师傅仔细观察她利落的动作,话声慢慢变得低沉浑厚。

“直太郎最烦闷的,就是一直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阿近抬眼问:“您是指鲇鱼须大人的宅邸为何会起火吗?”

是不小心失火,还是人为纵火?若是后者,又会是谁纵的火,有何目的?

小师傅端正坐好。“之前我都说那是鲇鱼须大人宅邸的火灾。不过,此事另有内情。”

起火的地点并非鲇鱼须大人的宅邸,而是隔壁的空屋。

阿近一阵心神不宁。她直觉隔壁空屋不太对劲,果然没错。

“一名年轻武士和女侍,跟与平先生一起命丧火窟,三人的尸体皆在空屋寻获。换句话说,火灾发生时,他们都待在空屋。”

在火势的逼迫下,三人原想逃进鲇鱼须大人的宅邸,但没能成功,最后被烧毁崩塌的屋顶和横梁活活压死。从尸体发现时的模样来看,只能这样分析。

阿近挺直腰杆,浑身一僵。

“阿近小姐?”

“什么事?”

“您的目光变得不太一样呢。”

阿近连忙眨眼。

“没人住的屋子或许会发生诡异的事,或拥有离奇的传闻吧?所以……”

当初听闻此事,我便很在意“隔壁的空屋”,阿近坦言。

“您之前听过的故事中,也有和空屋有关的故事吗?”

“嗯。可是,与其说听过……不如说是我的亲身经历。”

小师傅并未追问,只心领神会地点头。

“原来如此。看样子,我是来对了。

“接下来,我要讲的故事……”小师傅悄声道。

“连阿夏夫人和直太郎都不知道。不过,我不晓得该不该告诉他们。”

小师傅一脸犹豫,阿近跟着端坐。

“鲇鱼须大人家隔壁的空屋,附近居民都称为‘绣球花宅邸’。十五六年来都没人住,屋瓦掉落,梁柱斜倾,榻榻米腐朽,地板托梁松脱。与其说是荒屋,倒不如说更像是废墟。周围土墙也四处崩塌,从路旁就能看见荒废多时的庭园。”

不仅立着灯笼,池塘和假山外围还有水流环绕,以前应该是座气派的庭园,但如今已很难想象昔日光景。放眼望去,就像八幡的不知薮[位于千叶县市川市八幡的一座竹林。自古被视为禁地,传说一踏进去,便再也走不出来。],或传闻栖宿着妖怪的柳原河堤。园中的绣球花开得异常灿烂,且花团锦簇,每到梅雨季节便朵朵盛放,所以人们才取名为“绣球花宅邸”。

“光听这名字,会觉得是一座风雅的宅邸。”

“实际上,当绣球花齐放时,庭院的景色确实堪称绝景。与平先生也曾这么说。”

“不但与平先生和直太郎,也常有学员的父母出入‘深考塾’。其中不乏坐在孩子身旁一起学识字的父母。”

因此,学员之间自然会聊到父母的事。

“对老师而言,了解学员的家庭情况也很重要吧?”

“偶尔会因此卷入各种麻烦中。”

语毕,小师傅又搔起鼻头。

“当然也有愉快的事。”

看来,“深考塾”确实是个快乐的地方。

“于是,我经常与直太郎闲聊,问他最近有没有见到父亲,是否一切安好。某次,他告诉我一件事。”

——我爹工作的那座宅邸隔壁,有一幢鬼屋。

“他说,那是庭院开满绣球花的房子。”

不知为何,小师傅神情有些僵硬。“当下我就感到奇怪,之后刚好有一次与平先生顺道前来,我便主动向他询问,得知确有此事。与平先生解释,那是位于小石川马场附近的一幢空屋,庭院里开满绣球花,但多年无人居住,任凭荒废。当初不知为何遭弃置,但附近并无相关传闻,所以鬼屋一说应是捏造。”

——那里也没发生过什么怪事。

于是,小师傅没再追问,也没对与平谈及其他的事。

他这种讲法着实令人在意。

“意思是,您还晓得其他的事,只是没透露?”

小师傅望着阿近,缓缓开口。

“对。”

跟与平见面前,他早知道绣球花宅邸为何变成空屋,又怎会一直是空屋。

尽管惊讶,阿近的直觉仍发挥作用。

“莫非绣球花宅邸,以前属于那须请林藩?”

噢,小师傅嘴巴微张。

“原来还有这种可能啊。”

他频频颔首。

“的确,我的主君门间家最后一任藩主是个暴虐无道的人物,领民视他为恶鬼、死神。由于他的残暴,导致那须请林藩惨遭撤藩。而正因他是个放纵私欲、虐杀众多无辜百姓亦毫无忌惮的男人,所以藩国的官邸或门间家设在江户的宅邸,就算有一两个含怨的鬼魂,也不足为奇。”

他使劲往膝盖一拍,直呼有理。

“虽从未想过,但这很有可能。仔细一想,我们现下仍背负着那些亡魂。”

他似乎感触良深,言词突然变得犀利,眼神蒙上一层暗影。看来,那须请林藩遭撤藩一事,牵扯不足为外人道的内情。阿近无意间戳中小师傅内心不可触及的秘密。

“不过,我没猜中吧?”

阿近移膝向前,加重语气问,小师傅倏然回过神。

“什么?呃……”

“小师傅,您怎么晓得绣球花宅邸的事?”

“从……从我师傅那里听来的。”

“哎呀,”阿近下巴微敛,“是‘深考塾’的大师傅吗?”

“是加登新左卫门先生,和他的妻子初音夫人。”

一提到两人的名字,小师傅顿时目光一亮。

“他们夫妻俩,说胆子大也对,说古怪也对,说固执嘛,确实有点固执。他们非但知道绣球花宅邸的事,甚至在那里住过一年多。”

小师傅的神情,半是钦佩,半是惊讶。光从他表情的变化,就看得出他相当敬重大师傅夫妻,和他们很亲近,但也常被使唤差遣。

“话说回来,担任武家宅邸御用人的直太郎父亲,当时工作的地点就在那幢空屋隔壁,此事师傅并不知情。因为我真的是凑巧从与平先生口中听闻绣球花宅邸。”

对与平而言,那是隔壁人家,不会经常谈及。

没错,小师傅重重颔首。

“就是这样的凑巧,才不能轻忽啊。”

他单边脸颊微微抽搐。

“您的意思是……”

“只要明白绣球花宅邸的来由,便能大致猜出与平一家遭遇的悲剧是怎么回事。也就是说,我知道直太郎一直在追求的真相。”

阿近诧异地后仰,原来如此。

“那为何不马上向小直……”

向小直阐明真相——话才要出口,阿近旋即噤声。只见小师傅像吃下苦瓜般皱着一张脸。

“说了直太郎会信吗?”

“真相那么难以置信吗?”

“极为离奇。”

“不像人世该有的事吗?”

小师傅又苦着脸。“既像人世的事,又像另一个世界的事。”

他的眼神再度蒙上一层暗影。

“因为是离奇的事,没有确切的证据。”

端看听者愿不愿相信。

“况且,师傅和我都是凑巧得知,直太郎恐怕不会相信。”

所以才感叹实在不能轻忽“凑巧”啊。

“孩子其实很重道理。任凭大人再怎么神气地说教,只要言行不一,孩子马上会发现,并加以反驳。”

不知为何,阿近脑中浮现调皮三人组的身影。

“嗯。”她深有所感地点头。

小师傅似乎看出阿近的心思,顿时泄气不少。明明什么都没提,两人却心意相通,足见那三人组真的教人头疼。

“不过,小直很喜欢您,应该会相信您的话。”

不,小师傅摇头。“他只会以为我是要鼓励、安慰他,才编出这样的话。”

阿近一时无法反驳。

“我讲过,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正因如此,听得出您的话是否属实。”

“即使我是凑巧得知,他也会信?”

“不妨把‘凑巧’两个字改一下,就声称您展开多方调查,终于查明真相,如何?”

“要撒谎吗?”

小师傅的眼中掠过一丝寒光,阿近不由得怯缩。

“……抱歉。”

要是有人旁观,应该会觉得这是很有趣的一幕。黑白之间的访客及聆听者,不约而同地垂落双肩,叹口气。

“小师傅。”

“是。”

“这世界看来广阔,其实很小。”阿近继续道,“所以,总会有凑巧的事发生。”

阿近现下坐在这里,也是凑巧延续的命运使然。

“没错!”阿近双手一拍,“由小师傅您开口,不仅凑巧,还是间接听闻,会更缺乏说服力,既然这样……”

青野利一郎不禁露出“说得也太直白了吧”的神色。

“何不请大师傅告诉小直?”

这会儿小师傅则是一副“我当然也想过”的表情。

“……行不通吗?”

“我拜托过他,但遭一口回绝。”

——你自己想办法。

——利一郎,身为孩子的老师,眼下正是展现本领的好机会。

大师傅夫妻琴瑟合鸣,意见一致地应道。

小师傅果然又被他们差遣了。

不过,阿近却因此豁然开朗。

“我懂了,所以您才会到我们这里。”

在专门收集各种玄奇故事的三岛屋,我的故事他们会信吗?听完会觉得稀奇、无聊,还是认为全是我捏造?

以参加百物语的原因来说,确实有点古怪,道理却说得通。若连阿近都忍不住发噱,嚷着“怎么可能”,便没必要讲给直太郎听。

小师傅虽没明讲,但他应该不担心直太郎会认为是“捏造的谎言”。他真正担心的是,平时已默默忍耐许多事,努力想当个大人的直太郎,尽管认为那是“捏造的谎言”,仍马上接受,极力要自己相信。

“您找不到地方尝试,于是来到这里。”

“不,我不是想拿您当练习对象。”

“我知道。不过,我确实听过不少离奇古怪的事。何况,您一开始不也提过?换成是我,年纪与小直较近,能站在小直的立场看事情。”

小师傅抬眼望着阿近:“是真的很离奇。”

“我明白。”

青野利一郎长长嘘口气。

“那座绣球花宅邸里……”他缓缓开口,“栖宿着一只妖怪,我师傅和初音夫人为其取名为‘黑助’。”

人们都称呼这种妖怪为“暗兽”。

故事要回溯到十七年前。

那年,加登新左卫门满五十岁,趁机将家位让给长男长一郎继承。

加登家的家格属于“抱入”,代代担任小普请组的世话役[指负责组织运营,处理内部事务的角色。]。所谓的“抱入”与世袭的旗本和御家人不同,只有一代能在主君底下服侍,所以新左卫门的长男形式上是采用重新聘任。新左卫门当初继承家位时也是如此,而今承蒙主上认可,新左卫门仿佛卸下肩上的千斤重担。

小普请组是由俸禄三千石以下,没官职的旗本和御家人组成。既无官职,也不能参与朝政,算是没有官职的武士集团。接受幕府发放名为“小普请金”的俸禄,并视俸禄高低缴纳役金,以此种形式“侍奉”主君。不必工作却坐领干薪,再从薪水中拨出些许上贡。看在靠自身才干和双手闯荡世间的商人和工匠眼中,想必会觉得是很不可思议的结构吧。

然而,这是太平盛世的下级武士实际面貌。武士原是军人,但在没有战争的祥和时代,无人仰赖武士。

依御家人的情况,九成俸禄都不满四十九袋米,收入微薄、难以糊口,小普请的情况更严重。假如不想一直没官职,就得多方动用关系,找役方(事务)或番方(军务)的职位做。但谋得一官半职并不容易,有人索性全力投入兼差和副业,或潜心修习才艺,成为才艺师傅,借以维生。

当中,加登家算挺有福气。小普请组世话役俸禄虽不过五十俵三人扶持[俵是指一袋白米,约八十公升,而扶持如同是家人的津贴,三人扶持约每日有十五合的白米,亦即近三公升的白米。],但五个小普请组内的各种协商咨询、不良行为取缔、各项申请和申报的居中传递等诸项杂事,一概由世话役负责,所以会有谢礼和赠品之类的额外收入。虽然不多,但不无小补。

尽管如此,终究只是一个在没有官职的集团里负责管理的职务。而且,世话役上面还有小普请组组头、小普请组支配等职位,但加登家从新左卫门的祖父到他这一代,三代人都无法升迁至组头的位子。犹如小船停在无风的海上,始终担任世话役,不曾变动。出人头地的南风及飞黄腾达的黑潮,从未造访加登家。

新左卫门的妻子初音,也是小普请组御家人的三女。新左卫门二十四岁、初音十八岁那年,两人结为连理,相伴至今。夫妻俩育有一男二女。长女嫁给和加登家门当户对的御家人,次女则嫁入商家。在次女夫家的介绍下,长一郎也迎娶商家之女。

对加登家来说,媳妇家的财力是可靠的后援。这名媳妇个性温顺,凡事都相当尊重夫婿,也无任何奢华之举,值得庆幸。而且,不仅与身为她小姑的次女很亲近,和长女亦能相互礼让。其实,长女似乎暗地受次女和媳妇不少照顾,只是新左卫门和初音不知道罢了。

往昔加登家一直过着介于节俭与贫穷间的日子,如今终于享有安泰稳定的生活。小船驶出平静无风的海面,抵达一处安稳的潮汐池。

当初新左卫门表示要隐退时,长男和媳妇大为吃惊,一同苦劝父亲改变心意。他们认为父亲身强体健,五十岁隐退太早。

新左卫门倒觉得太晚。他原想等孙子长到七岁,但转眼已是这把年纪。

新左卫门个头矮小。常言个头矮的男人性急,他就是典型。关于隐退一事,当初长一郎娶妻时,他便向初音吐露过想法。由于他的职务早就采用每月轮替的方式和儿子共同掌理,即使他不在,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可是,初音却说还不是时候。

“至少得等到抱孙。”

然而,讽刺的是,这名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媳妇,肚子始终没半点消息。他们夫妻俩鹣鲽情深,倒也不必太担心。不过,世人都说“三年未产半子,唯有休妻一途”,对武家媳妇而言,产下继承家业的男丁是第一要务。

提心吊胆地度过两年,第三年,媳妇终于产下一子。新左卫门和初音的第一个内孙,是个女娃。

隔年终于产下男丁。在安心和喜悦下,新左卫门又向初音重提隐退的事。妻子再度劝他:“小婴儿还处在神明的境域中[日本有一说法,认为孩子在七岁前仍处在神明的境域内,所以孩子失踪,常称为“神隐”。],你不可操之过急。”

初音的不安果然应验。这孩子一岁不到,就染上麻疹夭折。

接下来,加登家的新、旧两代夫妇,都一直在等候下个男孩的诞生。这一次,尽管生产时听到婴儿充满活力的哭声,新左卫门仍不敢掉以轻心。他静静等待,直到孙子年满七岁,脱离初音口中的“神明境域”,真正来到人世为止。

因此,当这一刻来临时,新左卫门心中已无任何依恋。何况,如今加登家的境况,远比他当初继承家位时好太多。

在太平盛世,武士想加官晋爵也得花钱。若不把握机会向组头和支配送礼,好生讨他们欢心,绝对无法抓住难得的升迁机运。凭以前加登家的财力,只能摇头叹息,但今非昔比。

“我都一把老骨头了,出人头地的机会,就让你去好好把握吧。”

他向儿子晓以大义,尽管加登家只是贫穷的御家人,媳妇娘家仍当他们是武家人,相当敬重。为了报答他们,便该这么做。

这份心没半点虚假。不过,期望隐退的新左卫门,若说他完全不为其他理由,那是违心之言。

加登新左卫门很讨厌与人交际。

世话役的工作,他一向处理得宜,所以并非害怕身在人群中,或不善处理人际事务,也不是无法胜任这项工作。但他觉得人实在麻烦,个个都是一派胡言的骗子。

尽管是小冲突,但双方往往只图自己方便,扭曲事实、睁眼说瞎话,皆面无惭色。见有利可图,便不顾一切争抢;一旦事情于己有损,便想找借口推脱,或将责任推给别人。斤斤计较、奸诈狡猾、丢人现眼,而且欲望无穷。

新左卫门的这些心里话,只有初音知道。在孩子们面前,他是个少言寡语,但性情温厚的父亲。在工作上,他表现得正直又勤奋。见人有困难,会主动伸出援手;见有人生气,会加以安抚;见有人犯错,会给予适当的建言。他的认真态度,堪为世话役的典范。

不过,新左卫门打心底嫌弃那些强迫他这样东奔西走的人们,以及俗世。

不仅如此。其实,新左卫门从未由衷疼爱自己的孩子和孙儿。他既不憎恨他们,也不会瞧不起他们,实际上,孩子和孙儿都很景仰他。然而,他就是欠缺一股从内心深处涌现的情感。

世人常言,孩子和孙儿可爱无比,放进眼中也不会觉得痛,新左卫门却不曾有这种真切的感受。尽管儿孙惹人怜爱,他总是感到郁闷及厌烦。

唯有初音明白一切。

“你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冷漠。”

初音微笑着一语带过。

“你总不想到深山当仙人吧?”

