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怪谈百物语

第十四章 细雪飘降之日的怪谈

“初雪至,到江户,谋饭吃。”

每当小寒将至,附近农村的人们便会到江户工作。割完稻,进入农闲期后,他们四处寻求冬天的工作机会,以贴补家用。

逢此时节,位于神田三岛町的提袋店三岛屋,会雇用一名冬季的帮佣。她有个罕见的名字,叫作阿鲬。她和丈夫源吉从位于常陆与下野边界的山村来到江户。源吉担任替货船上下货的苦力,阿鲬则住在三岛屋的工房,一面帮佣,一面学习缝制提袋。

“阿近,从今年起,阿鲬的女儿也会跟她一起来。”

三岛屋老板娘阿民这么一提,阿近应道:

“哎呀,母女俩感情真好,一起来店里工作。”

阿近是三岛屋店主伊兵卫的侄女,老家是川崎驿站的旅馆“丸千”。去年夏天起,她到三岛屋学习礼仪,如今已完全融入江户的风土民情,成为人们口中的“神秘的三岛屋西施”。之所以冠上“神秘”二字,不单因“三岛屋西施”称呼,更因阿近不喜欢在店里露面,只做内勤。尽管如此,这个芳龄十七、拥有闭月羞花之貌的佳人,名声依然不胫而走。

“实在是乖巧的孩子。阿鲬姐的女儿年纪还很小吧?”

“今年十一岁,是八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大。”

阿鲬的女儿名叫阿荣。

“阿鲬原想早点儿带阿荣来,但担心底下的弟弟妹妹会寂寞。”

想必阿荣是个好姐姐。

“如果表现不错,不光是冬天,阿荣一直住在三岛屋里当女侍也行。”阿民说出心中的打算,“只要能征得村长同意,源吉和阿鲬都求之不得。”

身为佃农的源吉与阿鲬,养八个孩子一定很辛苦。阿鲬想趁帮佣的空当学习缝制提袋,也是希望返回山村后,能靠这项本事多少挣点钱。

“婶婶,您早点儿决定留下阿荣吧。”阿近微笑道。

裁缝女工和工匠聚集的工房,一切事务全由阿民定夺。而在工房方面,住在店里的工匠和裁缝女工还得打理日常三餐等杂务,多一两名学徒,可帮上不少忙。

“若阿荣没想象中手巧,不适合当裁缝女工,就改做内勤吧。”

“到时,我会以女侍总管的身份,负责带领她。”

语毕,阿近想到一个好主意。

“假使阿荣要从头学习当一名裁缝女工,我也一起学吧。”

阿近对缝制提袋产生了兴趣。

“不是不能教你……”

阿民叹口气,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既然这样,阿近,百物语的搜集要不要暂停一阵子?那原本就是你叔叔个人的癖好,如果不喜欢,你随时都可以不做。”

阿近来到三岛屋不久,便开始搜集百物语,也就是各式怪谈。不同于一般的百物语会,他们一次只邀请一名说故事者上门,聆听者只有阿近一人,作风与众不同。

阿民说这是伊兵卫的个人癖好,但伊兵卫如此安排,全是为了阿近。阿民应该十分明白,重提此事的原因,可能是先前那名说故事者的内容过于沉重,听完还得将对方送交官府。

的确,从那之后,阿近郁郁寡欢,迟迟无法迎接下一名说故事者。连她自己都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

去年冬天,阿近第一次与来帮佣的阿鲬见面。阿鲬身材厚实,似乎不管再怎么忙碌也不成问题。这位大婶的女儿阿荣,应该一样勤奋认真。跟她一起学针线,或许自己会变得开朗,到时又能继续聆听奇异百物语。

“婶婶,只要情况能有些改变就行了。”

阿近再度微笑道。她口中的“情况改变”,在不久后,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发生。

阿荣是个好女孩。在山村里长大的孩子突然来到江户,不习惯与人相处、听不惯江户的用语,无可厚非。不过,阿荣承袭母亲的勤奋,眼神沉稳。从她身上看得出山村里的生活多么严峻,尤其是满布裂痕的红通通的双颊,令三岛屋的人更是大为吃惊。

每到寒冬时节,童工新太的柔嫩的脸颊便会干裂,连周遭大人看了都不忍,想好好怜惜。但阿荣的裂痕似乎是长年累积,不论是深度或宽度,都远远超过新太。尽管如此,她一点都不以为苦,实在教人心疼。

“阿荣这孩子,总说什么太浪费,一直不敢吃白饭。”

女侍阿岛解释阿荣在工房里的情况。

“在他们老家,恐怕一年只能看见一次白米。”

另一名女侍,即阿近担任百物语聆听者时,在隔壁房间担任守护者的阿胜,也十分喜欢阿荣。

“她工作认真,问话都会回答,相当不错。”阿胜夸赞道,“大小姐,如果要和阿荣一起学针线,您可得好好努力,别输给她。”

“从什么时候开始?”

“在腊月到来前,光要学会这些杂役,她就忙不过来了。”

“那就是从年后开始?”

无论如何,店里都要一直忙碌到年底。在过年期间学习新技艺,倒是挺合适,阿近充满期待。

此时,一名客人上门。对方来访时,坚称自己不算客人。的确,世人遇到他,不是戒慎、恐惧地接待,就是表面恭敬相迎,暗中皱眉。

“最近愈来愈忙,所以趁空来拜会。大伙儿一切安好吧?”

