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三岛屋依旧风平浪静。在逐渐昼短夜长的日子里,三岛屋大致仍像往常一样忙碌、欢乐。
不过,之所以说“大致”,有几个原因。首先是调皮三人组,他们常在店里露面。若就他们来找阿近的次数,加上不经意在附近看到他们的次数,几乎可称得上天天报到。有时以为他们可能会去八百浓,却出现在其他地方。时而蹲在消防水桶旁,时而紧贴在木门旁。三人未必总凑在一起,偶尔会分开行动,教人看了颇在意。
此外,行然坊造访后,也在附近见过青野利一郎两次。他两次都没发现阿近,似乎急着赶往某处,快步走过,所以应该和三岛屋没太大关系。虽然没关系,阿近却无来由地心头一震。没错,没有来由。或许是曾遭阿民调侃的缘故。
还有,八十助最近行迹颇为可疑,常看不见他人。以前他外出时,一定会交代到哪里办什么事、什么时候返回,最近都闷不吭声就离开。问新太,也说不知道,让人着实纳闷。
眼尖的阿岛亦颇感讶异。
“掌柜的该不会是有了这个吧?”
她竖起小指[指男人有了女友或情妇。]。阿近笑着回一句“怎么可能”,但事后细想,倒不是完全没可能。
不仅如此,伊兵卫也不大对劲。听完行然坊的故事后已过十天,他始终没要邀请下一位访客到黑白之间的意思。若换成平时,早早便会谈及,所以阿近主动套话:“接下来要做什么呢?灯庵老板可有消息?”
不料,伊兵卫只随口敷衍,甚至告诉她:“最近我想使用黑白之间,收集怪谈的事暂停一阵子吧。”
打从怪谈百物语起了头,伊兵卫从未借用黑白之间与人下棋,为何又重新开始?说要暂停,又是怎么回事?
阿近一面打扫,暗暗觉得古怪;一面煮饭,内心一阵纳闷。她问阿胜“你不认为有些诡异吗”,岂料,平时总是正儿八经的阿胜,轻轻笑着回句“大小姐,您想太多了”,没特别搭理她。
最后,阿近解下束衣带,洗手漱口,理好衣襟,摆出像要前往神社参拜的严肃表情,来到大路上,仰望三岛屋。她心想,行然坊口中的“奇怪的光晕”,也许自己现下已看得见。
但事情没她想的那么顺利。只有滚过干硬地面的枯叶,紧黏在她的脚背上。
不过,当天晚上——
恰巧是新月。从黄昏时分起,天空便浮云笼罩,连星星也看不见。关上防雨窗后,她和阿岛、阿胜说句“暗夜比月夜还冷呢”,便上床就寝。
可能是这个缘故,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阿近站在一座小山坡上,眼前是整面银白雪景。环绕四周的森林,披上雪白外衣,熠熠生辉。
夜空没有高悬的明月,一片漆黑。那么,这道光芒是从哪里来的?我现下身处何方?
——是馆形。
明明只在故事中听过,不知为何,阿近就是明白这点。往下俯瞰,可瞧见村里每户人家的屋顶、手推车、晒衣场。那雄伟的山门和寺院,一定是合心寺。刚这么想,旋即传来钟响。
——噢,这是先前祥和的馆形。
好美啊。仿佛静静沉睡在夜色中,没任何恐惧,安详地做着美梦。梦中的阿近,微笑凝视这片美景。
——在神佛的庇佑下,就是如此明亮。
远方响起话声,阿近不禁仰望夜空。蓦地,空中浮现一张满月般又大又圆的脸。
是行然坊的笑脸。
怎么可能……想到这里,阿近倏地从梦中惊醒。她猛然睁眼,嘘口气后,不觉扑哧一笑,好怪的梦。
此时——
某处发出些许声响。咚,虽然很细微,但似乎是有人在走动,或搬运东西的声响。
阿近躺着竖耳细听。
咚,又发出一声。
她刚想起身查看,上方突然有动静。三更半夜的,屋顶是怎么回事?
是脚步声,有人在屋檐上行走。
阿近旋即弹起。几乎同一时间,从她寝室北方靠近茅房一带,传出一阵叫喊声。
“喂!”
嗒嗒嗒……屋檐上的脚步声逐渐跑远。阿近在黑暗的寝室中摸索,突然想到,与其点灯,不如先打开防雨窗。而就在她触及防雨窗时,门外响起粗野的恫吓声。
“在那里。站住,你被捕了!”
阿近不敢动弹。被捕?谁被捕?
“大小姐!”