因为山里没书可看。

没错,加登新左卫门在世上只爱一样东西,那就是书。

他爱书,期望能看遍所有的书。妻子初音明白他的愿望,并一直陪在他身旁,堪称是他的同伴。

对新左卫门来说,隐退等于从俗世的牢笼解脱。今后他便能尽情沉溺在书本中,摆脱麻烦的人群,安乐度日。

儿子和媳妇似乎考虑要给父亲一笔合适的隐退金,但遭新左卫门回绝。

“爹,您要是不收,就不能尽情买喜爱的书了。”

面对担心的长一郎,新左卫门笑道:

“那我就像以前那样吧。”

想买书的话,考虑到价格不菲,购得的数量往往有限。但若是用借的,租书店里琳琅满目,假如要自己抄写,只要手边有纸和墨就行。早在十年前,新左卫门便与几家书商和租书店往来密切,并向他们承接抄书的副业。兵法书、历史书、医学书是他擅长的领域,所以有这类书的店家常委托他抄书。

新左卫门不仅仅抄写文字,还能充分掌握内容,以浅显易懂的方式教导别人。书店和租书店的商人虽然以书本当商品,却都欠缺相关知识。只要他们明白手中商品的真正价值,就能掌握顾客,生意也会更兴隆——新左卫门看不下去,终于道出心中的想法。由于建言奏效,商人百般感激,之后便主动请益。新左卫门回应对方的要求,收取等价的报酬,也因此得到想要的书。

贫穷的旗本和御家人,接副业营生并非稀奇事,但也不能太明目张胆。想到一路从祖父传下,代代由长男继承的加登家家位,新左卫门便很怕有人拿他兼副业的事四处宣传,找他碴儿。不过,隐退后就另当别论。

此外,新左卫门两年前开始自学荷兰语。接触医学书籍时,他认识到不懂荷兰语,便无法吸收新知。只是,他已老大不小,自学的进展十分缓慢。不过,最近他已勉强能仗着辞典翻译原文书。这么一来,他能接的副业范围又更广泛。当然,荷兰语是他自发学的,若擅自推广,将违反禁令,所以一切得暗中进行。一旦隐退后,此事办起来也会轻松许多。

倘使进行顺利,反而能比领俸禄时过得更优渥,新左卫门自有隐退的“胜算”。他已精打细算过,有十足的把握。

初音开心地笑着评论:

“你想以这项工作营生,表示你并非真的那么讨厌人。只是与人交际时,需要有书当中介罢了。”

经她这么一说,新左卫门也有同感,但他不愿承认。

“我很期待全新的生活。两人一起到其他地方去吧,即使是老旧脏污的房子也无妨,能抵挡雨露就足够。不过,要是有大一点的庭院更好,可栽种许多作物。”

初音喜欢种田甚于园艺,加登家餐桌上的蔬菜,几乎都是从自家庭院的田圃摘采,吃不完的则是拿去卖人。

没错,最大的问题,是新左卫门与初音该找哪个地方当隐居所。

要找适合的房子,倒是不愁没门路。新左卫门因做副业认识不少商人,只要跟他们说一声,他们都会热心替他寻觅。

新左卫门自认对房子不会太过挑剔。但若突然要在大杂院生活,他实在排斥,并不是顾及武士的脸面,而是他讨厌喧闹的环境。只要地点幽静,有没有木门或围墙,他倒不是太在意。只要是立有座灯,以前当过店面的屋子亦无妨。只不过,他希望有足够的空间存放堆积如山的书籍,也希望能满足初音拥有大庭院的心愿。这么一来,夫妇俩自然将目标放在东边的本所深川新开发地,及西边的千驮谷和六本木一带。不管哪一处,皆是武家宅邸与农田交错的幽静地点。

不过,儿子和媳妇倒是强硬地提出要求,希望不要离加登家所在的赤坂新町太远。毕竟长一郎还年轻,孙子也尚年幼,新左卫门与初音若搬到远处,往返就得花上半天,难免会感到不安与落寞。

这样的话,本所深川方面就不符合需求。他们到赤坂新田西侧找寻,但总找不到满意的房子。这里没什么出租的平房,倒有许多雄伟气派的出租大宅,不过租金相对较高。新左卫门暗暗盘算,他们恐怕负担不起。

原本御家人限定住在某些市町。市内设有好几处名为“拜领宅邸”或“拜领町宅邸”的地方,依据家世和职位,居住的宅邸也有所不同。不过,没官职的御家人不能在此居住,大都是向人租屋。但在武家地区,自然会有聚集寄合[江户时代,俸禄三千石以上的旗本,且没有官职者。]和小普请的市町,赤坂新町便是其中之一。

新左卫门曾多次劝长一郎,日后要是有官职,你就得搬到某座拜领宅邸。不,若你没这样的企图心,我可就头疼了。我和初音挑哪里当隐居所,根本不重要。

但长一郎不同意,出声反驳“爹,未来的事谁能预料,您凭什么讲这种话”。儿子那与其说是顽固,不如说是执拗的借口,令新左卫门颇感惊诧,同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初音早就看出,儿子是担忧个性偏执的父亲趁隐退的机会,从此离群索居,却刻意不向丈夫解释。新左卫门之后才晓得这件事。

正当新左卫门不知如何是好,暗暗焦急时,偶然听到一个消息。

新左卫门副业的客户中,有个叫诸星主税的人。此人虽获赐姓[一般商人或农民没有姓氏,武士才有姓氏。],并准许佩刀,但新左卫门不认为这是他的本名,也很怀疑他是否真是武士。

诸星主税自称是军学家,可是既没开设私塾,也没弟子。住处只知在小石川,其余一概不明。介绍他给新左卫门认识的书店,只说他是贵客,不清楚他的来历。不过,诸星并非孤家寡人,身旁总跟着一名女子,有人说他是靠这名女子赚钱营生。不论何时与他碰面,他总是一身华服,远比新左卫门这贫穷的御家人称头。加上他的仪表相当出众,世人很容易便相信他的话。

那么,他究竟以何为业?他是所谓的“战记物语说书人”,尤为擅长讲述《太平记》。比起传授学问,这更像一种娱乐,是向庶民解析历史故事的一门生意,也可算是一门技艺。因此,诸星主税或许是他的艺名。

他应该较新左卫门年轻个五六岁,长着浓眉和八字胡,小腹圆挺,展现出一股特别的威仪。由于嗓音佳、口齿清晰,连新左卫门听过他讲述的战记故事后,也大感佩服。初音只听一次,便迷上他的说书。实际上,他为老主顾设席说书,总会涌来大批女客。他很清楚这点,常与人喝酒玩乐,真是个荒唐的军学家。

如此怪人,照理不可能和新左卫门处得来。不过,诸星拥有容易和人亲近的独特魅力。他一站上讲台,便会摆出天下第一军学家的姿态,滔滔不绝地说故事,但意外的是,他也有谦虚的一面。

第一次与新左卫门会面时,诸星主税便开门见山地表明“在下才疏学浅”。透过简短的交谈,新左卫门早看出此事。诸星主税的人生中,应该只在年轻时读过书,接触过历史。至于其他的知识,则是融合现学现卖的知识及道听途说的传闻而成的假学问。他就这样成为独当一面的战记物语说书人。

——在下已决定将一生奉献给战记物语说书人这行业。

他慷慨激昂地宣称,要透过战记物语,向那些不懂自己国家由来和历史,整天只会像禽兽般吃喝拉撒睡的芸芸众生,开示一条做人该走的道路。

——不过,在下学养不足。

所以,需要师傅指导。他希望新左卫门能收他当弟子。

新左卫门不是滥好人,不会因为他讲得冠冕堂皇,就信以为真。他讨厌与人交际,也无法轻易相信别人。

新左卫门大可嗤之以鼻,反驳“你谎称是军学家,还指称芸芸众生是禽兽,真是狂妄。你才是成天喝酒,追在女人屁股后头的禽兽”,但顾念诸星三天两头往家里跑的热情,新左卫门抱持着姑且听之的想法,就这么对他产生钦佩的念头,实在失策。新左卫门认为诸星说想学习、想念书(虽然说得有点夸张),并非虚言,尽管不太情愿,却和他逐渐熟稔。诸星常称呼新左卫门为“加登老师”,不过,新左卫门可没承认他是弟子。

就是诸星告诉新左卫门,小石川马场附近有座适合他的空屋。

细问后得知,那是设有冠木门、木板围墙,且拥有广大庭院的宅邸。屋龄才十年,但由于某个缘故,近三年都没人居住。虽然有些荒废,不过稍加修缮,一定能住得舒适怡然。

新左卫门马上问屋主是谁,诸星表示不方便透露。

“居中介绍的是那块土地的代理房东,一名叫勘平卫的老人。他知道详细情形。”

“为何不能公开屋主的名字?”

“当中另有原因。”

诸星转动那与生俱来,像忠犬般骨碌碌的大眼,别有深意地望着新左卫门和初音。

初音询问房租价格,听完答案后颇为诧异。

“那不就和大杂院的租金一样?”

“这也是有缘故的。”

新左卫门与初音面面相觑。初音眯起眼,犹如紧盯着小贩,怕对方少找钱。

“什么缘故?”

新左卫门追问,诸星立即端坐,刻意清咳一声。

“师傅,古人不是有云‘子不语怪力乱神’?”

这次换新左卫门眯起双眼。“你引用孔子的说法,表示和那空屋有关吧?”

诸星主税活像成功骗到零钱的小贩,露出满意的微笑。

“那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

“传闻有鬼魂出没,所以没人敢住,三年来都这么搁置着。

“屋主也没坐视不管,不仅请人净化、驱魔,还多次找来和尚及祈祷师,但仍赶不走鬼魂。他一度想把房子拆了,又怕在有鬼魂出没的情况下拆屋会被诅咒。”

新左卫门嗤之以鼻。

“那是谁的鬼魂?”初音一本正经地问。

诸星收起嬉皮笑脸,悄声应道:“是先前住在里头的武家夫人。”

“是屋主的妻子吗?”

“哎呀,此事无法奉告,请见谅。”

诸星坚持不能透露对方的身份,可见对方家世不凡,令人多有顾忌。

“她为何会变成鬼魂?是因死得凄惨吗?”

诸星一副“终于等到这句话”的模样,倾身向前。“她原就体弱多病,一直膝下无子。之后,她丈夫染指女侍,女侍有了身孕,产下一子。”

哎呀,初音伸手捂嘴。

“情况越发对夫人不利,她与丈夫的关系也逐渐恶化。另外,那名升格为侧室的女侍则极为专横,完全没把夫人瞧在眼里,行事毫无忌惮。”

处在那令人窒息的生活中,最终引发悲剧。某个闷热的夏夜,夫人突然咯血昏厥,痛苦三天三夜后,溘然长逝。

“虽说体弱多病,但这样猝死太可疑。外头传言,夫人可能是遭人下毒。”

下手的是她丈夫,还是那名侧室?抑或是两人合谋?

新左卫门再度冷哼一声:“然后那名夫人就变成了鬼怪,对吧。”

听到新左卫门轻描淡写的一句“变成鬼怪”,诸星开心地挑动浓眉。

“没错。宅邸里的仆佣纷纷目睹夫人现身,且不分昼夜。”

屋主和侧室十分畏惧鬼魂。屋主成天酗酒,那侧室则是日渐瘦弱。之前颇乖巧的婴儿,夜里也害怕地啼哭。

“尽管如此,他们仍苦撑半年,最后实在无法忍受,逃也似的搬往他处。不过……”

堪称是罪魁祸首的屋主和侧室虽已离去,但鬼魂还留在宅邸。接下来,改换邻居目睹那名女鬼。

“她总是茫然伫立,有时站在庭院,有时站在缘廊,始终维持生前的模样。

“一眼便晓得不属于阳世,她的身影极为淡薄,而且……

“不知为何,即使没见过那位夫人,也认得出是她。不过,再怎么定睛细瞧,都看不出对方的五官,越看就越模糊,简直像无脸女。”

据说只有一个白色轮廓,隐隐浮现眼前。

“诡异的是,一切如此模糊,唯独夫人身上的和服花纹特别清晰,连在夜晚都看得见。”

不像阳间的人吧?诸星主税语气莫名激动。

“见过幽灵的人,有没有出现任何不对劲?”

新左卫门暗暗懊悔“早知道就不问了”时,初音热衷地回应。

“没什么特别的状况,至少没听过传闻,顶多会暂时感到浑身发冷。”

新左卫门叹口气。孔子在《论语》里主张不语怪力乱神,意思是不能随便谈论鬼神。绝非否定鬼神,但也没说能拿来当茶余饭后的话题,聊得如此开心。

“主税。”他略显不悦,“你嘴上尊我为师,暗地里却想测试我吧。”

新左卫门虽不是儒学家,但习过儒学。诸星以这座闹鬼的便宜宅邸为诱饵,想瞧瞧老师会如何看待此事。

新左卫门并未生气,反倒惊讶于诸星的肤浅。

诸星主税顿显慌乱,连忙移膝向前,拜倒在地,狂冒冷汗。

“岂敢。在下只是认为,若是老师,一定能在这幢宅邸安住。凭您的智慧和胆识,想必能轻易化解束缚在屋里的那位可怜夫人的怨念。”

“同样一件事,黑的都可能讲成白的。”

新左卫门撂下一句。诸星一改先前那泄气的假军学家模样,又露出小狗乞食般的眼神。

“可是,这并非坏事,因为房租十分便宜。选小石川当武家的隐居所,算是相当高级的。”

附带一提,万一真的在那座宅邸里发生什么事……

“也能成为故事的题材。”

“你的说书场吗?”

“不,是老师的《眉毛录》。”

很早以前,加登新左卫门便习惯将身边的杂事和市内的见闻记录下来。那只是一般的日志,起初并未取名。但初音说“这样岂不太无趣”,于是,最近他以“闲时拔眉毛打发无聊般微不足道的故事”的含意,命名为《眉毛录》。

新左卫门板着脸孔,初音依然笑盈盈。瞧她刚刚无比认真地发问,根本没半点恐惧之色。

“初音,你不在乎吗?”