男子一脸笑眯眯,鼻旁一颗大黑痣特别显眼。三岛屋的人都称呼他“黑痣老大”,一般人称呼他“红半缠半吉”,他是一名捕快。眼前年约四旬、个头矮小的男子,露出亲切和善的微笑,但阿近深知,若是奉官府之命办差,他马上会变成辛辣的山椒,目光转为犀利。托这名捕快的福,先前三岛屋才免于遭受强盗洗劫。

“见大小姐气色不错,我就安心了。”

前一个说故事者送交官府时,也是劳烦的这名捕快。之后,他一直很替阿近担心。

“让您操心了……非常感谢您的帮忙。”

“没什么,职责所在。”

半吉侧身坐向冬阳照射的濡缘,微微举起手。

“对了,今天我是来邀大小姐出去排忧解闷的。”

“排忧解闷?”

“是的。当然,不光是您一个人,如果三岛屋的老板和老板娘方便,也可一起来。”

“不晓得是去哪里?”

阿近打一开始就想推辞,故意客气反问。

“去参加您最拿手的怪谈物语会。”半吉开心地回答。

这倒是出人意表。

“在这种时节参加怪谈物语会?”

话一出口,阿近不禁笑了。她没道理这样说别人。三岛屋的奇异百物语,从去年秋天曼珠沙华绽放的季节起,只要能配合说故事者,不管是节分、晦日,还是薮入[“节分”是各季节开始的前一天,即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天。“晦日”是每月的最后一天。“薮入”是住在店里的伙计、童工、女侍等回乡探亲的假日,通常为一月十六日和七月十六日。],一概不挑时间,延续至今。

“抱歉,原以为热衷此道的只有我们三岛屋。”

“这世界可是非常大的。”半吉也以笑脸回应,“这是一年一次,在腊月举办的怪谈物语会。身为主办人的那位老爷说,是岁末的心灵大扫除。”

“心灵大扫除……”

“讲完怪谈,心灵便得以平静。”

身心皆得到净化。

“这句话很妙吧?”

不,不仅仅是一句妙语,而且深深地打动了阿近的心。

在诉说怪谈、聆听怪谈的过程中,有个静静蛰伏于日常生活、悄悄在心底深处蠢动的东西,会突然喧闹不已。通过怪谈,有时会心情沉重,但另一方面,又会像得到净化般,有种从大梦中觉醒的畅快感。

主办人将其称为“心灵大扫除”,看来,他举办怪谈物语会不仅仅是感到有趣。

“那是持续多年的物语会吗?”

“听说已迈入第十五个年头。”

那可是历史悠久。半吉望着一脸钦佩的阿近,悄声道:

“担任主办人的老爷,是一位大通,身份是札差。”

阿近困惑得频频眨眼:“老大,不好意思,我不是江户人,所以……”

半吉暗叫糟糕,哈哈大笑:“抱歉,您是哪里不懂?”

“我知道札差是向侍奉主君的武士收购俸禄米的生意,顺便兼营金钱借贷,倒不如说,主要是靠此一方法盈利。”

“嗯,没错没错。不妨直接说他们是放高利贷的。”

“那么,大通所指为何?”

“浅草藏前的札差,目前约莫有一百零八人,其中最有财力的一群人,就是大通。”

意指在各种玩乐、游艺上挥金如土,当然包括逛妓院,是一群视挥霍散财为一种美德的人。

“虽说侠客札差乃江户之华,但他们重门面,出手阔绰,有舆论批评他们标新立异、惹人嫌弃。但主办的老爷是货真价实的通人,不同于一般的标新立异之辈。他爱好俳谐[日本的一种古典短诗],精通书画,是个文人。若非如此,这怪谈物语会也无法一办就是十五年。”

借此心灵大扫除。

“每次都是等一切安排妥当,才邀请聆听故事的客人前去。说故事者早已决定,大小姐只需空手参加,放松心情聆听。那位老爷有他的立场,不会邀请不入流的人,还请放心。”

最多聚集二十人。

“不会像一般的百物语会,一大堆人挤在一个厢房。”

“我一向在此聆听奇异百物语,不曾参加一般的百物语会。”阿近轻轻笑道。

半吉一脸惊讶。

“那么,这是个好机会啊。偶尔不妨改当客人,看看别人如何主持物语会。不知您意下如何?”

半吉不断怂恿。

“三岛屋里似乎飞来椋鸟,即使您告假一天,出外散心,应该也无妨吧?”

“椋鸟?”

“冬季到江户来的帮佣,江户人都称为椋鸟。”

这种说法有点贬损人的味道——半吉补充道。

“所以,大小姐不能用这个说法。我从事这种工作,往往不知不觉学会粗鄙的用语,请不要见怪。”

半吉早就识得阿鲬。

——这该如何是好?

其实,阿近不是怕生、内向才总窝在三岛屋里闭门不出,获得“神秘姑娘”的称号,这背后有一段缘由。只要此一缘由未化解,阿近就不想走入人群。

“主办的老爷,名为井筒屋七郎右卫门,与我素有交情。我多次受邀参加他的怪谈物语会。”

所以,半吉十分清楚怪谈物语会的详情。他可能都会在事前帮忙进行调查。

“不过,这次……”半吉搓着鼻子旁的黑痣,继续道,“那位老爷表示,真希望老大能讲讲自己的怪谈,于是我第一次以说故事者的身份受邀。之前只负责聆听,心情比较轻松,换成自己上场,可就……”

我现在紧张万分,坐立难安——半吉说。

“毕竟我是个粗人,如果对井筒屋的老爷失礼,实在过意不去。约莫从半个月前起,我就请青野小老师当聆听者,多次进行练习。”

“是‘深考塾’的青野老师吗?”