纸门霍然开启,阿胜冲进寝室。她可能早就惊醒了,浴衣外还套着无袖的棉袄,睁着明亮的双眼,在黑暗中没任何不适应,笔直奔向阿近。
“往这边。”
她扶着阿近来到走廊。仔细一看,伊兵卫和阿民手执蜡烛,弓着身子,也待在走廊上。
“阿近,到这儿来。”
阿民张开双臂,抱住阿近。
“阿胜,她们就交给你。”
伊兵卫豪迈地吩咐一句,便赶至厨房。前方传出八十助的叫喊声。
“老爷,您不能去啊!”
“别拦我,这是我的店!”
伴随用力踹开防雨窗的声响,一阵风吹入,屋外的声音一下子全涌了进来。
外头人多嘈杂,争执与咆哮不断。阿近一时以为自己仍在做梦,不是梦见祥和的馆形,而是纷乱的馆形。
“你这家伙,乖乖束手就擒吧!”
传来一个从没听过的男声,接着“砰”的一声,某人发出惨叫。
“还有一人!”
这不是行然坊的话声吗?
“小师傅,他往那里逃了!”
小师傅?为什么青野利一郎会出现在馆形?他俩是在馆形相遇的吗?
“别怕,别怕。”
猛然回神,阿近发现自己在叔叔和婶婶的寝室里,阿民搂着她,阿胜则紧握她的手。这不是梦。
“我们静静待着就行,大伙会逮捕那些强盗。”
阿胜的双眸如满月般晶亮。
“小师傅看出新月之夜会有危险,事先率众人埋伏等候。”
“众人?”
外头不断传来吓人的叫喊声。
“喂,快束手就擒!”
刚才听到的男声,扯开嗓子叫唤,随即又传来防雨窗翻倒的声响。
“活该,看我把你们全部捞个精光,你们这些跑错时节的臭金鱼!”
哈哈哈哈……行然坊开怀大笑。
“金鱼眼神还这么凶恶。”
某人如此回应。接着,有个脚步声从廊上轻盈奔来,对方说着“打扰了”,便推开寝室的纸门。
此人缠着束衣带,高高卷起裤角,一双赤脚沾着泥土……
“各位平安无事吧?”
是青野利一郎。
原来三岛屋被人盯上了。
对方是一群强盗,头目绰号“金鱼安”。
早在数年前,这群强盗便专门锁定江户内的商家打劫,而遭火盗改[全名为“火付贼改方”,是江户时代针对重罪的纵火、偷盗、赌博等行为进行管控的单位。]追捕,之后逃离江户,行踪成谜。
“我的上司对其恨之入骨。今年初春,川越旅馆那里又发生类似手法的强盗案件,正当我挑眉感到事有蹊跷时,一则消息指出,上个月金鱼安跑到牛迂去会他的老相好。所以,我看准这家伙差不多已怀念起江户的自来水,即将卷土重来。”
说话的是鼻子旁有颗醒目大黑痣,年约四旬的矮小男子。尽管个头不高,但光从举止动作,便看得出他一身筋骨历经千锤百炼。他是人称“红半缠半吉”的捕快。
尽管紧握的十手[昔日捕快使用的武器。]系着红缨,可他并未穿红半缠[短外褂。]。这绰号的由来,据说是在他故乡赞岐的市町,规定捕快得穿红半缠。
“就在这时,我从小师傅那里听闻三岛屋出现一名奇怪的访客。对方声称要提供百物语,却半个故事也没说,老是在打探店里和屋内的情况。”
那是强盗派出的探子。
“下手行抢前,先派人到下手地点查探,这是金鱼安的惯用伎俩。于是我心想,就是他没错。”
待天亮后,强盗一伙全被扭送衙门,骚动平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看情形,三岛屋今天会比平时晚开店,且众人都会哈欠连连,一副没睡饱的模样,但姑且算是平安无事。
“对了,各位是何时展开监视的?”
在三岛屋的待客间里,伊兵卫、阿民、阿近三人,与半吉、行然坊、青野利一郎迎面而坐。行然坊从刚才就一直很在意他脖子上的佛珠,因为昨晚打斗时,不慎遭一名盗贼扯断。之后虽收集好佛珠,重新串绳,不过似乎戴着不太习惯。
行然坊回答阿民的疑问。
“从我造访这里的那天晚上起。”
因为看到那团光晕。
“只是,捕快大人并不相信我的眼力,是小师傅的进言奏效。”
“不。”青野利一郎接过话。“并不是我告诉半吉老大三岛屋来过一个奇怪的客人。那是……”
阿近已猜出几分,抢先道:“是小金、小舍、小良,对吧?”