新左卫门不情愿地开口,初音从容地点头应声“不会”。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且她怨恨的对象已离开,没理由怨恨我们。若她真的现身,我愿充当她聊天的对象。向人倾吐后,多少能纾解郁积胸中的怨气。”

初音继续道。

“至今,我仍不时感到已故的父母就在身旁。待在阳世的我,就算无法与那位夫人的幽魂心意相通,常伴我左右的双亲灵魂也会助我一臂之力。”

诸星夸赞初音真是菩萨心肠。

“对了,那位夫人特别钟爱绣球花。每到花季,庭院里就会开满无数的绣球花,万紫千红。”

所以,人们管那座宅邸叫“绣球花宅邸”。

“那可真美。”初音嫣然一笑。

因这样的缘由……

“师傅与初音夫人搬进绣球花宅邸。”

小师傅歇口气,端起冷茶啜饮。

那是十七年前的事。如今“深考塾”的大师傅,已是一把老骨头,据阿岛打探得知,学员都称呼他“骨骸老师”,但当时他正值壮年。一名文武兼修的武士,认为鬼魂根本不足为惧,一笑置之,此事不难理解,但他的妻子初音如此从容,令阿近颇为惊讶。

“武士的妻女,都这么有胆识吗?”

阿近一问,小师傅露出为难之色。

“没这回事。其实初音夫人不算大胆……”他搔着鼻头,“应该说,不管年纪多大,她都像小姑娘一样。”

“小姑娘?”

“哎呀,这说法对阿近小姐有点失礼。总之,我师傅和初音夫人的人品,都远在我之上。

“当真是望尘莫及。”小师傅一脸认真地强调。阿近不禁莞尔。

或许是难为情,小师傅突然话锋一转。“初次听师傅提及这则逸闻时,我并未放在心上。但自从与平先生出事后,我突然十分在意,便前往一探究竟,还到附近绕了几圈,四处打听。不过,大概是刚发生那起夺走人命的火灾,大伙都不露半点口风,没问出任何消息。”

小师傅当下想到,周遭有个与小石川渊源颇深的人。

“一名学员的母亲出身御家人之家,后来嫁给本所的商家。她的娘家就位于小石川。”

和她聊过后,才得知绣球花宅邸的来历。

“那位夫人猝死,与传出鬼魂的谣言之际,正好在她懂事的年纪,所以她清楚记得左邻右舍间的传闻。”

虽然一样是小石川,但市町腹地广阔,连那学员的母亲也不晓得绣球花宅邸在何处,只知道种种传闻,可见传闻散播得多远。

“据她所言,绣球花宅邸除鬼魂外,还发生了其他怪事。”

经过大门前,不时会听见里头传出呻吟声。

“并非每晚都有女鬼在啜泣,而是断断续续传出低吼般的呻吟,且不分昼夜。”

听不清楚那声音在呢喃些什么。

“不是那位夫人的话声吗?”

“不知道。”小师傅侧头道,“当然,有人马上联想到鬼魂的传闻,推测是那位夫人充满怨恨的诅咒声。”

亲耳听见那声音的人们之间,则有不同的看法。

“有的说是男声,有的坚称是女声,也有认为是童音的。”

“也许传闻散播过程中,曾遭添油加醋。”

“对,应该是加上事后解释和虚构捏造,扩充不少。不过,另有一个不知算诡异还是奇妙的故事。”

传出来路不明的声响,在左邻右舍间引发骚动,是那名武士与侧室逃离绣球花宅邸后的事。

而且,不是只隔半个月或一个月。绣球花宅邸人去楼空后,即将满一年之际,种种异闻才开始流传。

阿近略感诧异:“此话当真?”

小师傅重重点头。

“告诉我这些往事的夫人并不迷信,也非爱说长道短的长舌妇。之前,她从未和别人谈起。”

那是骇人听闻的故事,且不是大人可随意挂在嘴边闲聊的事。

“不过,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她提起那些传闻,遭父母狠狠训斥。父母严厉警告她,武士之女不该轻率谈论这类传闻。”

阿近频频点头。毕竟,夸奖和斥责会深深烙印在小孩心底。

“将宅邸夫人鬼魂与一年后才传出的诡异声响联想在一起的人,是如何解释的呢?”

小师傅微微瞪大眼睛。“不愧是阿近小姐,反应真快。”

“深考塾”的小师傅夸赞阿近。

“有人认为,那位夫人的鬼魂终于在一年后除掉可恶的丈夫与侧室。末了,他们互相诅咒,为彼此的怨念束缚,囚禁在绣球花宅邸里。而发出诡异声响的,就是那三个困在人世,无法前往极乐世界,镇日悲叹的幽魂。”

阿近眨眨眼,忍不住笑出声。“真会联想。”

小师傅也惊讶地直眨眼:“您都不为所动呢。”

接着,他轻抚下巴,低声道。

“不过,吉乃夫人说完也笑了。”

话一出口,他旋即像咬到舌头般,表情歪曲。“糟糕!”

“什么?”

“要掩饰人名,比想象中难。”

意思是,告诉小师傅这些往事的夫人,名叫吉乃。

嗯,阿近不禁思索,习字所的师傅,一般会和学员的母亲如此亲近,甚至直接称呼对方的名字吗?考量到三岛屋的情形,便觉得不太寻常。左邻右舍间,只有婶婶的熟识才会称呼她“阿民夫人”。若是普通的邻居,大伙都唤她“三岛屋老板娘”或“三岛屋的夫人”。

吉乃夫人是吧,有点在意。到底是哪里令我在意?话说回来,为何我会这么想?

我这样才糟糕呢。

“那可真是个麻烦的传闻。不管是发生何等惨事的房子,经过一年,风波大多便会平息,但这传闻又卷土重来。”

小师傅使劲往膝盖一拍。“没错。其实,绣球花宅邸再度传出谣言前,好不容易找到新的住户。”

最后,租屋的事告吹。绣球花宅邸从此成为一幢阴森森的鬼屋。

“直到我师傅和初音夫人入住前,都是空屋。”

那段时间长达两年,宅邸日渐荒废,庭院杂草丛生。然而,每到梅雨季,庭院便开满绣球花。那片景象与其说美不胜收,不如说是诡异骇人。

“不过,自从有人听见宅邸的怪声后,目睹鬼魂的传闻便大幅减少。”

这样反而惹来麻烦。

“担任中介的代理房东勘平卫,因知晓绣球花宅邸的来历,见我师傅和初音夫人毫不在意地迁入,认定他们是穷酸的御家人,只是在逞强,很瞧不起他们。”

——亡魂具有人的形体时,还有办法沟通,但变成仅仅听得到声音,看不见鬼影,可就难缠了。

他甚至出言恫吓,实在不安好心。

“那么,真的很难缠吗?”

阿近一问,小师傅搔抓着鬓角。

“这个嘛……”

加登新左卫门与初音花了整整三天才在绣球花宅邸安顿下来。拆解行李的工作相当费事,里头泰半是书籍。

绣球花宅邸十分宽敞。新左卫门与初音曾先去看屋,决定好要使用哪些空间,关闭哪些空间。不过,初音认为不用的房间,若不通通风、晒晒太阳,实在不放心,于是在加登家的长工和女侍的帮忙下,大肆整顿一番。

众人忙进忙出时,始终没瞧见半个鬼影。早前听过传言而提心吊胆的女侍,虽然对宅邸荒废的情形感到惊讶,但从头到尾都不曾因看到鬼怪大呼小叫。直到整理完毕,留下新左卫门和初音,准备离去时,大伙才有空想到绣球花宅邸的种种异闻。

“老爷、夫人,真的不要紧吗?”

“什么?”

见新左卫门沉着脸,长工有些难堪。“小的日后会来帮忙整理庭院。”

“不用费心。需要人手时,我会找你们。好好照顾长一郎吧。”

由于正值春暖时节,庭院满是新芽和绿叶。刚刚这名长工准备割除恣意生长的绣球花丛,遭新左卫门阻止。他认为,绣球花一直守护着这座被遗弃的宅邸,若胡乱割除,委实失礼。

待宅邸只剩夫妻俩时……

“真安静。”

如初音所言,五天、十天过去,仍没发生任何怪事。

鬼魂没出现,小蜘蛛倒是瞧见不少。毕竟刚搬来时,处处结满蜘蛛网。

至于传闻中的呻吟声和诅咒声,也没听到半点。偶尔梁柱和托梁会发出声响,但毕竟是破旧的老房子,不足为奇。

绣球花宅邸的众多房间,新左卫门和初音仅使用其中一半。特别是二楼的房间,全部关闭。这些不用的房间,皆掀起榻榻米,紧闭防雨窗。为避免封闭过久,他们在月历上注记,定时依序打开房间通风。不过,没使用的房间自然没亮光,除两人住的地方,其余之处连白天也笼罩在黑暗中。

所以非常平静。

“连幽灵的汤文字都没瞧见[汤文字是女人用布缠住腰部的一种传统内裤。在这里是一种文字游戏,借由“幽”和“汤”同是“yu”音,表示连幽灵的“幽”字都没瞧见。有一语双关之趣。]。”

新左卫门甚至讲起文字游戏,足见多宁静。

并非夫妻俩与众不同,连拎着角樽[酒桶的一种,附有一对像角般的握柄,大多为庆祝之用。]前来庆贺乔迁及新左卫门隐退的诸星主税,也对与传闻大相径庭的祥和气氛感到失望。

“果然是栋好房子。”

逛完宅邸一圈后,他马上将功劳往身上揽。毕竟是他提供的消息,新左卫门没和他计较。

“空房这么多,日后我付不出房租时,能到府上寄住吧?”

“不行。”

“老师,您未免太冷漠。”

“你硬要住下,小心比我冷漠的鬼魂再度出现。”

庭院常有鸟儿造访,大都是喧闹的成群麻雀。不过,那像长在深山般茂盛的树丛间,偶尔会有毛色和尾形罕见的飞鸟来访。在赤坂新町的老宅从未见过这等光景,对喜爱造俳句的初音来说,是令人振奋的娇客。

掩没在“绣球花宅邸”称号下的其余花朵,也像在展示般盛开。有八重樱、油菜花,及缠绕在树上、从柔韧藤蔓间垂落的大串紫藤花。新左卫门翻遍图鉴仍查不出名称和种类的野草,亦展现出惹人怜爱的色彩。

新左卫门与初音愉快地融入宅邸生活。三年来一直被弃置在凄凉冷清中的宅邸,似乎也为重获主人而欣喜。

经常出入宅邸的书店和租书店的老板中,不乏受传闻影响,战战兢兢来访的人。不过,一踏进庭院,旋即会为融合野趣与华美的绝景连声赞叹,而彻底清除尘埃和蜘蛛网的空间亦十分舒适,等第二次上门时,往往已抛却原本的成见。连沿街兜售的小贩也一样,起先他们都避而远之,觉得新入住的这对夫妻很可疑。但初音百般关照,日子一久,他们便没再流露怀疑之色。曾撞见鬼魂的挑菜小贩,则不禁瞠目结舌,只当自己看错。

“再气派的宅邸,还是得有人住才行。”

这么一提,自隐居的老爷和夫人搬来后,就没听到诡异的呻吟声——

“看样子,亡魂面对活人的气息,只能乖乖退散。”

尽管语气略带遗憾,诸星主税也十分满意此一结果。

春天转眼结束,清爽的和风与鲣鱼的叫卖声消失,梅雨季来临。绵绵细雨中,绣球花宅邸的庭院施展看家本领,以红、蓝、白、紫四色绣球花,进行华丽的妆点,令新左卫门和初音喜不自胜。这座宅邸果然名不虚传,绣球花才是真正的主人。

“看了直教人忘却雨天的烦闷。”

初音满心欢愉,一有空就到庭院散步,或站在缘廊欣赏,百看不厌。

“你若整天这样,下回恐怕会有哪个冒失鬼把你看成那位夫人的鬼魂。”

新左卫门笑着规劝,初音则笑着回句“那也很有趣啊”。

然而……

从不怠惰打扫和维护,已对宅邸了如指掌的初音,最早提起宅邸内的怪事。

“最近有些不对劲。”

不管是在厨房或井边工作时,使用扫帚和抹布时,还是踏进庭院的绣球花丛时——

“总觉得有道视线盯着我,躲在暗处偷看……”

会是野兽吗?

“你怎会这么想?”

“因为有生物的气息。”

新左卫门故意开玩笑:“不会是鬼魂吧?”

初音不显一丝怯色,坚定地摇摇头。

“不,是生物。

“此外,我现下才发现……”初音一脸认真地说道。

“这座宅邸没有老鼠。第一次来看屋时,我早有觉悟,老鼠肯定不少,恐怕需要成堆的老鼠药,心情颇为沉重。”

但入住后一看,虽有许多鸟儿和蜘蛛在此筑巢,却没瞧见半只老鼠。

“你不认为很不可思议吗?”

其实,新左卫门也注意到这一点。“我推测是蜥蜴和壁虎的功劳。”

庭石间和屋檐下,常可窥见它们的身影。

“蜥蜴和壁虎吃的是虫子,顶多吃小鸟,但不会抓老鼠。”

“那么,可能是猫吧。”

大概是附近住家养的猫,不时闯进绣球花宅邸。这座庭院搞不好是猫儿的地盘。

“是身上有白、黑、褐三种花色的猫吧?”

单凭一只猫,能抓光屋里的老鼠吗?初音不太能接受。

“你确实感到生物的气息了吗?”

“嗯,我察觉后,四处张望,那东西马上逃走。”

会是什么呢?新左卫门跟着认真思索。

“是野兽吗?”

假如是鼬或貉之类的动物,在这一带出没也不足为奇。毕竟绣球花宅邸长年无人居住,且新左卫门和初音搬入后,仍有许多地方未曾涉足。或许有一两只动物栖息此处。

“我猜是狸猫。”

应该是狸猫的恶作剧。

“若幽魂和古怪的呻吟声都是狸猫搞的鬼,倒是说得通。”

新左卫门笑道:“讲什么傻话。果真如此,貉还较有可能。那位夫人的鬼魂,不是五官模糊,活像无脸女吗?”

自古以来,只要无脸人出现,一定都是貉的戏法。

“有这种事?”

“当然。”

初音笑着回句“既然你这么说,应该没错”,不再坚持。

“总之,要是那家伙敢胡来,就得好好教训。今后我也会多留神。”

“不过,野兽或许比我们早定居此地。”

“但付房租的是我们啊。”

两人一番讨论,几天后发生一件事。

从早上开始飘落的小雨,在中午前止歇,太阳微微露脸。温湿的南风吹拂,无比闷热。新左卫门光坐在书房里,便已汗流浃背,忙进忙出的初音当然更严重,嘴里直叨念着“真受不了”。未时(下午两点)刚过,突然改吹起北风。紧接着,一团乌云疾速涌现。

天际传来一阵不祥的隆隆巨响。

“哎呀,糟糕。”

初音急忙收拾晾在屋外的衣服。新左卫门也踏出走廊,准备关上书房和起居室的防雨窗。此时,有个东西迅如飞箭地从庭院树丛间穿过。

是一只白、黑、褐三色的花猫,大概是散步途中遭遇雷雨吧。见它往初音所在的晒衣场奔去,新左卫门也顺着宅邸外侧的缘廊尾随其后。

初音捧着衣物。雨滴已从天而降,踏脚石的颜色因雨斑驳。那只花猫走到踏脚石前,倏地潜身紧贴在茂密的杂草间。从它高高竖起的尾巴,看得出它的藏身位置。

“初音,那里有只猫……”

新左卫门出声叫唤时,那只猫发出低吼。初音察觉转身,便见猫蹿出草丛,弓背竖起全身的毛,再度发出低吼。

新左卫门心头一惊。那只猫并不是对着初音吼,而是越过她身后,朝缘廊内侧的雪见障子阴影处摆出威吓的姿态。它双眼上挑,龇牙咧嘴,几欲飞扑上前,但也像随时会拔腿就跑。

突然遮天蔽日的乌云,使得庭院一片昏暗。没有亮光,屋内自然更幽暗。晒衣场那一侧的缘廊向南,里头是夫妻俩的卧房。新左卫门在走廊,而初音在晒衣场,现下房内并无他人。

然而,花猫却不断朝那里低吼。

新左卫门注视着花猫威吓的方向。初音走近那只猫,发现丈夫在场,也转头望向卧室。

蓦地,隔开寝室和缘廊的纸门后方,一团黑暗满溢而出——只能如此形容。里头藏着一个比全暗的寝室漆黑的东西。

头顶电光一闪,初音不禁缩起脖子。瞬息之间,新左卫门瞧见那东西的原貌。

在突如其来的闪电下,藏身纸门后方的轮廓清楚浮现。那是一团漆黑之物,高度与十岁左右的孩童相仿,形体不明。看起来就只是一团块状物。

花猫已不像低吼,更接近悲鸣。接着,它发出连雷声也无法掩盖的凄厉叫声,蹦蹦跳跳地逃离。

此时,新左卫门听见一个声音。不是猫叫,也不是雷鸣,更不是初音的话声。

那是“噢啊”的叫声。

看见那团漆黑之物在纸门后方打个滚,逃往屋内,新左卫门随即意会。

刚刚是漆黑之物的声音。它受雷声惊吓,发出一声“噢啊”,慌忙逃离。

初音捧着衣服,准备踏上缘廊。新左卫门赤脚跃进庭院,奔往她身旁。

“别进卧室!”