阿近马上反问,顿时有些难为情。半吉佯装不知情,但眼角含笑,仿佛在称赞“很好、很好”,阿近更是羞得无地自容。

“深考塾”是本所菊川町的习字所。在那里教书的老师,是名叫青野利一郎的浪人,大伙儿称他为“小老师”。三岛屋和阿近跟他颇有缘分。黑痣老大半吉,其实也是通过青野小老师的牵线结识阿近的。

在刀子嘴豆腐心的阿岛口中,青野利一郎是个“青葫芦”[青葫芦颜色较白,所以用来形容身材瘦弱、脸色苍白的人。],不过他深受孩子喜爱,阿近也觉得他容易相处。真要说,阿近其实对他略有好感。神田与本所两地虽然不算远,却非近在眼前,没事要见面颇困难。阿近久未听到青野的名字,才不禁脱口询问。

“当天小老师会与我同行。小老师不是土生土长的江户人,主动表示想参加这种难得的活动。有他在场,也能替我壮胆。”

半吉说得口沫横飞,却又一脸为难地盘起双臂,歪着脑袋。

“不过,井筒屋老爷这位天下闻名的大通举办的物语会,只有我们两个男人顶着这张黑脸去参加,未免太没情调。此时最需要红花点缀,所以今日特地来邀请大小姐。不,这是我擅作主张,小老师根本不知情。如果您肯赏光,小老师一定会十分开心。”

半吉微微抬眼,偷瞄阿近的神情。

——感觉像被人看透心思,一切都帮我安排好了。

犹如赶鸭子上架。

阿近伤心的缘由,是在两年前一起令人意外的凶杀案中失去未婚夫。当时的悲伤和痛苦,至今仍未痊愈。她认为,往后一切也不可能完全从脑海中抹除。

然而,阿近周遭的人不这么想。他们殷切期盼阿近能重新掌握自身的幸福,为了让她跨出那一步,常在一旁鼓励、催促。青野利一郎的事也是如此,阿民和阿岛看出阿近稍稍心动,便积极促成。阿近急忙将悸动的心情往深处藏。

——今后也将一直往深处藏。

这样好吗?内心迷惘的低语,在阿近耳畔响起。同时,另一个声音严厉训斥她:产生这样的迷惘,实在罪孽深重。

“怪谈物语会定在后天,地点是本所石原町的贷席[出租厢房收取费用的店家]‘三河屋’,自申时(下午四点)开始。对了,依照往例,是在酉时(下午六点)结束。当然,到时我会来迎接您,结束后也会护送您回来。”

地点在大川对面——半吉笑道。

“不妨卸下您在神田这边背负的包袱,轻松走过两国桥,或许别有一番滋味。”

提出任性的要求,请见谅——半吉补上一句,伸手搔头。面对这名老练的捕快如此周到亲切的邀请,一口回绝未免显得太顽固。

“可以带我们店里的阿胜一起去吗?”阿近小声问。

阿胜是拥有一头丰润黑发和纤纤柳腰的美女。她受到疱疮神喜爱,脸上遍布痘疤,因此获得瘟神的力量,得以驱魔除妖,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半吉双手一拍,面露喜色:“噢,阿胜小姐一起来,更能替我壮胆。”

于是,阿近决定参加腊月的怪谈物语会。

“哇,好美。”

阿胜轻轻在胸前合掌,发出赞叹。

“大小姐,您这样穿真好看。”

今天是井筒屋七郎右卫门举办怪谈物语会的日子,可惜天公不作美,一早便乌云蔽日,寒气冷冽。

三岛屋里,阿近正在梳妆打扮。不仅与她同行的阿胜在一旁帮忙,连阿岛也将工房的事抛在一旁,阿民更是随侍在侧,仿佛是什么天大的要事。

“瞧,相信我的眼光准没错。”

阿民得意扬扬。原本阿近说穿江户褄[在和服下摆和两端配置图案的一种和服式样]就行,但阿民不答应,坚持难得出门一趟,要穿长袖和服,最后阿近只好让步。

阿民认为,这件长袖和服沉稳的深绿色布料,搭配樱花和枫叶散落的下摆图案,在寒冬时节格外醒目。衬衣是鹿子绞[绞染的一种,因像小鹿背后的斑纹而得名。]的麻叶图案。从刚才起,阿民便偏着头思索,调整衬衣露出和服袖口的长短。跟在一旁的阿岛也不断给意见,一会儿说“老板娘,这样露太多”,一会儿说“这样看不见”,叨絮不休。阿近多穿了一件淡黄绿色衬衣,充分衬托出白皙的肌肤。阿胜赞不绝口。

“果然要这种素色搭在一起才出众,和京都就是不一样。”

“哎呀,阿胜,你待过京都?”