“您真是明察秋毫。”小师傅略略耸肩,“从那之后,他们似乎受您不少照顾,真不好意思。”
“调皮三人组是从谁口中听来的?是小新吗?”阿近笑道:
“那些孩子也帮忙监视我们屋里的情况,对吧?最近我常看到他们。明明在附近,却不上门,一直躲在消防水桶旁。”
“原来他们还这么做啊。”
半吉露出愉悦的表情,小师傅却羞得想往地洞钻。
“这样根本称不上监视,反倒引人注目。”
“总之,我们推算强盗会在新月的晚上动手,没留意到那些孩子可能会遭遇危险。不过,他们一直坚持要帮忙,不肯听劝。”
半吉笑着说,待会儿回到菊川町,肯定会被埋怨怎么没让他们一起抓强盗。
“这位莫非是……”
阿近还没问完,小师傅便点点头。“没错。半吉老大与直太郎的父亲与平先生是熟识,在绣球花宅邸的案件中帮了不少忙。”
半吉说他和与平先生是棋友,伊兵卫闻言大喜。
“哦,捕快大人也下棋吗?”
“只是喜欢,称不上精通。”
“既然这样,有空一块下盘棋吧。”
“老爷真是的,这种事稍后再谈吧。”
这个猎匪故事,阿民似乎尚未听够。
“到我们三岛屋说故事的男子,也是金鱼安的手下吗?”
“不,那只是对方花钱雇用的棋子。那个人若是同伙,老练的灯庵先生应该会嗅出危险的气味。”
“灯庵先生这样可不行。”
阿民摆出立下大功般的得意表情:“下次一定要他好好补偿我们。”
半吉直觉金鱼安正步步朝三岛屋进逼,但光凭直觉,无法令他的顶头上司采取行动。
“金鱼安应当有四五名手下,这么一来,就共有六个人。即使我的手下全员出动,人手依然不足。”
于是,行然坊和青野利一郎加入了进来。
“不必别人拜托,我也早有此打算。”行然坊略微撑大鼻孔道。
“就算没有你,有小师傅在便足够。”
“六名强盗中,有三人是小师傅收拾的呢。”半吉补充道。刚才一直在找地洞钻的青野利一郎,像从地洞冲出般,向阿近解释:
“我没杀他们,只是加以压制。逮到金鱼安的是半吉老大。”
不愧是武士。阿民一反平常地以正经口吻夸赞,顺带偷瞄阿近一眼。
阿近极力回忆先前青野利一郎问“大家都平安无事吧”时,瞬间浮现的感受。她松了口气,无比欢欣,内心却十分平静,可说是百感交集,理不出个头绪。
最后,她望着小师傅那像青葫芦的面孔,暗想:
“他身上的衣服和裙裤,要是不处理一下,实在太松垮。”
“由于绝不能有任何闪失……”半吉接着道,“我们事先与府上的老爷、掌柜先生、女侍阿胜小姐提过此事。所以,你们可能会觉得掌柜先生最近行径有点怪异吧。”
听说八十助常造访“深考塾”。虽然什么忙也帮不上,但他就是无法坐着枯等。
“掌柜先生说,我家老爷到时可能会想一起抓强盗,真教人担心。”
伊兵卫若无其事地装蒜:“我一直都很安分啊。”
一旁的行然坊掀他的底。“只是一时冲太猛,从缘廊跌落庭园。”
现场除伊兵卫外,众人都笑了。
“叔叔,你是知道这件事,才没找客人来吧?”
“嗯,在危机解除前,没那心思。”伊兵卫搔抓后颈,“话说回来,屋里有个人比我厉害呢。”
那就是阿岛。
“她什么都没发现,直到阿胜叫她起床前,都还在睡梦中。”
阿岛相当难为情。附带一提,新太被八十助塞进壁橱。刚才他抓着小师傅的衣袖号啕大哭,自责店里发生天大的事,却没帮上半点忙。
“的确是天大的事,但多亏大家鼎力相助,终于平安落幕。谢谢各位。”
阿民双手扶地行一礼,抬起头时,朝行然坊嫣然一笑。
“这也是多亏佛的庇佑吧。”
行然坊那张大脸回以一笑,却缓缓摇头。
“夫人,这不是佛的庇佑。
“是人世间奇妙的缘分。”行然坊说。
“奇妙的缘分。”
阿民和阿近不禁异口同声道。行然坊愉悦大笑,突然往青野利一郎单薄的肩膀使劲一拍。力道之大,差点把他打趴在地。
“这个青葫芦啊!”