新左卫门拉住妻子的衣袖,将她带往外廊。此际,天空下起倾盆大雨。

“老爷,怎么啦?”

新左卫门搂着双目圆睁的初音,紧盯着卧房暗处。

“你没看到那个吗?”

“哪个?”

汗流浃背的新左卫门,感到一股凉意蹿过。若妻子问那是什么,该如何回答?

“一团黑色的东西躲在纸门后,受雷声惊吓,发出叫声。”

哎呀,初音紧抱丈夫。

“你没感觉到吗?刚刚那东西,可能就是你说的野兽。”

不过,没有野兽的形体。

“长什么样?”

“只是个团状物,一团黑色之物。”

新左卫门拼命思索,该怎么形容才恰当?

“大小和孩童差不多,模样像草鞋。”

话一出口,他马上觉得这样的比喻非常贴切。草鞋怪。

停顿一会儿,初音扑哧一笑。在雨声和雷声下,接连发出咯咯娇笑。

“草鞋吗?真难得。那么,变身成草鞋的,是狸猫还是貉呢?”

——实在失策。

加登新左卫门脸色一沉。

——我怎会如此慌乱?

妻子在一旁,他不仅手臂起鸡皮疙瘩、背脊发冷,甚至冒出令妻子发噱的话。

恐怕全是一时眼花。突如其来的午后雷阵雨,让屋子内外顿时笼罩在昏暗下,形成原本不存在的暗影。那“噢啊”的“声音”,当然也不是声音,而是掺杂在雨声中的梁柱挤压声。

话说回来,所谓绣球花宅邸的鬼故事,新左卫门压根不相信。他并非瞧不起这些事,也没否认宣称目睹鬼魂的人口中的传闻。应该真的有人目睹,不过那是错觉,而听传闻的人,也为气氛感染,仿佛亲眼见过。

鬼魂的五官模糊不明,其实是因大部分的人都不晓得那位夫人的长相,这种推论反而较能接受。若清楚描述鬼魂的长相,经比对后,与那位夫人不太一样,鬼故事就讲不下去了,此时要强调是“无脸女”——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

宅邸一旦无人居住,便常传出古怪的声响,那应该是风声或鸟兽的叫声吧。屋子若没人打理,会逐渐毁损,形成意想不到的缝隙,屋瓦、漆面也会斑驳脱落,发出嘈杂声响。至于野兽,自从搬进这里,在庭院发现猫的踪影后,他不禁心想“果然不出所料”。猫发情或争地盘时,叫声特别凄厉。听在那些打心底认为宅邸不对劲、有鬼怪出没的人耳中,自然会认为是不属于阳间的声音。

怪力乱神之事不该随意挂在嘴上,而要正经谈论。谨记这一点,绣球花宅邸发生(传出)的怪事都能加以解释。不过,这样的解释若不能让内心获得平静,不管讲再多道理,再怎么训斥,甚至嘲笑,都无济于事。所以,新左卫门一向保持沉默。

然而……

——我因一时眼花心生迷惑,甚至产生幻听。

恢复冷静后,新左卫门为脱口而出的话感到羞惭。如同先前引用古老传说,称藏身屋里的是貉,向初音蒙混一样,他答道:

“那个像妖怪的东西,搞不好真的是草鞋。器物历经百年,会化身为妖物。或许这宅邸的某处,藏着一双老旧的草鞋。”

屋龄不过十年的宅邸,不太可能有上百年的器物,初音却率真地回应“那我们仔细找找吧”。

“先母曾告诉我,若疏于炉灶的打扫,便会涌现不净之物。那也是在警惕人们,不好好爱惜,器物就会变成妖怪。”

之后,历经几场大雷雨,梅雨季终于结束。长一郎夫妇像一直在等候夏天来临般,从赤坂新町带着孙子上门,还拎着一盆牵牛花。

“我猜想,爹娘现下约莫已住惯。”

长一郎言词十分得体,但事后他偷偷透露,其实是媳妇害怕宅邸的传闻,迟迟不肯来。

年方七岁的孙子,起先规规矩矩地待着,不久便觉得这宽敞的宅邸不太一样,好奇地东奔西跑。不知打哪儿听到的,一脚踏进防雨窗紧闭、不曾使用的房间时,他对新左卫门说“爷爷,这里有好多不准打开的房间”。早就从上次雷雨天的“眼花事件”中重新振作的新左卫门,闻言朗声大笑。

长男一家在此度过悠闲的夏日。然而,当红轮西下,宅邸内逐渐变暗时,媳妇顿显坐立不安。她坦言想趁天黑前返家。

离开前,孙儿前往茅厕。位于宅邸北侧的茅厕一带,已是一片昏暗。媳妇陪着他去,半晌过后,却面如白蜡地返回。

“茅厕旁的南天竹底下,好像躲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似乎在窥望他们,她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动静。

孙子也附和。“我猜那是猫,所以模仿老鼠的叫声。虽然毫无反应,却仍躲在那里,我便捡小石头丢去。”

“然后呢?”

“树木一阵摇晃,那东西逃往庭院。”

孙子毫不畏怯,反倒一脸兴趣盎然。

初音望向新左卫门,他佯装不知。

“如眼前所见,这座庭院就像野外,似乎栖息着不少野兽。多亏它们,屋里没半只老鼠,帮我们很大的忙。”

这么说,可能是狸猫喽。孙子喜出望外,唯有媳妇脸色越发苍白。

“不过,那东西挺高大的。”

孙子比着自己腰带的高度。

“真有那么黑的野兽吗?”

宛若浓稠的黑暗凝聚在南天竹底下。

那天晚上,新左卫门执蜡烛前往茅厕。夜空挂着半月,平常根本不需要照明。他刻意带着烛火,与其说是觉得阴森,不如说是感到生气。

白昼的暑气沉积在夏日庭院里,夜气紧缠全身。

新左卫门以烛光照向南天竹。其中有两株并立而生,由于从未请园艺师傅修剪,枝丫恣意延伸,绿叶浓密,高度与矮小的新左卫门一般高。

他发现有个像黑暗凝聚成的黝黑之物。

“你这样不对噢。”

他不由自主地开口。

“让女人和小孩受惊吓,一点都不光彩。”

仔细一想,他实在不晓得自己何出此言。明明不确定那里有没有东西,他却刻意摆出严峻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是野兽,还是哪里来的妖怪,假如有话想说,就大大方方现身,不要偷偷摸摸。”

只有一片死寂的庭院在听他的教诲。

新左卫门突然觉得自己好蠢,不禁露出苦笑。此时……

“啊哇。”

脚边传来声响。放鞋的石板旁设有净手钵,放着半圆形的木盖及小木勺。

那木勺掉落在地,有个东西从净手钵旁逃走。

新左卫门持蜡烛追上。烛光投射的狭窄光圈角落,映照出一团拖着下摆的黑色块状物,一路往前跑。

新左卫门呆立原地,直到烛火因手酸而摇摇晃晃。

刚刚那是什么?

又传来声音。这次绝对没听错,感觉带着慌张及畏怯。

——难不成那东西会害怕?

是挨我骂的关系吗?还是害怕我生气的表情?果真如此,根本和传说不一样,一点都不像妖怪。

这事不能告诉初音,他还没想好怎么说。

不过,他并未花太多时间做决定。隔天晚餐时,妻子主动提起这件事。

“抱歉,今天的晚餐很简单吧?”

白饭配腌菜,佐菜是小鱼干。

“其实我原本准备了山药泥,却全洒出来。”

山药泥是新左卫门的最爱。

“那是结实可口的山药,我磨成泥后放进磨钵,转身想取汤汁搅拌……”

磨钵突然翻倒,山药泥洒了一地。

“不是我粗心弄翻的,而是有谁恶作剧。”

初音一脸伤脑筋,眼中却带着笑意。新左卫门闻言浑身一僵,初音则十分泰然。

“会是谁?”

“就是你前几天说的那个东西啊。”

嗯,应该是它闯的祸,初音自顾自地点头道。

“你形容它像草鞋,真的一点也没错。不过,每次它一动,形体就会改变,感觉胖嘟嘟的,弹力十足。”

“初……初音。”

初音毫不理会慌张的丈夫。

“分不清哪里是手,哪里是脚,甚至连脸在哪里都瞧不出。可是,好像有上下之分。它靠近洗碗池外缘,往磨钵里窥望。”

初音转过头,它急忙逃离。因为动作过猛,才打翻磨钵。

“山药泥从头……应该说从上面淋下吧,它连忙往外逃。速度飞快,不知是像弹跳,还是像滑行,宛如流动的水。”

“你当时清醒吗?”新左卫门忍不住高声问。

“嗯。那发生在白天,而且是我亲眼所见。”

初音接着道。

“山药泥十分浓稠,连我在磨时都觉得手痒。那东西淋到身上,它若有生命,想必痛苦得要命。”

果不其然,竖耳细听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哭声。

“它痒得难受。”

初音循声轻松找到它的藏身处。那是厨房旁的小房间,由于铺有木板,充当收放锅子和餐具的储藏室。

“地上残留着山药泥的痕迹。”

黝黑之物躲在架子和木箱后哭泣,频频钻动,仿佛痛苦万分。

“唉,你瞧,山药泥一碰就会发痒呢。我一出声,它便簌簌发颤,缩起身子。”

“你先到井边冲洗,我去调醋酸水,洗完再淋醋酸水。”初音双手叉腰,低头呵斥道。接着,初音让开路,黝黑之物便垂头丧气地前往井边。

“之后,我提一桶醋酸水追上,却不见它的身影,大概是天还亮着的缘故。”

不得已,初音扯开嗓门喊“喂,醋酸水来喽”,把水桶放在井边的竹林旁,佯装离去,躲在暗处窥望。

不久,桶内的醋酸水哗啦哗啦跳动。定睛一看,黝黑之物在桶边泼水。

——要洗干净噢。

初音露脸叮咛,那东西大吃一惊,激起一阵水波,缓缓滑行而出。

“它好像觉得很刺眼……”

“觉得刺眼?”新左卫门插嘴。

“嗯,应该是怕阳光吧。”

——这次学到教训,下次就别胡来喽。

听初音这么叮咛,那东西应声“啊哇”。

“老爷。”

初音双眸清亮无比。

“不管那是什么,我都明白了一件事。它是个孩子,年幼的孩子。”

小师傅说到这里,暂停片刻,现场弥漫着一股愉悦的沉默。

“初音夫人……”

阿近侧着头寻思合适的形容,嫣然一笑。

“真是既温柔,又有胆识。”

阿近也很想夸她可爱。

小师傅腼腆一笑。“凡事夫人都不会想得太复杂。她曾说,像我师傅这么难伺候的人,要当他的妻子,就得这样。”

一只大小如孩童,形状像草鞋,全身黝黑,一动便全身抖不停的奇怪生物,换成是普通人撞见,恐怕还不及细想,便先吓得双腿发软。

“黝黑之物大概是觉得山药泥很罕见,才会靠过来吧?但似乎没有要吃的意思。若是生物,应该会吃些东西。”

小师傅闻言频频眨眼。

“不愧是阿近小姐,对这类故事真的是习以为常。

“您是第一个注意到这情形的人。

“它不需要进食。不过,每次给食物,它都很高兴。”

“高兴?”

“是的,这点也很像孩童。它特别喜欢水果干,因为颜色和形状都很美。

“大部分的水果干,都做成花和叶子的形状,有时也会仿鸟或鱼的外形,颜色更是五彩缤纷。那黝黑之物就喜欢这样。

“它不是拿来吃,而是收藏在窝里。偶尔初音夫人前去探望,便会发现潮湿的水果干散落一地。”

“您刚刚提到‘窝’……”

“那是绣球花宅邸没使用的房间。如初音夫人所料,它怕阳光,喜欢黑暗。”

有时它会爬上阁楼,或钻进地板。

“太阳一下山,屋内变得昏暗,它甚至会走近师傅和初音夫人身旁。尽管怕光,但不至于一照光就毙命。”

发生山药泥那场骚动时,厨房虽点着灯,但器具和家具后方仍有不少阴暗处。它就是挑这些地方移动,从暗处探出头(像是头的部位)。

在脑海里想象后,不禁觉得它十分可爱。不,若身临其境,阿近没把握能像初音那般沉稳。

“抱歉,一时讲得太快。”小师傅微微低头鞠躬,“那起‘山药泥事件’,从头到尾都只是初音夫人的个人经历,并非师傅目睹。所以,不管初音夫人描述得再活灵活现,师傅仍不肯相信。”

——初音,有时人虽醒着,一样会做梦。

“师傅还这么劝道,完全不向初音夫人妥协。”

子不语怪力乱神。不随便谈论神怪,也不人云亦云。

“不过,初音夫人也不是易与之辈,不会因他一句话就退让。”

小师傅再度展露笑颜,开心地继续道。

“她心想,既然如此,我就拿出铁证让你见识。于是着手驯服那只黝黑的生物。”

“驯服?”

“初音夫人想让它乖乖听话,一唤它就出现。”

那黝黑生物喜欢水果干,便是驯服过程中的发现。

“就像拿食物喂野狗、野猫一样。”

不过,棘手的是,它虽有好奇心,却不吃食物。

“初音夫人花了约一个月尝试,不断改变方法和诱饵。”

或许是初音曾拿醋酸水帮忙除痒,那黝黑生物感恩在心,对她有股亲近感。每当初音独自一人时,它就会悄悄靠近。洗衣或缝补衣服时,初音猛然抬头,常会发现那黝黑的草鞋从屏风后窥望她。

“可是,它绝不会在师傅面前现身。若初音夫人突然要师傅过来,它便会急忙逃走。”

初音越发不肯认输,连加登新左卫门都不禁担心妻子精神出状况。

“先前媳妇和孙子说过那样的话,而师傅本身也有过奇特的经验,所以无法断然否定初音夫人的想法。不过,看初音夫人整天睁大眼睛追着妖怪跑,仍不免担心。”

两人独处的生活,像这种时候就容易起冲突。假如有女侍在一旁,双方也会比较冷静,可惜偏偏不是那样。

——你好像变了个人。

——因为你不相信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没完没了。

“师傅对自己紊乱的心绪感到不安,同时深切反省,初音夫人对那妖怪如此执着,恐怕是离开儿子和孙儿们独自生活,过于寂寞所致。”

阿近暗想,加登新左卫门也算是个温柔的人。

“不过……”小师傅朝膝盖使劲一拍,“之后,师傅终于明白初音夫人是对的,放下心头的大石。”

起因是新左卫门感染风寒,卧病在床。

“他连续多日高烧不退,请大夫诊治,服用药汤,仍不见效。”

初音无比担心害怕。

“师傅个头小,但身子骨强健,连鼻塞或流鼻水都很少有。虽然后来中风,可当他一恢复意识,便开口喊饿。”

新左卫门因高烧意识不清,终日躺在床上,连如厕都有困难。

“平时越是健壮的人,越可能一病不起。想到有这样的危险性,初音夫人忐忑难安,独自在厨房掉眼泪。”

此时,那黝黑生物突然现身,凑向初音,抖动着身子,像要告诉她什么。

——看我在哭泣,它替我担心。

“初音夫人拭去眼泪,提起勇气说服它。”

——新左卫门不承认世上有你这种常理无法解释的生物。要是看到你,他肯定会大吃一惊,想了解你的背景,重燃向学之心。这么一来,他的病就能不药而愈。

“这推论是否合乎逻辑,姑且不谈。不过,初音夫人的心意似乎连妖怪也能明白。”

初音带着那黝黑生物奔向新左卫门枕边。

“师傅第一次目睹那妖怪。”

阿近故意打岔:“这次他没认为是高烧的缘故,才看到不该存在的东西吗?”