阿岛双目圆睁,阿胜嫣然一笑:“嗯,待过一阵子。”

“那边一切都讲求气派华丽。”

阿民点点头。虽然没去过京都,但她经营提袋店,消息灵通。

“幕府多次要他们节制,根本没人理会。”

“那里是在天皇脚下,幕府想管也管不动。”

“不过,正因有这样的风气差异,人们的打扮才十分有趣。我们的生意也一样,如果世人没有打扮的欲望,我们就得关门大吉了。想穿得和别人不同,想吸引他人的目光,这种欲望过头固然不好,但完全无求无欲,世间又会变得像枯山水[日式园林的一种,也是日本画的一种形式。字面上的意思为“干枯的景观”或“干枯的山与水”。枯山水没有水景,其中的“水”通常用沙石表现,而“山”通常用石块表现。]一般,多么无趣。”

阿民像在说教,目光却未曾从阿近的装扮上移开。

“阿近,垂放的绳结这么长是别有含意。你这种绑法不行,半长不短。”

“不,婶婶,要是绳结太长,走路时会踩到。”

红色鹿子绞与黑子布料制成的昼夜带[正面用黑色布料,背面用白色布料,以黑白两色呈现昼夜的腰带。],有着年轻姑娘的华美,装点阿近已足够。垂放的绳结象征自己是不在外抛头露面的黄花闺女,而且有“我向来不做家务”的含意,阿近十分排斥。

“你真固执,难得出门一趟,有什么关系。”

“如果不习惯,绊倒跌跤多丢人。”

望着两人你来我往,阿胜在一旁偷笑。邀阿近参加这场物语会的是黑痣老大,但青野利一郎也会来,此事只有阿胜知道。要是传进阿民和阿岛耳中,肯定会引发不小的骚动,所以阿近特别叮嘱她,绝对要严守秘密。

“话说回来,我才想你终于肯出外散心,没想到是去参加怪谈物语会。”

阿民语带叹息。

“受邀的一方固然有问题,但邀请的一方同样有问题。黑痣老大真是怪人。”

“婶婶,那是很少见的怪谈会。”

“是啊,老板娘。主办人是个大人物。”

喜欢凑热闹的阿岛,一听到是井筒屋七郎右卫门举办的物语会,便相当兴奋。

“可不是吗?对方十分期待听到黑痣老大亲自说故事。”

“反正一定和办案有关。先不谈这些,大小姐,在今天与会的来宾中,不晓得会来怎样的公子。若能巧遇良缘,就能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才不会,从没听过在怪谈会上巧遇良缘的例子。”

“不一定,缘分这种事谁都说不准。”

正当她们斗嘴时,拉门外传来一声“打搅了”,嗓音稚嫩。阿胜笑眯眯地起身打开拉门。

“哦,是阿荣。”

阿荣双手伏地,弯身行一礼。旁边摆着一个大盆,覆盖毛巾。

她抬起红通通的脸蛋,圆睁着一双大眼望向阿民。

“老板娘,大小姐的饭菜我端来了。”

她泛红的脸颊并非全是冻伤的缘故,似乎有点紧张,音调提高了许多。

“谢谢,交给我吧。”

阿胜接过大盆,掀开毛巾一看,装着小得像要给人偶吃的几个饭团及茶具。阿荣想必拿得颇吃力。

“阿近,垫个肚子再去吧。对方或许会款待,但空腹去总是失礼。”

阿民对此特别严格。

“是,那我不客气了。阿荣,你今天是来店里帮忙的吧?”

阿近朝那名年纪幼小的见习女侍问道。阿荣对房里华丽的景象看得目瞪口呆,听闻阿近的叫唤,不禁吓一跳。

“啊,是!”

“阿荣,大小姐今天美不美?”

阿民一问,阿荣又吓一跳。

“啊,很美!”

她像发条人偶般不住点头,一双圆眼骨碌碌转个不停,破音般高声回应。

“像仙女一样美。”

在场众人都笑了。阿荣双手贴着脸颊,缩起身子。

“真是对不起。”

“阿荣,没事的。我也觉得大小姐今天美得犹如仙女下凡。”

阿胜在一旁帮腔,阿岛“嘿唷”一声起身。

“阿荣,我们回去工作吧。我们一直看着小姐出神,来不及准备晚饭,小心挨掌柜骂。”

阿荣像只动作迅速的白老鼠,紧跟在阿岛身后,阿近又向她唤道:

“我出门一下,这段时间有劳你了。”

阿荣弹起般转过身,立正站好,高声回答:

“是,大小姐请慢走!”

两人离去后,阿民望向阿近:“你好像很关照阿荣。”

“哪里,我什么都没做。”

阿近经常进出工房,每次阿荣到店里来办事,她都会与阿荣搭话,观察她的反应。希望在和她一起学针线前,能先和她混熟。

“虽然她年纪小,却十分认真。”

“是啊。不过,当初新太年纪比她小就来店里工作,还没母亲陪同呢。”

“是是是,小新也很了不起。”

今年赏梅时,阿近带新太一同前去。三岛屋不光让伙计工作,还会带伙计出门见见世面,这是伊兵卫和阿民的教养方式。回程途中,大伙儿在餐馆吃便当。第一次出游和受到招待,小新相当开心,整个人飘飘然。阿近也十分欢喜。

阿荣来到三岛屋后,阿近希望哪天也能让她换上体面的外出服,带她到处走走。阿近想着,盛装打扮虽然有点难为情,但穿得漂亮,依然会感到开心。

“世上的好孩子,全是宝贝。”

阿胜发出感叹,为欢欣雀跃的场面做了完美的结尾。

阿近原打算徒步前往,但半吉叫了两顶轿子来迎接,说是井筒屋的安排。阿近坐前轿,阿胜坐后轿。半吉仔细交代轿夫后,告诉阿近:

“我先走一步,在三河屋前恭候大驾。”

最重要的说故事者步行到场怎么行。阿近来不及唤住半吉,他已一阵风般离去。

“在街道上我们会慢慢走,所以不会剧烈摇晃。坐轿时,下巴请微微往内收。”

轿夫客气地提醒。半吉似乎知道阿近不习惯坐轿。

“谢谢。”

阿胜小心卷起阿近的长袖和服下摆,垂下轿子的竹帘。由于是冬天,竹帘内会加挂一块红布。布料很薄,而且就像暖帘一样,双层缝制,不至于完全没有缝隙。但今日是阴天,阿近四周一片黑暗。

“那我们要起程喽!”