“你干吗?”
青野利一郎还在吃惊,行然坊又抓着他的衣领送到阿近面前。
“小师傅曾说,我欠阿近小姐一个恩情,假如这瘦弱的手臂派得上用场,一定竭尽全力。”
他好歹是尽得不影流奥义真传的高手啊!行然坊得意扬扬,仿佛在讲自己的事,揪着小师傅的衣领使劲摇晃。蓦地,传来布匹破裂声。
“啊,衣服破了。”阿民惊呼。
阿近也吓一跳。这下她终于明白,那天青野利一郎上门告知直太郎近况,离去时为何欲言又止。
(阿近小姐,倘若今后……)
您有什么困难,或有什么危急,请来找我,我会助您一臂之力。他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吧。
不过,这种话他大概很难说出口。
“因……因为您担任百物语的聆听者,”
剧烈摇晃下,小师傅有点头昏眼花。
“三教九流的人都可能接近您。”
伊兵卫与阿民重重点头,互望一眼后,阿民开口:
“的确,会发生什么事,没人知道。不过,这么一来我们就更放心了。各位,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包在我身上。”行然坊讲得意气昂扬。
“不包括你在内,假和尚。”半吉故意挖苦他。
“我不是假和尚,是洗心革面的假和尚。”
众人又齐声大笑,阿近不意与青野利一郎四目交接。小师傅仍旧一脸腼腆,但眼中确实有股令阿近安心的力量。
那天午后,调皮三人组出现在三岛屋。不知该说是疾驰而来,还是飞奔而来,总之,他们以惊人的速度赶到,你一言、我一语,犹如吵着要食物吃的雏鸟,嚷嚷着要听昨晚发生的事。阿近把昨晚被塞进壁橱的新太也唤来,新太不仅如实道出亲眼所见,连从别人口中听闻的事,也讲得像当场目睹,还不忘提到伊兵卫跌落庭院,及阿岛完全没被吵醒的插曲。
“我们也好想一起抓坏人。”
“一点都不可怕嘛。”
“半吉老大都搞不清楚状况。”
正当他们喧闹不休时,阿胜送上一只装满包子的托盆。
“各位小密探,这是慰劳你们的奖赏。
“小新也吃吧。
“待会儿得去把壁橱的纸门补好。昨晚你原想踢破纸门,对不对?”
还不是店里发生天大的事的缘故。
“你们今天这么早就上完课啦?”
三人组嘴里塞满包子,鼓着腮帮子,摇摇头。
“我们逃学。”
“因为小师傅他……”
“在打瞌睡。”
阿胜觉得有趣,禁不住发笑,问了一句“他怎么打瞌睡的”,而三人组也学得惟妙惟肖,阿近难为情地低下头。
“听说金鱼安以前做正经生意时,是个卖金鱼的小贩。”
“还听说他背后有龙睛[一种金鱼的品种,两眼往外凸出,日文名为“出目金”。]的刺青。”
三人组消息十分灵通。
“我们以后也来刺青吧。”
“哎,万万不可。”
阿胜出声规劝,脸上仍挂着微笑。
“不过,若想刺上最厉害的东西,我知道刺什么好。”
“刺什么?”
“阿岛姐。”
啊,是那个女妖怪!
三岛屋躲过强盗劫难一事,迅速传开。有前来慰问的客人、一般的客人,及上门看热闹的客人。越后屋也托人传话,阿贵和清太郎听闻三岛屋平安,抚胸感到松了口气,但仍想见阿近一面。阿近请对方代为转告,她不日便会前往拜访。送对方离去时,她顺便绕到三岛屋正门前。
行然坊提过,笼罩在屋顶上的诡异光晕已消失。
“那名叫灯庵的人力中介商应该是被骗了,派人潜进三岛屋查探内情的,确实是三岛屋的生意对手。换言之,就是这样引来盗匪。”
店家生意兴隆,便会招致怨恨。人拥有幸福,便会惹来嫉妒。
“阿胜小姐十分可靠,我们也会竭力相助,不过,请您还是要多加留神。”
因为……行然坊表情冷凝,认真地对阿近说道:“阿近小姐,您心中亦存在着一层光晕。不容易消除,而您也不想轻易消除。”
阿近明明没告诉他什么心里话,假和尚却语出惊人。
心中的光晕生自黑暗,同时也会招引黑暗。这样一层光晕,今后想必仍会紧跟着我。在光晕完全消除前,而阿近也如此期望——
她的百物语依然会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