小师傅粲然一笑。“对,他就是以这句话辩驳。”

但妖怪并未从新左卫门枕边离去。每次他迷迷糊糊醒来,总会发现那只妖怪,像是躲在枕边屏风后,缩成一团坐着。

“还有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那妖怪待在枕旁后,师傅便慢慢退烧。”

传闻遇到妖怪的人,会因接触其瘴气而染上热病。这类传说,精通古今文献的新左卫门当然也知道,但他的遭遇完全相反。

“原本持续不退的惊人高烧,竟两天不到就自动退烧。他迅速康复,脑袋和眼神恢复原本的清明,那只黝黑生物仍待着不走。”

描述当时情况的小师傅,可能在模仿加登师傅的反应,微微抬头挺胸。

“师傅说,这么一来,我也不得不让步。”

阿近与小师傅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从那之后,师傅、初音夫人,还有那只妖怪,两人一妖和睦地同住在绣球花宅邸。”

一旦熟悉后,那黝黑生物就不再畏惧新左卫门。每次新左卫门在抄书时,它便会凑近,冲澡时也会凑近。和它讲话时,它会如怕生的小孩般缩起身子,但不会逃走。

“师傅称它为‘暗兽’。”

新左卫门起初颇为犹豫,不知是否该断言它是野兽。

“它也可能是迷失于前往阴间之路,而留在阳世的孩童亡灵。”

但它的形状实在太怪异,且智慧与身体大小不成比例。虽然先前因山药泥受到教训,它对厨房的食材依然很感兴趣,不时打翻餐具。它也曾钻进浴缸的烧柴口,玩得满身火灰,挨初音一顿痛骂。

暗兽感兴趣的事很多。有一次初音随意玩着手球,并哼起手球歌,暗兽喜欢得不得了。

“不久,它已学会滚手球,还央求初音夫人唱歌。”

初音玩得一手好球,但暗兽学不来,只会滚球。不小心滚到亮的地方,一时忘我地追向前,便会因刺眼的光线缩起身子,落荒而逃。

——它不太聪明呢。

新左卫门暗忖。

——可能是猫、狗的同类,或者连猫、狗都不如。

所以,新左卫门才当它是野兽,但初音觉得很可怜。

——至少取个名字吧。

由于是全身黝黑的生物,首先便联想到“黑兵卫、黑太郎”之类的名字。

“最后选定‘黑助’,对吧?”

阿近说道,莞尔一笑。

“听起来颇小巧可爱。”

新左卫门决定不用汉字,直接用平假名较合适。

黑助不时会发出“啊哇”或“呜哇”的叫声,犹如婴儿发出的声音。

“和它说话时,它有时也会出声回答。”

它不断央求初音唱手球歌,渐渐学会曲调。一天,加登夫妇听见“黑助”在宅邸内的某处模仿手球歌,哼着走音的旋律,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要是记得住曲调,或许能教它说话。

实际上,他们呼唤“黑助”时,它知道那是自己的名字。

“师傅顿时干劲十足。之前他从没教过孩子,所以到常去的书店挑选类似习字所会用的教本,从头当起老师。”

据说书店老板诧异地问:“加登先生,您要开设习字所吗?”

“师傅希望能与黑助自在地沟通,然后进一步询问它许多问题。”

你是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开始住在这里?

黑助,你的真实身份为何?

“遗憾的是,黑助似乎没那么聪明。”

小师傅像在说自己似的,伸手搔头。

“它的学习迟迟没有进展。”

不过,新左卫门依然用心地更换教育方法,陪在一旁的初音也乐在其中。

“她总说黑助有趣又可爱。”

初音关心的是黑助的好恶。它喜欢水果干,山药泥会令它发痒,所以讨厌。它还讨厌烤鱼的熏烟,煮饭时的热气则是很喜欢。

“不知是对淋醋酸水印象深刻,还是想学师傅冲澡,它常钻进浴盆。于是,他们买了一个黑助专用的浴盆,睡觉时它便会钻进去。”

“睡觉?”

“是的,太阳出来它就睡觉,和人们的作息颠倒。”

假如需要睡眠,就是生物,阿近重新思考。小师傅点点头:“听说它摸起来滑溜温暖,确实有生物的触感。”

黑助喜欢鸟。

“每当庭院有鸟儿聚集,它就会从树后暗处靠近,然后鸟儿便振翅飞走。”

初音习惯早上在庭院里撒碎米和杂谷,引鸟儿聚集,好让黑助开心。不久,她发现黑助巧妙地学会几种鸟叫声。稍一夸奖,它就会开心地不断模仿。由于它连半夜也在练习,为避免邻居起疑,她教导黑助,太阳下山后绝不能模仿鸟叫。

“另外,它很讨厌狗、猫及老鼠,而这些动物似乎也很讨厌黑助。绣球花宅邸没老鼠造窝,就是黑助住在这里的缘故。

黑助也喜欢花。入夜后,它常爬到树上。原以为它喜欢高处,其实不然。

“它喜欢的是月亮和星星。”

虽然怕光,但它喜欢点缀夜空的银色光辉。它会坐在高处的枝头上,仰望夜空,哼着歌,直到天明。

“初音夫人教它孩子们在月夜下玩踩影游戏唱的歌,它也全学会了。”

不过,不管怎么教,它都搞不懂人话,只会记声音。那是它的学习极限。

“虽然邻居可能会觉得奇怪,但师傅和初音夫人都没禁止黑助唱歌。”

夜深人静时,有时会被它的歌声吵醒。但靠着枕头,躺着静静竖耳聆听,那声音会深深传进心中。

原本语调开朗的小师傅,说到此处,心情有些低落。

“初音夫人喜爱造俳句。”

当时,她也在绣球花宅邸吟咏了几句。听她描述此事时,小师傅曾请她拿出俳句本来欣赏一番。

“不过,她不肯让我看她吟咏黑助唱歌的俳句。”

想到那段过往,便不胜唏嘘——初音解释道。

看样子,接下来的故事有点感伤。阿近缓缓点头,隔一会儿才问:

“他们和黑助过得很幸福吧?”

“嗯,出奇忙碌的隐退生活。”

“想必绣球花宅邸也很开心,搞不好会感叹:‘啊,真是热闹!’”

阿近若无其事地应道,但小师傅双目圆睁,似乎相当惊讶。

“宅邸会觉得开心吗?”他低喃着,点点头附和,“说的也是。”

“另外,尽管师傅从黑助那里什么也问不出,但仍不断翻阅典籍,不时借朋友的智慧,努力想查明黑助的真实身份。古今流传许多妖怪故事,但像黑助的描述,始终遍寻不着。除却全身黝黑这点,和肉瘤怪倒有几分相似,不过,肉瘤怪只会吓人,不会与人亲近。”

黑助究竟是什么?此事始终成谜。

“师傅和初音夫人约定,不对外透露黑助的事。”

初音当然赞成。她打算守口如瓶,保护黑助的安全。

——黑助怕生,且容易受惊,最怕那些爱看热闹的人。

“除了常出入屋内的商人,这座宅邸原就没太多访客。亲戚都知道,师傅的隐居就是离群索居。而加登家的媳妇,或许对先前的遭遇仍余悸犹存,没再靠近过绣球花宅邸半步。他俩想看儿孙,便自行前往赤坂新町。以师傅和初音夫人的情况,这样再适合不过。”

商人只要谈完事,早早打发他们走就行,而黑助在新左卫门和初音与来客谈话时,也不会随便靠近。

“当然,初音夫人也吩咐过它。”

此时,小师傅略显踌躇。

“黑助原本很怕生。先前费好大一番工夫,它才在师傅面前现身。”

他为何踌躇?阿近没问,暗暗将此事记在心中,接着道:

“那么,他们也瞒着诸星先生,没告诉他实情吗?”

那名自称是加登新左卫门弟子的战记物语说书人。

小师傅面露苦笑:“师傅对他很伤脑筋。”

诸星主税总是突然来访,但绝不会空手上门。他多以有事请教为借口,拎着酒出现,或带来时鲜佳肴,向师傅讨酒喝。

这名男子一向开朗,虽不清楚他的背景,但不像坏人。新左卫门和初音内心都十分明白。

“不过,就许多意义来说,他的嗓门实在大了点。”

毕竟他靠嗓门谋生。

“要是让他知道黑助的存在,再怎么对他下封口令,肯定都不管用。即使他没恶意,最后也可能泄露口风,甚至四处宣传。”

爱看热闹的诸星,突然想起似的重提旧话。

——对了,之后那位夫人的鬼魂都没出现吗?

自从夫妻俩搬进绣球花宅邸,诸星更常来访。

“真伤脑筋。”阿近秀眉微蹙。

“不过,突然和他疏远,反而会引起怀疑。因为他也爱打探秘密。”

他就是这样的人。虽然性情不错,但对稀奇的事物或故事特别感兴趣,且非要搞得尽人皆知才高兴。

“不得已,只要诸星来访,他们都像以前一样对待他,也不刻意改变彼此的交往方式。不过,他们对黑助叮嘱再三,要它特别留意,不可现身。”

虽然感到不安,却别无他法。

“诸星先生接连上门两三次,他们都勉强应付过去。此时,初音夫人发现一件事。”

——黑助不太喜欢诸星先生。

“和对其他商人不一样,它不仅是怕生不敢靠近,而是带有几分反感。”

阿近直率地说出心中的想法:“孩子大多讨厌醉汉。”

小师傅笑出声:“阿近小姐真是料事如神。”

诸星主税喝醉后,放声高歌、朗声高谈阔论的喧闹模样,黑助极为厌恶。每次他一出现,黑助便躲起来,即使初音悄悄叫唤,也不肯现身。有时甚至一躲就是一整天。

“之后,拿着水果干袋子引诱,滚动手球呼唤,黑助总算露面。它像在闹别扭,也像心情沮丧,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令初音夫人颇为心痛。”

新左卫门酒量不错,但不会独饮。绣球花宅邸只在诸星主税上门时,才会酒味弥漫。原以为酒对黑助有害,它却若无其事地靠近酒壶。

“于是,他们恍然大悟。黑助讨厌醉汉,而不是酒。”

阿近一本正经地应道:“我也很讨厌醉汉。”

“那我得特别注意。”

两人各自说完,才觉得不太对,沉默半晌。

“在我老家的旅馆,常拿醉汉没辙。”

我何必这么慌张?阿近急着继续道:“醉汉常会缠着孩子,逗他们玩,真的很伤脑筋。”

是啊,小师傅也答得特别用力。

“那么……阿近小姐,您多少知道醉汉的丑态吧?”

“嗯。”

“这样接下来就好说了。醉汉酒一喝多,是否常丑态百出?”

阿近摆出不悦之色:“善后工作可累人呢。”

“嗯,初音夫人提到此事时,表情恍若地狱里的鬼差。”

那是二月底一个细雪飘降的日子,和往常一样拎着酒来访的诸星主税,一时喝太多温酒,肠胃不适,步履蹒跚地起身前去如厕。

“不料,他不慎跌落缘廊,胃里的东西吐个精光。”

诸星就地朝缘廊底下大呕特呕,所以初音没发现他留下的秽物。他觉得既丢脸又麻烦,索性漱完口,佯装不知。

“当时下的雪,还不至于到积雪的程度,但可能是天寒地冻的缘故,并未发出臭味。隔天早上清扫时,初音夫人也没察觉。”

这次黑助和之前一样,见诸星出现便躲得无影无踪。由于当晚喝醉的诸星比平时吵闹,连初音都大喊吃不消。她暗想黑助应该也很讨厌,所以没太在意。

但两三天过去,仍不见黑助现身,初音不禁感到心神不宁。

“她在宅邸里四处叫唤,黑助始终没回应,连师傅也帮忙找寻。”

两人甚至爬上阁楼,朝庭院每一株树木顶端呼唤,也往缘廊底下查看。

“接着,他们发现一摊在外廊底下,已然干涸的秽物,及缩成一团的黑助。”

看来,诸星主税呕吐时,黑助不巧躲在这里。

“这么说,是遭秽物淋身喽?”

“应该是离得很近,被溅到了。”

黑助显得很衰弱。

“并非只是害怕或讨厌,身体整整小一圈。”

黑助动弹不得,一直困在此处,难怪怎么喊都不露面。寒冬里,加登夫妇满身大汗地将黑助从缘廊底下拉出。

“大概是浑身冻僵,尽管在旁边放上一盆热水,它连爬进去都办不到。”

真可怜,阿近不禁皱起眉头。

“师傅和初音夫人之前触摸过黑助。”

平时是光滑温热的生物触感。

“但他们从未抱过它,也一直没机会。”

当时,新左卫门于心不忍,想抱黑助进浴盆,却大吃一惊。

“黑助身体无比轻盈,仿佛由灰尘汇聚而成,感觉像……揉成一团的破布,松松垮垮。”

夫妻俩替黑助清洗,帮它暖好身子后,放入浴盆。然后,将卧房隔壁的房间布置得昏暗漆黑,让它在里头休息。

半晌过后,传来黑助微弱的哭声。

“虽然它已稍微恢复元气,能够出声,不过……”

那哭声教人直想落泪。

“初音夫人不停叨念,一定是哪里痛,都怪醉鬼的呕吐害黑助生病。她忽而生气,忽而担心,忙得不得了。”

“别理它,让它静养就行。”新左卫门吩咐道。

——这点小伤,野兽会自己舔舐治疗。

“初音夫人很生气,认为师傅这么说太无情,黑助才不是野兽。偏偏不能找大夫,且面对不需进食的生物,也不晓得吃药管不管用,只能听从师傅的吩咐。”

不过,新左卫门另有想法。

不知何时,黑助渐渐变小。

阿近侧头问:“所以,那是诸星先生造成的?”

不,小师傅摇头否认。“就算诸星大人没呕吐……不,一直提到呕吐,真是失礼了。”

黑助比当初相遇时,变小许多。

这个发现,像细针般刺着新左卫门的心。

黑助原就是形状不定的生物。形容它像草鞋,是因它大多是这种感觉。它动起来犹如毛毛虫,爬进浴盆里睡觉时,形状会变得和浴盆一模一样。玩手球时,则会缩得和手球一般圆。

所以,体形大小和重量都难以目测。新左卫门的发现,并无道理可循,完全是凭直觉。

“还以为你要讲什么呢。”

初音只回句“是你想太多”,不予理会。

“被诸星先生害成这样前,黑助都维持第一次现身的形体,哪有改变大小?”

确实是诸星的丑态害黑助变得虚弱,但以此为契机,新左卫门重新仔细观察黑助。于是,他赫然发觉,从梅雨季结束的那次邂逅,到二月下着细雪的这天,黑助日益消瘦。

此事不必讨论,目测较快。

黑助始终不见好转。发生那桩意外后,初音频频到卧房隔壁的暗房轻抚黑助,为它鼓励打气。过没多久,黑助离开浴盆,躲了起来。不时会听见它痛苦难耐的呻吟声,所以能确定它还在屋内。初音脸色大变,想找出它,却遭新左卫门劝阻。

“别去打扰受伤的野兽。”

“它才不是野兽!”