“有劳各位。”

听到轿夫与送行的声音后,阿近的身躯腾空而起。

虽然是大白天,但轿内一片黑暗。一行人摇摇晃晃前往怪谈物语会。

久违的青野利一郎浮现在脑海中。人称江户侠客的札差——井筒屋七郎右卫门,不知是怎样的人物?在连续举办十五年的怪谈物语会中,不知今天会有什么故事?阿近不断胡思乱想,十分雀跃,心情却又很平静。

“马上要过两国桥。今天风强,桥上会有点冷,请忍耐一下。”

听到轿夫的提醒,阿近重新抓紧扶手。一向行人如织的两国桥,今天想必一样人潮涌动。不晓得是不是前方壅塞,轿子停止行进。就在这时——

“三岛屋的大小姐。”传来细微的叫唤。

阿近大吃一惊,左右张望。她乘坐的是极为普通的四柱轿[原文为“四つ手驾笼”,以四根竹子当轿子四边的支柱,因而得名。],两侧只挂竹帘,动作太大会跌落,两旁若有行人,也能清楚感觉得到。

“三岛屋的大小姐。”细微的呼唤再度响起。

阿近略略掀起竹帘查看,两旁不见有人站立,但声音听起来在附近。

那声音接着道:“看来,阿荣已平安加入三岛屋。”

阿近抓紧扶手,全身紧绷。

“虽然是个还不懂事的孩子,但她一定会卖力工作,请好好疼惜她。”

阿近瞠目结舌,默不作声。此时,传来吆喝声,轿子再度前行。

刚刚是谁的声音?

“请问……”阿近紧张地悄声开口,“您是哪位?”

轿子舒服地摇晃着。可能正走上桥,轿身微微斜倾,竹帘随风翻动。

没有回应。

阿近想再次大声询问,深吸口气,又猛然打消念头。

——这未免太奇怪了。

那声音几乎是直接在耳畔响起。声音的主人似乎在一旁,仿佛就在轿里,贴着阿近的脸。

虽坐在轿子里,但阿近感觉得到两国桥上轿子两侧人来人往。有的疾行,有的缓步。男人的脚、女人的脚,飞奔而过的是帮忙跑腿的孩童吧。

但刚刚的声音非比寻常。连人影都没瞧见,唯独声音潜入耳中。

请好好疼惜阿荣。

依常理推测,会对阿近说这种话的,应该是阿荣的亲人,但不可能是她母亲阿鲬——现下阿鲬在三岛屋的工房。若是父亲源吉偶然看到阿近,特地来问候,不会这么说话,应该会先露面,报上姓名,态度更恭敬。况且,果真如此,轿夫不可能浑然不觉。

没错,不管声音的主人是谁,都无法在前后轿夫都没察觉的情况下靠近阿近,向她搭话。

——那么,会是谁呢?

对方仿佛一直等到阿近心情平复,轿子停止前进,才靠过来打招呼。

阿近轻轻捂着嘴,莞尔一笑。

这种时候通常会觉得害怕,不巧阿近是担任百物语聆听者的怪人。虽然不习惯坐轿,但她对不可思议的现象早见怪不怪。

况且,那声音柔和,言语温暖。不论此人是谁,一定十分关心阿荣——或许不是人,而是“某种存在”。

还有一点,那并非大人的声音。或许比阿荣稍稍年长,但嗓音仍有一丝稚嫩,十分可爱。

所以,阿近一点都不害怕。

是,我会悉心照顾阿荣——要是刚刚这么回答就好了。

抵达怪谈物语会场前,便遇上奇妙的现象。阿近嘴角浮现笑意,度过大川。

两间八张榻榻米大的包厢打通,坐着约二十名男女。

三河屋是一栋两层楼的大贷席,造型简朴沉稳。柱子和横梁粗大,走廊擦拭得晶亮如镜,行经时还能映出白布袜的颜色。市街上有不少贷席,良莠不齐,三河屋算是在平均水平之上。

包厢里的装饰圆柱,闪着黄褐色的光泽。通风窗雕有四季花卉,以及长着鸡冠和长尾的珍禽图案,色彩鲜艳。阿近从未见过这种鸟,仰头观看许久。

“那是生长于南方异国的鸟类,记得叫极乐鸟。”

青野利一郎告诉阿近。他曾在老师的藏书中见过这样的图画。

阿近这才想起,青野利一郎的老师是退休的御家人[指江户初期,直属于将军,俸禄一万石以下的家臣,后来又区分为旗本与御家人两种。]。他热爱阅读,是见多识广的长者。虽然他学者气息浓厚,但对奇风异俗、民间故事、传说,都有涉猎。

聚集在此的男女,保持宽松的间距而坐。有人和阿近她们一样携伴同行,也有人是独自前来。携伴同行者悄声低语,单独前来的客人环视四周,感受现场的气氛,静静品尝主人供茶的芳香。

客人之间偶有目光交会,便互相行礼致意,每个人看来都十分和善愉快。不过,没人会主动靠近寒暄。这场怪谈物语会,约莫打一开始,参与者就不会坦白身份,更不会报上姓名。三岛屋的奇异百物语也一样,说故事者无须报上姓名,并可隐瞒或改变故事中出现的地点与人物,如此对双方都不会造成压力。

——好像也没人在意阿胜姐脸上的痘疤。

尽管阿胜泰然自若,但一直若被盯着惹得不高兴,阿近可就过意不去了,看来似乎是多虑了。

与会的客人都比阿近年长,看不到年轻面孔。其中男女各半,以町人居多,除了青野利一郎外,还有两名穿裙裤的武士。两人都年事已高,只身前来,也许同行者在其他房间等候。

房内摆着许多火盆,同时备有和来客人数相当的烤手盆。尽管外头寒风冷冽,但屋内除了火盆外,还有人们散发的热气,感觉十分温暖。

上座背对壁龛和层架,摆着一个淡褐色的丝绸坐垫。理应坐在上头的主办人尚未现身。

阿近等四人坐在最后两排。半吉与青野利一郎坐前面,阿近与阿胜坐后面,在恰恰可从两人肩膀之间探头的位置上。

阿近与阿胜抵达时,半吉与青野利一郎已在店门前等候。她们一起接受老板娘的问候,被带往二楼落座。刚抵达时,包厢里约莫只来了一半的客人。

“可挑选喜欢的位子坐。”

半吉如此说道,但阿近仍挑了后方的座位。

青野利一郎在阿近步出轿子、与她目光交会时,频频眨眼,仿佛出现了什么绚烂之物,想必是为她穿长袖和服的模样所惊叹。半吉一脸赞赏,直夸好美。青野利一郎却一句也没说,只礼貌问候。

至于他的穿着,与平时没有两样。

——那身快磨光的窄袖和服,哪天得帮他缝补一下。

阿近一如往常地暗忖,这念头令她感到愉快。

半吉一袭银灰色结城绸[产自日本结城市的绢织品。],搭上短外罩,插在腰带间的十手[捕快常用的捕具。]红缨绳格外显眼。阿胜那一身松叶图案的江户褄恰巧也是银灰色,从袖口露出里头衬衣的浅葱色鹿子绞染。两人一前一后坐着,以年纪来看,像是登对的夫妻。

那么,另一对男女搭档利一郎和阿近,又是怎样的画面?进包厢前先寄放长短刀的利一郎,显得更寒酸。

“每个人的坐垫颜色都不一样呢。”

阿胜仔细观察周遭,发出感叹。

“有鸟子色、丁子色、朽叶色、青柳鼠色,以及千草色[分别是淡黄褐色、带黄的浓褐色、红黄色、绿灰色、带绿的淡青色。]。火盆的颜色与坐垫搭配得宜,图案各式各样皆有。”

阿近身旁的烤手盆,绘有数只羽毛蓬起的麻雀。

“那边有个女人吹玻璃的图案。那发髻特长的发型,叫元禄岛田,是很久以前流行的样式。从上头的图案看来,应该是年代久远的火盆。”

“阿胜小姐真有眼光。”半吉夸赞,“三河屋的老板娘会很高兴。不过,我是个粗人,很在意壁龛的那幅挂轴。虽然是好画,但十分骇人。”

壁龛装饰的挂轴,画的是横眉竖目的毗沙门天(佛教的护法神)。以粗犷笔致的水墨画,呈现出几乎要踢破挂轴、跃进包厢的惊人气势。

挂轴下方摆着一个素烧陶瓶,插有结实累累的南天竹,像是将树枝直接剪下并插进瓶中。那粗犷的感觉,与毗沙门天霸气十足的昂然之姿极为相称。要是真如半吉所说,画中的毗沙门天动了起来,南天竹的果实应该会颤动掉落。那情景在阿近脑海中浮现出来。

三河屋的女侍走进包厢,在客人四周来回走动,替他们更换茶水,询问有无其他需求。坐在格子窗旁的武士,似乎要求提供凭肘几,旋即有男丁搬来。

此时,又有新客人前来,是年约四旬的妇人和妙龄女子。年轻女子一身缟绸[条纹绢布]布料的长袖和服,罩着黑子半襟[加在衣襟上的装饰物,长度只有原本衣襟的一半,因此得名。],别上华丽的发饰。中年妇人的和服有内里图案,风格独具。看来像是富商家的母女。

向在场众人点头示意后,两人坐在面向前方的空位。那女儿坐下,突然转向后方,似乎看到阿胜。她敷满白粉的脸露出惊讶之色,急忙别过头。坐定后,她马上轻拉母亲的衣袖,凑过去窃窃私语。两人还偷瞄阿近她们,嘴角轻扬,又窃窃私语。可清楚看见那涂满浓艳口红的双唇(像妖怪一样)一张一合。她们在嘲笑阿胜。

——什么嘛,真没礼貌。

阿胜与半吉在交谈,所以没发现。好险。

“又多了一个喜欢怪谈的年轻姑娘,可当您的同伴。”

青野利一郎在一旁优哉游哉道。他并无恶意,只是想说来了一个年轻姑娘。

但阿近听着,有些不悦。

——和那种姑娘当同伴?