初音大怒,但黑助不出现,她也没办法,只能牵肠挂肚地等候,十天后,黑助才出现在夫妻俩面前。

初音喜极而泣,但新左卫门的心头又扎上新的细针。

黑助看似已恢复原状。或许知道自己让夫妻俩担心,于是撒娇般晃动着身子,一和它说话便猛点头。

不过,与之前相比,有明显的差异。初音开心地抚摩它、逗它玩,每一碰触到它,黑助便微微缩起身子。就像人靠近热得发烫的铁壶,身子会不由自主往后一样。

扎在新左卫门心头的那根针,慢慢渗出不安。正与他在这愉快的半年多时光里,不时会思考,却百思不解,最后索性不再去想的疑问,有共通之处。

黑助到底是什么?

樱花花季即将结束的某个春日,黑助凑向独自待在书房里的新左卫门。那天厚厚的云层遮蔽阳光,白天看书便需要点灯,所以黑助行动自如。它看似已完全康复。

当时,初音恰巧外出采买。新左卫门把座灯移至远处,将黑助唤至壁龛的层架旁。虽说是壁龛,却没摆书画,只有一堆书,新左卫门想用这里的柱子当量尺。

“黑助,你尽可能试着拉长身体。”

黑助全身抖动扭曲,无法顺利丈量。新左卫门不由得伸手想拉它一把时,确认了一件事。

黑助果然因他的触碰缩起身子。

他勉强让黑助站立,看准它头顶到达的位置,以墨水在柱子上画下印记。

“今后我会不时丈量你的身体大小,知道吗?”

黑助紧贴着柱子,晃动身躯。

“哎,黑助。”

不能跟初音说噢,新左卫门悄声道。

“我不会骂你,也不会生气,所以告诉我吧。其实,你不太喜欢我和初音的碰触,对不对?”

黑助沿柱子蜷起身子,变得和牡丹饼一样圆。若它是人类的小孩,就像紧抱双膝蹲在地上吧。

“你一直为了我与初音极力忍耐,对吧?不过,这次因为那名醉汉,你身体虚弱不少,要继续忍耐,实在很难受,是不是?”

黑助缩得更小更圆,宛如把脸埋进双膝间的孩童。

“再说一次,我不会生气,初音也是。我们疼爱你,希望你能健健康康,所以想知道真相。”

黑助全身蜷缩。

新左卫门思忖片刻,扎在他心头的细针悄悄钻动。

“抱歉,黑助。我想确认一下。”

新左卫门伸出右手,在黑助面前摊开掌心。

“接下来,我要摸你。会有点用力,可以吗?”

黑助蛰伏不动。新左卫颔首,下定决心,按向缩成一团的黑助头顶。

不似出事时那般松松垮垮,有股温热感。不过,以前不经意地碰黑助时,触感更为扎实。在新左卫门眼中,黑助消瘦许多,身形更显单薄。

新左卫门按住黑助,缓缓由一数到五,移开手后,不禁倒抽口气。

黑助头顶留下一个和新左卫门手掌相同大小的凹痕。

“对不起,黑助。”

新左卫门听见自己的话声在颤抖。

“你可以离开了。”

黑助重新缩起身子,迅速穿越书房,从雪见障子微开的缝隙逃往缘廊,又钻进底下。

直到初音采买返回、出声叫唤前,新左卫门始终呆坐原地,甚至忘记将座灯归位。

之后,经过四个昼夜,黑助都不见踪影。正确地说,是没出现在初音面前,而是一天一次,只在新左卫门单独待在书房时才会现身。等新左卫门看过凹痕的情况后,旋即跑到某处躲起来。

新左卫门编个借口,告诉初音黑助也喜欢在春天打盹儿,最近常睡在地板底下,你就别去找了。

——黑助晓得我为何按它头顶。

若初音瞧见它头上的掌形凹痕,想必又会气得质问“为什么”,黑助料到这点,所以刻意避不见面。

并非新左卫门想太多。四个昼夜过去,凹痕不再明显后,黑助才总算出现在初音面前。

一团浓雾逐渐笼罩在新左卫门胸口。那不是不安的浓雾,而是用来掩饰不安的浓雾。他不想正视自己的新发现,那已不是从外部扎进他心头的细针。

我和初音或许犯下严重的错误。

新左卫门心神不宁,但仍保持沉默。他渴望有机会整理心中的假设,同时考虑到初音的心情,迟迟说不出口。假如能够,他希望再次验证这项假设。

不过,那肯定又会让黑助受苦,新左卫门暗忖。

表面上,新左卫门一如往常,其实,他瞒着初音,每半个月就量一次黑助的大小。黑助明白他的意思,只要新左卫门在书房里叫唤,马上现身,乖乖贴着柱子站立。

转眼春夏过去,当秋风吹起时,事实已不言自明。

黑助一点一点变小,且消瘦的速度越来越快。为加以确认,新左卫门原本每半个月一次的丈量,改为十天一次,不久后又改为五天一次。每次黑助都明显缩小。

今年中秋举行赏月宴时,天空万里无云。初音希望黑助开心,比去年更卖力装饰,除糯米丸子外,还准备许多漂亮的甜点。

夫妻俩坐在绣球花宅邸的缘廊,与黑助一起仰望明月。初音吟了几首俳句,新左卫门则讲了几个和满月有关的日本及中国传说。初音唱歌时,黑助也跟着哼唱。摆在缘廊上的浴盆装满水,映照着皎洁的圆月。

“今晚,黑助最喜欢的月亮会降临这处缘廊,就请月亮整夜都留在浴盆里吧。”

初音愉快地说着,黑助也从庭院树上应一声“啊哇”。

“明明有许多点心,怎么不下来呢?”

去年也是在缘廊一同欣赏中秋明月。当时,黑助在夫妻俩脚边,快乐得又是转圈,又是抖动身躯仰望明月。今年黑助却一直待在树上,静静躲在枝叶间。

“大概是今年的满月太亮,黑助觉得刺眼吧。去年天空云层较多。”

新左卫门心知应是另有原因,仍刻意这么说。初音或许已察觉,期待与担忧同时涌上他喉头。

最近就算没密集丈量,也能明显看出黑助较早春时缩小许多,恰巧回到先前因诸星主税变得衰弱期间的大小。比新左卫门更常与黑助共处的初音,不可能浑然未觉。

“老爷。”

夫妻俩举杯对饮后,初音悄悄把酒杯放回盘子上,面向丈夫。

“有件事我要和你道歉。”

“什么?”

“最近,诸星先生不是都没来吗?上次喝得酩酊大醉后,他便很少上门。”

新左卫门应声“嗯”。

“你觉得很奇怪吧?

“我拜托他,今后不要再到家里来。

“那是三月初的事。因为我不希望再发生那样的情况,请原谅我擅自做主。”

月光照耀下,初音脸色越发苍白,低垂的眼皮仿佛变得透明。新左卫门莞尔一笑。

“他原就是个阴晴不定的人,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你下逐客令后,诸星就乖乖离开吗?”

初音颔首。“我告诉他,这里是隐居地,希望能过平静的生活,他听完应句‘明白了’,随即离去。他只要我转告,请你爱惜身体,切莫过于钻研学问。”

“之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从这点来看,他已明白你的意思。虽然礼仪欠佳,但他并不坏。”

我知道,初音回答。

黑助在树木顶端唱起儿歌。飘荡在萧索枝丫间的歌声,令夫妻俩听得入神。

数天后——

新左卫门一如平常待在书房里。突然间,厨房传来初音的大叫,接着发出一声轰然巨响,似乎翻倒东西。

新左卫门急忙奔向厨房,却没看到初音的身影,不禁愣住。此时,从充当储藏室的小房间,传出初音“老爷、老爷”的叫唤声,语气相当惊慌。

“怎么啦?”新左卫门踏进房内,也发出一声惊呼。

几个木箱翻落在地,似乎是层板松脱。里头的器具和填塞缝隙用的米糠,随箱盖飞出,现场一片狼藉。初音倒卧其中,黑助覆在她身上。

“发生了什么事?!”

新左卫门冲向紧紧抱着黑助的初音,将她们一并扶起。

“黑助、黑助……”初音一脸慌乱,泫然欲泣,“它挺身保护我。”

层板松脱,木箱重重往初音头顶落下时,一旁的黑助迅速扑向初音。

“它可能受伤了。黑助、黑助!”

初音放声叫唤,频频摇晃黑助。黑助瘫软地伸长身子,一动也不动。

“你有没有受伤?”

“我不重要,先救黑助!”

新左卫门抱起黑助,冲回屋内,初音紧跟在后。为遮蔽阳光,她急忙关上防雨窗。

新左卫门将黑助放进它惯用的浴盆,额头冷汗直冒。黑助身上看不出任何伤痕,却又变得松垮垮的。

与浴盆相较之下,一看就知道黑助缩小许多。它半瘫在外头,已无力好好待在盆里。

而且,它身上留有新左卫门和初音的手痕。

初音遮去房内所有亮光,奔向浴盆旁。见她面色惨白,前额破皮处留下一道血痕,新左卫门执起妻子的手。

“你得先疗伤。”

“可是……”

“跟我来就对了。”

新左卫门几乎是将初音扛出房外。以备好的药简单治疗后,初音泪如雨下。

“都是我害的,黑助挺身保护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乖乖躺着休息吧。”

初音本想起身,新左卫门训了她一顿,接着悄悄回到黑助身边。

新左卫门朝黑暗中叫唤。感觉到黑助有动静,他卸下紧绷的情绪,安心不少。

“啊,太好了。”

此时,微微传来吹泡泡般的一声“啊哇”。

“黑助,谢谢你,初音平安无事。她没受伤,都是你的功劳。”

接着,又听到一阵“噗噗”的声音。

为了说出一直逃避,不愿正视的事,新左卫门调整呼吸。

“你究竟伤得多重呢?抱歉,我不知道。不过,为了让你痊愈,我和初音最好别靠近,对不对?我若猜得没错,你就随便出个声告诉我吧。”

大白天便紧闭防雨窗的房间,从黑暗深处响起一声“啊巴”。

新左卫门拭去额头的冷汗。

“我明白了,黑助。”

他柔声叫唤,仿佛面对伤病虚弱的孩子。

“我和初音都不会靠近这房间,你好好休养。等你能动后,知道哪个阴暗角落待着更舒服,就躲去那里吧。我们绝不会四处找你,放心。”

新左卫门说着,胸口一紧。猜中了,我的推测没错。怎么会这样,我该如何向初音解释?

“刚刚不得已碰了你,真是抱歉。想必很痛苦吧?”

留在黑助身上的手痕,深深烙印在新左卫门眼中,让他十分不舍。

黑助微微发出“唔布布布”的声音,这还是新左卫门第一次听闻。

他认为黑助在哭泣。

“真的很对不起。”

新左卫门关上纸门,当场蹲下,半晌无法行动。但为了黑助着想,他勉强站起身。

一看到丈夫,原本躺在床上的初音旋即弹起。

“黑助情况如何?”

“别担心,它身上没半处伤痕。别大呼小叫,也不能靠近它,让它好好静养。”

“可是,我怎么喊,它都没反应,瘫在地上动也不动。”

“我刚刚和它说过话,它没事,你也好好休息吧。瞧瞧你,脸色那么苍白。我去储藏室整理一下。”

层板会松脱,一定是木工马虎偷懒。新左卫门故意摆出生气的模样。

“老爷,”初音眨着眼睛,“你的眼眶泛红呢……”

“是米糠跑进眼里。”

新左卫门抹几下脸,转身背对妻子。

入夜后,新左卫门将初音唤至书房,决定告诉她自己的推测。再拖拖拉拉下去,一样痛苦。越是拖延,越是难受。

初音不愿相信。她惊讶地瞪圆眼,大笑几声后,生气发火。不管新左卫门怎么解释,她都顽固地摇头反驳“不,不是这样”,像小姑娘般板着脸。

新左卫门努力解释:

“黑助确实变得瘦小,这都是我们造成的。我们散发的人气,会危害黑助。”

“这些日子它和我们夫妻亲密地生活在一起,身子逐渐消瘦,才会因诸星主税的呕吐而生病。今天黑助会全身瘫软,也不是被木箱砸伤的缘故。

“它是弹性十足的生物,不会受伤。即使被木箱那样的硬物砸中,也不会有大事。”

对黑助危害最深的,其实是人气。

“呕吐就像是人气的凝块,所以黑助才会卧病不起。”

初音抬起脸,严峻地瞪视新左卫门。“可是,休养过它就痊愈了。加上我们在一旁照顾……”

这次换新左卫门表情严峻地摇着头,打断妻子的话。

“不,不对。我和你都不曾照顾过黑助。只是帮它洗净后,放进浴盆里罢了。而且,你应该还记得吧?之后,黑助马上从浴盆里逃走,直到完全康复前,都没出现在我们面前。”

初音眼角上挑:“老爷,你是指……”

“没错。黑助也很清楚,要是靠近我们,对身体有害。明明知道,平时却极力忍耐。”

新左卫门将初春起便开始丈量黑助的大小,发现黑助一直在变瘦缩小的情况,告诉初音。还提到他曾试着把手掌按在黑助头上,留下清楚凹痕的事。

“你没发现吗?今天我们将全身瘫软的黑助搬进浴盆时,它身上留有我们的手印。”

初音嘴角发颤。“意思是,今天黑助会变成那样,不是为了救我,被木箱打伤,而是覆在我身上,碰触我的缘故?”

新左卫门默默颔首。

初音嘴角下垂,簌簌抽搐。

“我抱黑助是错的?”

她难忍心中激动,捂住嘴大哭。

“你怎能这么过分,居然说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谁都没错。”

新左卫门凝视着妻子。

“初音,你可曾想过,黑助的真实身份究竟为何?”

初音以衣袖掩脸。

“是生物。”初音不顾一切地喊道,“是喜欢和我们亲近的可爱生物,这就够了。什么真实身份,我讨厌这种讲法。”

“说的也是。”新左卫门附和。听到那阴沉的话声,初音不禁望向丈夫。

“我也讨厌这样。

“我也不愿这么想。

“但还是忍不住思索,而且我的推测似乎没错。”

嗯,一定是的。新左卫门话声有些沙哑。

“初音,黑助的真实身份……

“就是这座宅邸。

“这座绣球花宅邸的灵魂——宅邸的气。”

人有人气,器具也有器具的气。

“正确地说,应该是器具经人们使用,而有气栖宿其中。”

在人们多年的使用下,器具栖宿足够的气,偶尔会化身妖怪。

“像宅邸、屋子之类的大型物件,在供人使用这点上,也和小器具一样。若梳子和勺子会有气栖宿,宅邸有气栖宿就不足为奇。

“于是,有时会化身为妖怪。

“或是孕育出妖怪。”

不知何时,初音已放下衣袖,注视着新左卫门。她眼中的愤怒和缓许多。

“你指的是黑助吗?”

新左卫门重重点头。

“记得吗?当初诸星向我们介绍这座宅邸时,说是屋龄十年,但由于某个原因,有三年是无人居住的空屋。”

“嗯。”

“据传是先前住在此地的武家夫人离奇死亡,鬼魂不时出没。可是,初音……”

新左卫门对妻子一笑。

“我们从没见过那女鬼,对吧?”