见阿近双唇紧抿,青野利一郎察觉自己多言了。

“啊,阿近小姐不是因为喜欢才主持百物语吧?”

“不,我是喜欢才那么做。”

阿近故意板着脸应道。

“所以,我今天是来学习的。”

没穿长袖和服就好了,这一身看起来和那姑娘一个样。

“您是来学习的?”

“是的,为了增长见识,我想见习别人举办的怪谈物语会。”

“原来如此。不过,若只是为了学习,未免可惜。如此盛装非常适合您。调皮三人组一定认不出来。”

他提到的调皮三人组是“深考塾”的学生,与阿近相处融洽。他们有同伴住在三岛屋附近,常越过大川到三岛屋高喊“阿近姐姐”,找阿近一起玩。

“啊,不管怎样,那几个孩子都认得出您,所以不该这么说,呃……”

阿近不禁感到好笑。以为他终于要开口称赞,竟然是说穿这一身来学习着实可惜。

“不,希望他们今天认不出我。这一身打扮费了不少工夫。”

青野利一郎益发结巴:“啊,如果是这样,我刚才就没认出来。我都认不出是您呢。改变太大,完全认不出来。”

没必要一直说认不出来吧。这么一来,连我都想开玩笑逗你了。

“哦,真是抱歉。想必我平常都打扮得很不起眼吧。”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愈来愈好笑了。不过,我实在不该这么说。

“抱歉,由于不习惯这样的打扮,感觉不太自在,我语气冲了些,还请见谅。”

“不,是我不对。”

阿近嫣然一笑,低头行一礼。青野利一郎紧绷的神色才化去,做出半吉的习惯动作,伸手搔抓鼻梁。

半吉与阿胜聊得起劲。阿近和她一样,略微靠向青野利一郎,与他交谈。

“其他武士也来参加。”

“是啊。这场物语会的主办人约莫十分有信用。和主君家或职务有关的事,不能随便在外面乱说的。”

“三岛屋百物语邀请过的武士,目前只有您一人。”

“日后还会有人上门吧。阿近小姐的奇异百物语已打响名号,连我都看过报道。”

前不久,三岛屋店主的奇异百物语及担任聆听者的阿近,成为报纸上的题材。

阿近慌了起来:“您也看过?”

阿近以为只会在神田一带发送报纸才答应。

“是调皮三人组带回来的。”

确实可能发生这种事,我早该想到。阿近一脸狼狈,青野利一郎微微一笑。

“那种东西,看过就请忘了吧。业者说有助于他们的生意,一再恳求叔叔帮忙。”

阿近极力辩解时,三河屋的老板娘前来。她坐在上座旁的拉门前,恭敬行一礼。

“今日承蒙诸位莅临三河屋,不胜感激。物语会即将开始,如有什么需求,欢迎随时吩咐。”

老板娘退向一旁,改朝走廊方向行礼。一名身高过人的男子走过她的前方,悠然上座。聚集在包厢里的宾客,不约而同鼓掌。

男子屈膝落座,微微低头行礼。

“让诸位久候了,在下是井筒屋七郎右卫门。”

众宾客也颔首回礼。

“虽然是依循往例举行物语会,但在腊月繁忙时节,加上今日天公不作美,从刚才便飘下细雪,承蒙各位齐聚一堂,在此致上万分谢意。”

宾客都惊讶地望向窗外。

“诚如各位所知,本物语会在每年岁末邀大家齐聚,用意在于分享奇闻逸事。没有任何严格的规定,请各位放松心情,暂时远离俗世烦嚣来享受。”

他的说话声充满朝气。

井筒屋七郎右卫门比阿近想象中年轻,约莫三十五岁。

接受半吉的邀约后,阿近在三岛屋内多方打听,略微得知札差那称为“藏前风”的气派习性和作风。但井筒屋七郎右卫门给人的印象,却大相径庭。他身上大黑纹的窄袖和服上悬着一个印笼[用来装药物之类东西的小容器],腰间没插佩刀,发髻也是常见的本多髻[江户时代流行的男性发髻梳法。]。

——札差的潇洒,在于长长的短外罩,长得教人吃惊,就是与众不同。

阿岛如此说过。井筒屋七郎右卫门的短外罩确实是长了点,但他个子高,并不显得突兀。

较引人注目的,反倒是他的五官,可说是面相怪异。一双大眼配上大鼻子,鼻翼翕张,外加一双厚唇。眼角与嘴边的皱纹清楚又深邃,表情一变化,皱纹便鲜活地动起来。尤其是眼角的皱纹,一路从他细长的眼尾往鬓角延伸。

——真像。

真像上座后方壁龛上的那尊毗沙门天。

“大小姐。”

阿胜在阿近耳畔低语。

“听黑痣老大说,井筒屋先生擅长作画。”

阿近轻声回应:“嗯,没错。”

“那尊毗沙门天,该不会是井筒屋先生画的吧?”