初音用力点头,接着略显羞愧地开口:“其实,起先我觉得有点可怕。这么大的房子只有我俩住,与其说害怕鬼魂,不如说是静得吓人。

“然而,黑助出现,并与我们亲近后,我的心情大大改变。

“不论我待在哪个角落,心中都毫无不安。即使走到暗处,只要有黑助在一旁,胆子便壮大不少。有时明明没什么事,却和黑助一起在宅邸内四处游荡,高喊着‘有鬼魂就快出来吧’。”

这种行径跟个孩子似的。讲到这里,初音才破涕为笑。

新左卫门头一次听闻此事。他脑海中浮现妻子露出少女般调皮的表情,踩着轻盈的步伐,开朗地与黑助谈天,没带烛火在幽暗宅邸里游荡,边高喊“鬼魂出来、鬼魂出来”的模样。

“好像很开心。”

“是啊,真的很开心。”

因为鬼魂一直没出现,初音说。

“到头来,那名女鬼只是人们在夫人死后觉得内疚,径行创造出的幻影。”

附近居民看到的不是鬼魂,而是那个幻影。不,应该说是受“好像看到了”的气氛感染。

“因此,对这座宅邸来说,鬼魂传闻简直像背黑锅。”

新左卫门仰望天花板,视线转向走廊前方,初音也跟着移动目光。

“发生过不祥事和丧事,住户会搬离也无可奈何。但之后宅邸因无谓的鬼魂异闻遭厌恶,从此被弃置。宅邸明明没做错事,人们却避之唯恐不及,并在背后指指点点,百般嫌憎。”

绣球花宅邸不知有何感想。

——寂寞。

四季更替,庭院景致变换。花开、风吹、雨落、虹升,路上小贩叫卖声交错。周遭宅邸因人们生活其中而充实,唯独绣球花宅邸被遗弃在孤独里。

“就算这座宅邸渴望有人接近,也不足为奇。”

这股意念化为妖怪,就是“黑助”。

“打从它第一次现身,就对我们没丝毫恶意。尽管胆小,警戒心又强,却对我们很感兴趣。”

——是人耶。

——哗,有人来了。

——有人住进这里。

在无人的宅邸里,从寂静和黑暗中诞生,只知寂静和黑暗的黑助,想必很开心。

“因此,明白我们无害,也不像讨厌它的样子,便一味与我们亲近。”

新左卫门这番话,令初音双眼一亮。刚刚她还像老太婆般颓丧地弓着背,此刻已挺直腰杆。

“没错,你说得对。”

她拍着手,喜得几欲手舞足蹈。

“所以,根本没有哪里做错,我们能跟以前一样和睦共处。”

新左卫门并未马上答话,只静静等候喜色从初音脸上消失。

“……哪里不对吗?”

不久,初音双手垂下,如此询问。

新左卫门开口:“黑助是这座宅邸对人们的思念孕育出的妖怪,是个短暂的生命。”

因为是无人宅邸的尘埃,在黑暗与寂静的酝酿下形成。

“但毕竟不等于这座宅邸,黑助有自己的生命。”

“所以呢?”初音焦躁地绞着手指,“请把话讲清楚。”

“以人来比喻,应该较容易明白。初音,当我们感到孤寂,渴望有谁陪伴,家人或朋友适时出现,你猜会如何?”

“就不再那么渴望有人陪伴。”

“没错,寂寞会消失无踪。”

初音不安地伸指抵着嘴角。

“这座宅邸也一样。我们入住后,绣球花宅邸心满意足,已不再感到寂寞。”

“那么,黑助也会消失吗?会变瘦缩小,变回尘埃吗?”

初音求助似的伸出手,新左卫门轻轻握住。

“就是这么回事。”

新左卫门像强忍痛苦,反过来向妻子求助般,执起妻子的手继续道:“由宅邸的孤独孕育出的黑助,一旦宅邸不再孤独,它便失去‘根’。我和你的人气消除宅邸的孤寂,对黑助反而有害。”

对于渴望有人陪伴的“意念”,人就是消除它的一种存在。

还真是讽刺啊。

“要是我们像以前那样,一直没发现黑助的存在,也不去靠近它,黑助早晚还是会消失。因为对这座宅邸来说,黑助已是过去的意念凝块,只是在偶然下凝结成形体罢了。”

那么……初音不禁语塞。

“要是我们没发现黑助就好,当初没和黑助亲近便不必烦恼。这是你话里的含意吗?”

“虽然不想这么说,不过,那样我们会比较轻松吧。”

对彼此都是——新左卫门低语。

初音手滑落榻榻米,颓然垂首。“这种讲法太过分。”

新左卫门的目光从妻子颤抖的双肩移开。

“不然,你希望我今后怎么做?为了黑助,我们最好搬离吗?”

“你愿意吗?”

面对丈夫直率的询问,初音坚决地摇头。“不,我不要搬走,因为……

“你的推测不见得正确。

“有时你也会误判,不是吗?”

“没错,我的假设可能有误。”

我也希望是这样——新左卫门硬生生将这句话吞进肚里,点点头。

“既然如此,我要待在黑助身边,绝不离开。”

“好吧。不过你别忘记,黑助心里很清楚。”

生物会本能地察觉不利自己的因素。黑助智力虽不高,但岁月会增长智慧,透过身体的感觉告诉它一些事。

“所以,黑助身体虚弱时,会躲到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藏身在不会受人类气息影响之处。”

“别再说了。”

初音掩住耳朵,新左卫门加重语气。“今年中秋赏月时,黑助没像去年那样靠近我们,也是知道靠近我们,身体就会衰弱的缘故。

“所以,别去找它、别靠近它、别触摸它。就算我们只是住在这里,为宅邸注入人气,对黑助都不是好事。”

“你太欺负人了。”

初音大叫着冲出书房。新左卫门留在原地,长叹一声,摸着额头。房内堆积如山的书籍,默默包围着他。

五天、十天、二十天过去,黑助始终没现身,不知躲在宅邸何处,甚至连气息都感觉不到,该不会是……新左卫门浮现最坏的念头。

初音依然很积极,每天都信心十足地朝各个暗处叫唤“黑助,早啊”“今天情况如何”“照气候来看,今天可能会下雨,这样你就好过多了”。尽管没回应,她仍一样开朗。那笑脸令人不忍目睹,但新左卫门不晓得怎么安慰她。沉闷的日子不断延续。

一个月后,夫妻俩终于听见黑助的声音。

事情发生在夜半。黑助在唱歌,音量微弱、曲调不稳,地点来自庭院。

原本躺在床上的加登夫妇立刻弹起,初音兴奋地冲向缘廊。

“黑助!”

庭院的树木,大半已枯叶落尽,一片光秃秃。黑助特意爬上枯树,身体轮廓清楚浮现在月光中,高唱着手球歌。

“啊,太好了。你已完全康复。”

初音的话尾倏然消逝。

黑助变小许多,只剩先前保护初音时的一半大小,且全身多处透着月光,颜色淡薄。

黑助发现夫妻俩,旋即停止歌唱,抖动着全身,笨拙地爬下树枝。与其说是爬向地面,不如说是跌落。接着,它慢吞吞地躲进树丛。

看着那笨拙的模样,新左卫门惊讶得说不出话。黑助以前明明很擅长爬树,在夜晚的庭院玩耍时,总迅速从这个暗处移往另一个暗处,以躲避刺眼的月光。

初音双手垂落,沐浴在明亮的月光下,宛如一缕幽魂。

“它变得好虚弱。”

新左卫门应声“嗯”。

“变得那么小。”

连恢复原状的力量都没有。

“怎么办?”初音双手掩面,“真和你说的一样。”

黑助躲在树丛深处又唱起歌。你们放心,我已恢复元气。瞧,我还能唱歌。

“我们明白,黑助。”

新左卫门朝声源处喊道。

“我和初音都放心了,谢谢你露面。”

尽管这么说,他仍搂着妻子,持续聆听那微弱的歌声,直到关上卧房的防雨窗为止。

“接下来,短短五天……”

低着头听得入迷的阿近,因小师傅的话声抬头。

“师傅和初音夫人搬离绣球花宅邸。”

匆匆忙忙打包行李,也没找到像样的新居。

“在代理房东勘平卫的奔走下,两人总算寻得容身之所,据说是酱油批发商的仓库。师傅刻意向人诉苦,就算是仓库也无妨,我们只想早点搬离那座宅邸。”

这当然是在演戏。

“绣球花宅邸确实有传闻的鬼魂出没,模样恐怖至极,且妖气逼人,我们一天都无法多待。”

那里不是人住的地方。

“只要这样大肆宣传,今后绣球花宅邸将会一直是空屋,不会有人自愿入住,黑助也就能安心生活。”

不会因人的气息而消失。

“师傅和初音夫人讨论后,套好口供,巧妙地演出这场戏。”

别离的哀伤令新左卫门增添不少白发,初音则是面容憔悴,这也使他们的话可信度大增。

而且——

“自从黑助因身体衰弱躲起来,初音夫人常愁容满面地凝望庭院,黯然伫立于缘廊。”

看在邻居眼中,就像是那位夫人的鬼魂。而夫妻俩也声称“其实我们一直在忍耐,那座宅邸真的很可怕”,最后传闻甚至流回他们耳中。

“真是因祸得福啊。”

不,这样说似乎不太妥当。小师傅搔着鼻头,阿近莞尔一笑。

“什么方法都有呢。”

“没错。一名隐退的堂堂武士,原本对鬼魂嗤之以鼻,坚持搬进那座宅邸,不料,才住一年多,竟吓成这副德行。顾不得武士的面子,直嚷着无法再忍耐,仓皇逃离。周遭人见状,想必都心底发毛。”

加登新左卫门思虑周到。

“为避免药下得过猛,让屋主兴起拆毁绣球花宅邸的念头,师傅不忘加演一出戏。”

——那位夫人的亡灵无法前往阴间,成为迷途的幽魂,于是选择那座宅邸安居。若这座宅邸没了,或有人想驱魔净化,亡灵恐怕将燃起恨意与怒火,不知会引发什么后果。

“这么一来,屋主就无法对那座宅邸下手。毕竟敬鬼神而远之,方为上策。”

从此,绣球花宅邸平安无事。

“不过,黑助应该和他们夫妻俩一样寂寞吧?想必它很难过。”

阿近不禁询问,小师傅露出像在教导孩子般的眼神。

“听说师傅曾对黑助晓以大义。”

——黑助啊。

你寂寞吗?我也很寂寞。

你又会变回一个人,独自住在这座大宅里。

不过,虽然一样孤独,但你已与我们相遇前不同。

我不会忘记你,初音也不会。

尽管分隔两地,各自过着不同的生活,我们永远都会想念你。当月亮升起,我们会想,啊,黑助现下应该也望着月亮,放声高歌吧。当春暖花开时,我们会想,黑助可能在花丛里玩。下雨时,我们会想,黑助可能在宅邸的某处望着这场雨。

黑助,你将重回孤独,但你不是孤零零一人。因为我和初音都知道你在这里。

像紧咬着牙一字一句倾吐,无比悲伤,却又如此温柔。阿近听得频频颔首。

屋内一片悄然,或许是觉得难为情,小师傅略微提高音调说声“对了”。

“听闻师傅与初音夫人搬至仓库,诸星主税马上前去拜访。”

他一脸认真,相当替师傅他们担忧。

——身为弟子,这种话实在不好启齿,所以在下一直忍着没提。

“师傅和初音夫人之前就不太对劲。每次见面总是脸色苍白、无精打采,气色一点都不像阳间之人。虽然我认为问题出在绣球花宅邸,但一直开不了口,非常忧心。”

“可是……”阿近侧着头感到纳闷,“那是诸星先生多心吧。加登夫妇为黑助的事烦恼憔悴时,诸星先生已和他们没有往来。”

小师傅也侧着头应道:“倒也不能这样断言。”

阿近不解。

“黑助再可爱,终究非阳间正道之物。若是与此物走得太近,恐有危害……用‘危害’一词不太恰当,改成‘有所不妥’吧。两人在绣球花宅邸生活的那段日子,黑助逐渐衰弱,师傅和初音夫人或许也慢慢流失原有的生气。”

只是,他们太过投入与黑助的珍贵交流,以致浑然未觉。

诸星主税认为,之前待他都很亲切的初音,会突然变得冷淡疏远,都是绣球花宅邸的缘故。师傅和夫人遭宅邸附身,差点被吞噬。

“夫妻俩搬离宅邸后,他一放心,又大口喝起酒。”

真是不会吸取教训,但并不惹人厌。

时光匆匆流逝。

“故事总算回到与平先生。”

听小师傅这么说,阿近重新坐好,双手并拢在膝前。

“为让黑助待在绣球花宅邸,师傅与初音夫人才搬离。它应该不会消失,也没变回尘埃,而是一直住在宅邸。”

其实,绣球花宅邸周遭流传着奇怪的传闻。听说,半夜会响起孩童的歌声。偶尔,屋顶会盘踞着一个黑影。理应无人的庭院树丛间,有东西飞快穿越。

“绣球花宅邸变成骇人鬼屋的故事,甚至超越那名横死女鬼。经年累月地口耳相传,附近居民更加畏惧和避讳。”

那歌声和黑影,恐怕都是黑助吧。

“这些年,空荡荡的绣球花宅邸始终矗立原地,渴望有人前来。那表示黑助再次深深融入宅邸,严格地说,黑助已成为绣球花宅邸的主人。”

但这名主人不会维修宅邸。人类远离的绣球花宅邸,正慢慢毁损、荒废。

“当宅邸寿命将尽,就是黑助命终之时。这是我的想法。”

语毕,小师傅望向阿近。

“讲故事前提过,火灾发生后,我在那附近绕了几圈。当地居民不知是顾忌鲇鱼须大人,还是害怕遭大火烧毁时,一并夺走三条人命的绣球花宅邸,个个三缄其口,问不出结果。”

“嗯。”

“所以,刚刚谈及的传闻,并不是我从当地居民口中问来,而是从一位更适合打听……该说是观察敏锐的人那里听到的。”

对方是当地的捕快。

阿近眨眨眼。“捕快的话,不就是鲇鱼须大人的手下吗?”

“注意当地居民一举一动的捕快,不仅一人。”小师傅解释,“捕快的地盘相互交错,且其中不乏深具风骨的人。他们看不惯同业向有钱有势的人谄媚逢迎、扭曲事实,一发觉事有蹊跷,便会展开调查。”

当小师傅见与平横死,心里正难过时,恰巧碰上这样一名捕快。

“鲇鱼须大人的手下及我遇见的捕快,就略去他们的名字吧。日后要是造成三岛屋的困扰可不妙。”

不过……小师傅莞尔一笑。

“由于工作的关系,与平先生交游甚广。他性格敦厚,又有威望,不少人和我一样,为他的死惋惜,而想厘清真相。”

阿近抢先问道:“刚刚那名捕快也是其中之一吧?”

“就是这么回事。”

没有名字不方便叙述,小师傅继续道:

“此人鼻子旁有颗黑痣,就叫他‘黑痣老大’吧。”

先前小师傅走得两腿酸疼,仍一无所获,但黑痣老大在短短时间内,便找出许多线索。果然姜是老的辣。

“据他调查,跟与平先生一起丧命的年轻武士及女侍,似乎是……”

小师傅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于是阿近接过话:“是情侣吧?”

“没错。”小师傅搔着鼻头补充,“我原想说他们在幽会。”

不过,鲇鱼须大人居然也看上这名女侍。尽管正室住在同一屋檐下,鲇鱼须大人仍对她纠缠不休。

“话说回来,主人向女侍下手的情形并不罕见。无论在市井或武家都一样。”

女侍想尽办法,边在屋里工作,边躲避鲇鱼须大人的恶心骚扰。只是,两人之间毕竟存在极大的身份差距,女侍越来越难摆脱他的魔掌,内心恐惧不已,而那名武士也相当苦恼。

最后,小情侣决定私奔。

“之前,他们似乎都在绣球花宅邸幽会。因为就在隔壁,且是其他人都害怕不敢靠近的鬼屋。”

两人相约见面讨论,分多次将身边的物品带过去,暗中进行准备。

“黑痣老大从与死去女侍十分要好的资深女侍口中得知此事。对方透露,他俩怕逃出鲇鱼须大人宅邸后,会遭追捕或冠上污名,所以相当谨慎。”

阿近听得眉头紧蹙。“不择手段达到目的,鲇鱼须大人这么执着吗?”

小师傅又露出难以启齿的神情。

“有些人遇上这种事,就会不顾一切。”

与其说是对不顺从的女人产生迷恋,毋宁说是出自“区区一个女侍,竟敢忤逆主人”的愤怒。不管怎样,都很任性胡为。

阿近倾身向前:“与平先生知道此事吗?”

小师傅颔首。“与平先生都看在眼里,十分同情两人。那资深女侍证实,他多次帮年轻女侍躲开鲇鱼须大人的骚扰。”

这么一来,自然会被鲇鱼须大人盯上。

“那天晚上,三人聚在绣球花宅邸……”

他们相约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做、何时逃走,及后续如何善后。在绣球花宅邸能慢慢商量,只要顺利潜入,做什么都行。

这并非推测。依黑痣老大打听到的消息,火灾发生前半个时辰,有人路过瞥见绣球花宅邸里浮现两盏灯,且灯火摇曳。目击者以为是鬼火,拔腿就跑。

“黑痣老大循线进一步打探,发现不少人声称在火灾前看过鬼火。”

那灯光肯定是年轻武士与女侍幽会时点的烛火。不管当天有没有月光,要约在无人的宅邸见面,绝对少不了灯。

仅仅是一般的烛火,看着也像鬼火。人们的胡思乱想虽会带来不少麻烦,但对不想让主人发现的两人,却形成掩盖事实的烟幕。

“该不会是那晚他们在密谈时,不小心打翻油灯,导致火势延烧?”

小师傅双臂交抱,并不答话。

“绣球花宅邸相当破旧,大概变得比加登夫妇居住时脆弱吧。”阿近继续道,“所以一点小火也会酿成火灾。”

小师傅嘘口气,松开双臂。

“捕快真的很了不起。不,我指的是正直的捕快。”

“嗯。”

“经多方查探,黑痣老大得知一件令人在意的事。”

当晚,绣球花宅邸失火前,有人听见女人的哭喊和男子的怒骂声。

“哭喊的女人,应该是那名女侍吧。可是,发出怒骂的会是谁?”

女侍心爱的年轻武士,及帮助两人的与平,会在密谈地点互相怒骂,甚至传至屋外吗?

蓦地,阿近背脊发凉。“该不会是鲇鱼须大人吧?”

难不成他一直紧盯着女侍的动静,打算活逮计划私奔的两人?

“果真如此,不免会拔刀。”

说到这里,小师傅突然改变话题。

“黑助会不会老早就发现那对幽会的年轻男女,及帮助他们安排种种事宜的与平先生?”

“那……那是当然的吧。发现有人闯入,并心生好奇。”

经过好长一段空白的时间,终于又有人来访。这次会是怎样的人呢?

“不过,黑助也有智慧。经师傅告诫,它明白不能靠近人类,所以应该不曾在他们面前出现。”

“那名死去的女侍若在绣球花宅邸撞见古怪的东西,一定会告诉她的朋友。”

“说的也是。她没留下这类的话,表示黑助一直躲着。”

——虽然有人来,但不能靠近。

——不能在人们面前现身。

如今已成为绣球花宅邸主人的黑助,打算在宅邸寿命终结之前,带着与善良的加登夫妇共同的回忆,隐身在黑暗中,度过余生。

“然而,”小师傅话声转为低沉,“若遇上危急时刻,情况又会如何?”

危急时刻……阿近低喃。

“假如发现聚在绣球花宅邸的人们起争执,欲加害对方……”

阿近双手捂着脸颊。

“黑助十分爱慕人类。透过师傅和初音夫人,它进一步认识人类的善良。正因如此,它也是心地善良的生物。”

失火前传出的怒骂声,如果是闯进屋内,打算杀害那对私奔男女的鲇鱼须大人……

“尽管分不清谁是谁的敌人,谁在对谁生气,黑助还是很有可能现身吧。”

——不行,不能这样。

——有人在哭,有人在起冲突。

——得阻止他们才行。

“这对不知自己身份高低,违抗主人、擅自私奔的情侣,就算主人斩杀他们,也不会被问罪。”

若有谁想劝阻,大可一并斩杀。

杀了相恋的两人,以及袒护他们的与平。

小师傅嘴角轻扬。

“因为师傅和初音夫人是那样的人,就算遇见黑助,也没吓得腿软,但一般人可没这种能耐。”

要是有一团黝黑之物突然出现,飞扑而来……

尽管黑助和先前保护初音不被木箱砸伤时一样,是为保护被逼入绝境的情侣及想居中调停的与平,但三人自然不晓得它是出于善意。

“众人惊慌失措……”阿近轻轻低喃,蒙住双眼,“只知拔腿就跑,把灯火遗落在现场。”

“所以才会失火。”小师傅颔首,“至少有三人在场,面对蹿起的火苗,竟都束手无策,最后被活活烧死,实在诡异。”

不过,若是见妖怪出现,全吓破胆,顿时不知所措,又另当别论。

“况且,如阿近小姐所言,绣球花宅邸已相当破旧,不堪一击。”

地板松脱、屋柱斜倾,不知该往哪儿逃的人们,在黑暗的宅邸中迷失方向。大火延烧迅速,屋内却仍一片漆黑。

“不过,他们要是冲向庭院,直接逃往鲇鱼须大人的宅邸,应该能保住一命。实际上,鲇鱼须大人便平安无事。但即使逃回鲇鱼须大人的宅邸,与平先生他们依然有性命之忧。”小师傅一口气说完,又补上一句,“不,是有这种可能性。”

他无奈地笑。“普通人遇上失火,不免会慌了手脚,迷失方向,所以我们也不该妄加猜测。”

阿近放下双手,问道:“即使三人惊险脱离火场,但私奔的计划穿帮,又被冠上纵火的罪责,想必会获判重罪吧?”

“当然。因为他们密谋逃脱,甚至纵火。”

“可是,他们明明没纵火啊。”

“只要鲇鱼须大人坚称如此,便会被采信。这就是主从的身份差异。”

“那么,应该会处以磔刑[将罪犯绑在木柱上,以长矛刺死的刑罚。]或斩首示众。”

小师傅缓缓点头。

“黑痣老大还查出一件耐人寻味的事。”

他竖起手指,压低嗓音。

“先前鲇鱼须大人去大杂院找阿夏夫人时,态度嚣张,没半点颓丧的模样,不过……”

那场火灾发生后,他变得很怕黑。

“在临时避难所里,遭火灾波及的人们都十分诧异,不懂他为何点那么多灯。毕竟光灯油的费用就很可观。”

阿近望着小师傅:“因为他见过黑助吧?”

“有可能。”

“因为被黑暗中蹿出的黑助吓一大跳,所以极度怕黑。”

“有可能。”小师傅重复道,露出久违的微笑,“这或许是黑助留下的礼物。”

留下的礼物,是吧。

“不知黑助情况如何。”

“阿近小姐,大火已将宅邸烧得精光。”

“可是,它也可能顺利逃脱吧?趁着黑暗,逃往某处……”

接下来,她没再开口。

“生命总有死亡的一天。”小师傅说,“比起以妖怪的身份永远活下去,对黑助来说,这样或许比较幸福。不,这才是正确的道路。”

当绣球花宅邸从世上消失时,身为宅邸主人的黑助也一同消失。结束生命,离开人世。

“加登先生和初音夫人晓得一切经过吧?”

“是的。”

“他们也和您抱持相同的想法吗?”

“虽然认为我臆测过多,训了我一顿,但……”小师傅苦笑道,“他们都能接受黑助已不在人世的推论。”

绣球花宅邸不复存在,黑助也消失无踪。这样也好,再悲伤、难过,也不能改变事实。当时,加登新左卫门这么说道。

阿近默默思索。黑助在大火中可会感到痛苦?是否觉得热?

那是让黑助升天的一场火。不属于阳间正道之物,却与人情义理紧紧相系,以奇妙的生命形态栖息在绣球花宅邸内的黑助,和宅邸一同升天。

“小师傅,”阿近抬起脸,唤道,“加登师傅和初音夫人事后去过绣球花宅邸吗?”

“不,还没。”

“请他们务必与我们同行。”

黑助一定很想向加登夫妇道别。

“请带上小直,黑助肯定也想向小直道歉。”

——我没有恶意。

——我原本想救他们。

——对不起。

“带直太郎去……”

“是的。小师傅,振作点!”

阿近恨不得朝他背后一拍。

“您为何认定小直会当这是虚构的故事?最能体会黑助心境的人,就是小直啊。”

之后——

阿近每天都在思索黑助的事。看到路旁的影子就想起它,晚上瞥见座灯照不到的暗处,也会想起它。

伊兵卫和阿民似乎认为黑助的故事很可怜,深受感动。伊兵卫甚至告诉阿近,收集百物语,并非纯粹收集怪谈,而是要收集人们的感想。

访客说完故事,步出黑白之间,便与阿近毫无瓜葛。不能追问故事的后续发展,就算可以,也不该这么做。保护访客在黑白之间讲述的故事不外流,是阿近的职责。

不过,向小新打听八百浓的直太郎过得好不好,应该无妨吧?

“他头发浓密许多。”

小新率先如此说道。

“先前他的头还光溜溜的。”

“嗯,我也看过。那是怎么回事?”

“之前小直长瘌痢头。”

因为太难看,索性理光头。

“长出头发后,便没再长瘌痢。”

“那真是太好了。”

想必他已克服障碍,变得越来越坚强。

直太郎就像黑助,幼小、孤独,却又非忍受孤独不可。尽管没任何错,但就是得独自承受一切。

加登新左卫门告诫黑助的那番话,也能直接引用来安慰直太郎。你虽然孤独,但并非孤零零一人。想念你的人,知道你在这里。就算分隔两地,仍能仰望同一个明月,观赏同样的花。纵然无法见面,还是能以此为支柱和慰藉,好好生活。

“大小姐,感觉您有些落寞呢。”

阿岛和阿胜都这么说道。尽管嘴上没提,但婶婶阿民也有同感,难得她会开口邀阿近“偶尔陪我去看看戏吧”。

“我不是感到落寞,是觉得无聊。”

阿近笑着应道。

“听完故事后,居然感到百无聊赖,这还是第一次。”

“大小姐,那个小师傅……”

满脸喜色的阿岛说到一半,阿胜打断她的话,不着痕迹地表示同意她的看法。

“那群精力充沛的孩子,要是能再来玩就好了。”

“你是指那群调皮的小鬼?那样的话,要是在我们庭院搞破坏可伤脑筋。”

之后,两名女侍在阿近听不到的地方讨论:

“大小姐许久不曾像小姑娘般怦然心动。阿胜你或许不懂,不过,这真是值得高兴的事。”

“我确实不懂,但阿岛姐,这种事可不能明讲。”

阿近意外从消息灵通的小新那里听闻两人的谈话,小新顺便问她:

“怦然心动是什么意思?”

“就是砰的一声,心脏跳动。”

新太侧头不解。阿近在心中暗忖,对了,来到江户后,我还是第一次对三岛屋以外的事感兴趣。陌生市街的生活,及陌生人之间的情谊。

如同绣球花宅邸对加登新左卫门的意义,我何尝不是把三岛屋当成自己心灵的隐居所?

——可是,加登先生离开绣球花宅邸后,便经营起教导孩子的习字所。

一个讨厌与外界来往,个性难以相处的人,招收许多比大人难对付的孩童,教他们学问。

人是会变的。我也会改变吗?我能改变吗?阿近默默思索。

此时,青野利一郎再度上门。

阿近与阿胜正想请他入内,他从容地制止道:

“今天在下不是来补充奇异故事的后续,而是来告诉您直太郎的近况。”

阿近在厨房后门与小师傅交谈。

“昨天我带他们去了。”

小师傅开门见山地说。

“绣球花宅邸如今成为空地,阳光反照,十分炫目。”

初音担心直太郎的头发还短,晒久头皮会发烫,所以拿手巾盖在他头上。那模样可爱滑稽,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直太郎也跟着一起笑。”

果真和阿近小姐想的一样,小师傅佩服道。

“直太郎也希望和黑助见面,当好朋友。”

——可是不行,这样对黑助有害。

小师傅像突然想起某事,轻轻一笑,双眼明亮有神。

“直太郎问‘大师傅,和黑助道别时,你有没有哭’。”

“加登先生怎么回答?”

“他说,谁会哭啊。”

于是,初音神色自若地从旁插嘴:

——不,他大哭一场呢。

直太郎听完又笑了。

“遗憾的是,干硬的空地上,没留下任何黑助的气息。蓦地,顺着风微微传来一阵手球歌的歌声——这样或许比较适合当怪谈的结局吧?”

阿近嫣然一笑,缓缓摇头。

“大伙一块造访,已是很美的结局。”

这样一定能与不在人世的黑助心意相通,应该是圆满的道别方式。

真想一起去,阿近暗忖。

“先前我忘了提一件事。”

加登新左卫门并非在得知与平那令人难过的可疑死法后,看出其中与绣球花宅邸的关联,而道出往昔这段经历。更早之前,与平仍健在时,小师傅便曾听师傅谈及黑助的故事。

“重点在于,师傅是何时告诉我,目的何在。”

那是决定由青野利一郎代为执掌“深考塾”时的事。

“某次,我不经意地问师傅,为什么会开设习字所。”

为了回答,加登新左卫门提到黑助。

——以前我很讨厌与人交际,个性乖僻、喜爱孤独,只想钻研学问,并引以为傲,认定世上大多是愚人。我不想拨出宝贵的时间,泡在满是愚人的俗世红尘里,同他们搅和。

真是狂妄自大。

“身处人世间,若不论好坏,一概不接触人情,算什么学问、算什么知识?黑助教会我这个道理。尽管爱慕人类,却无法在人类身旁生活,如此与众不同的生命,让我明白自己的傲慢。”

所以,加登新左卫门选择与众多孩子度过晚年。

人是会变的。不管年纪再大,都还能改变。阿近深有所感。

“谢谢您的关照。”

小师傅低头行一礼。

“直太郎的情况已稳定,我大概没机会再到八百浓,于是想先来向您道声谢。”

“我家的小新会一直当小直的好朋友,请不必担心。”

“感激不尽。”

离去时,小师傅像突然发现什么,手按刀柄,转过身。

“阿近小姐,如果今后……”

今后怎样?阿近侧头不解其意。

“不,没什么。”

小师傅难为情地低下头,再度行礼,急忙离去。

“今后”这话应该有尾巴才对,为何他不说完?阿近挂心此事,在后门伫立良久。

此时——

青野利一郎离去时,规矩关上的木板门,突然动了一下,接着又摇晃一阵,微微打开约一寸的缝隙。

“这门有点卡。”

“嘘!别出声。”

从门缝间出现一、二、三只眼睛,呈垂直排列,往内窥望。

阿近扑哧一笑,那三只眼睛急忙往后缩。

“把门打开,进来吧。”

经她这声叫唤,调皮三人组金太、舍松、良介,像毛毛虫似的滚进来。

“你们又在跟踪小师傅,对吧。没被发现吗?”

“我们是来找小直的。”

“碰巧看到小师傅走进这里。”

“三岛屋的大小姐。”

可爱逗趣的良介朝她咧嘴一笑。

“你今天还是一样美。”

“啊,谢谢你的称赞。”

三人吵吵闹闹,阿岛闻声赶来,马上挑眉瞪眼地喝道:

“喂,你们在这里干吗?”

“哇,女妖怪来了。”

“谁是女妖怪!”

三个小鬼一哄而散,阿岛抓起庭院的扫帚追上。此时,良介敏捷地返回门口。

“三岛屋的大小姐,后会有期。”

他笑眯眯地挥手,飘然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