“和他长得好像。”

两人互望一眼,点点头。

“每次都是相同的开场白,有些客人或许早听腻了。”

环视在座众人后,井筒屋七郎右卫门以响亮的嗓音接着道。

“话说回来,这怪谈物语会是上代七郎右卫门,即家父创办的。父亲常言,做我们这一行,在一年的生活中,不知不觉会染满市街的尘埃,浑身沾满铜臭,脸和内心逐渐泛黑。那么,不妨像岁末家中大扫除一样,来个心灵大扫除。讲述怪谈最合适,也最有效。”

语毕,他眯起那双大眼笑道:

“不过,一开始其实是牵强附会,纯粹是父亲喜欢怪谈罢了。”

响起一阵笑声。

“但正式举行怪谈物语会后,通过各式各样的故事,我们对神仙的力量,或者该说是妖物的神秘和可怕,渐渐心生敬畏,这一点毋庸置疑。听闻人们的智慧和常理无法解释的事件,能使我们更懂得做人的分际。经过一番灵魂的颤动,抖落积累的尘埃,人的私欲也将消去,心性空明。由于效用卓越,继承家父衣钵的我,也沉迷于讲述怪谈乐趣。”

井筒屋七郎右卫门坐着不动,朝宾客敞开双臂。

“从本物语会开始,一直到结束,各位的身份和地位都没有高低之分,请尽情享受。”

在这里不需要名字,只需要有说故事的声音和聆听的耳朵。

“今日会有五位嘉宾分享故事,敬请期待。”

结束问候,井筒屋七郎右卫门站起,将坐垫翻面空出位子,接着靠向一旁。而后,一名坐在前排、年近半百的男子,移至他空出的坐垫上。看来,这场怪谈物语会规定说故事者坐在那里。

“容我在此说出今日第一个故事。”

开始了。阿近不自觉地在膝盖上握紧手指,轻轻吁一口气。

第一个上场的男子说出他的故事。

我已过花甲之年,这是我十岁时发生的事。请各位当成是许久以前的故事,听我娓娓道来。

我出生于北国一处背山面海的福地,老家经营的是干货店。曾祖父那一代累积了不少财富,祖父、父亲继承家业。到了父亲那一代,累积的财富比原先多出一倍,但后来一切告终,如今连屋号都没留下。此一来龙去脉,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故事。

当初曾祖父一手兴建那座宅院,祖父维修后入住,后来父亲提议扩建,故事由此展开。父亲好兴土木,曾经建造祖父的退休居所,总喜欢针对亲戚盖的新房提出意见。因此,当他要扩建自己的宅邸时,自然更是干劲十足。

其实父亲并非要扩建,而是想将原本的房子全部拆毁重建。但亲戚纷纷劝说,这房子屋龄虽老,却是先人留下的财产,随意将还能住的房子拆毁,传进世人耳中实在不好听,迟迟难有共识。

在男人的嗜好中,好兴土木是最麻烦的一种。即使没这种嗜好,父亲也仗着坐拥万贯家财,事事坚持己见,挥金如土。个性温顺的母亲,常为此伤透脑筋。当时祖父母皆已辞世,店面完全由父亲一人掌管。母亲身为家中的女主人,决定效法严格的婆婆,将约束父亲视为职责所在。母亲似乎也认为扩建是奢侈的任性之举,亲戚纷纷劝告,想必帮了她不少忙。

不过,父亲毕竟是一家之主,扩建工程仍不断进行。打消全部重建的念头后,父亲更加投入。他将后院当成木材放置场。从附近山上砍来的上好木材和老树陆续往后院堆起,以及父亲嗅闻木材芳香露出得意的表情,一幕幕至今仍历历在目。

然而,在工程不断进行、扩建的部分完成上梁、即将举行庆祝仪式的当日,却发生了一件罕见的怪事。深受父亲信赖倚重、负责所有工程的工头,天一亮便赶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

——老爷,我真的愧对您,请容我停止这次的工程。

父亲大为吃惊,询问后得知,扩建部分的柱子中,似乎不小心立了一根逆柱。

想必在座有人知道,所谓的逆柱,指的是立柱时将树根的部位朝上,树头的部分朝下。自古传说,家中若有逆柱,屋主会生病,或引发火灾或不祥之事,人们将其视为禁忌。

工头是资历丰富的木匠,与父亲相交多年。父亲是个好兴土木的门外汉,老爱品评建筑,又坚持己见,而这名工头总能讨他欢心,顺利办妥。他当工头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竟会一时疏忽,误立逆柱,单单这一点已够让人纳闷,更奇怪的是,工头并未明说是“立了逆柱”,而是说“似乎不小心立了逆柱”。

工头心知此一说法容易惹人生疑,满头大汗地解释:

——这四五天来,我不断做噩梦,每天晚上都梦见身在不知名的幽暗处,莫名其妙遭巨大怪物追着跑。

头一两晚,只当是想多了,但接连梦见这么多天,难免心神不宁。目前我承包的工程,只有这里的扩建工程,而且……

——虽然我只是个小小的木匠,但我敢发誓,这辈子没做过会引发噩梦的亏心事。这样看来,只能猜测是这边的工程出了差错,它暗中作祟,让我做噩梦。

提到工程中会出的差错,只想是逆柱。的确,之前在工地里不曾发生意外,也没人受伤,每天都按部就班进行,这番话倒是合情合理。

谨慎起见,工头想将所有立柱暂时推倒,换过木材从头来过。

——我当真是无地自容,不过,巡视整个工地,我完全分辨不出哪根是逆柱。

父亲十分不高兴,仍一度接受这项提议。虽然是扩建,但规模气派,光是双层楼的一楼,就有七间房。不过,工头表示多出的费用他会自掏腰包,不会让老爷多花一毛钱。面对他低姿态的请求,父亲没理由拒绝。

此时,母亲开口发话。

——虽说人有失手,马有乱蹄,但工头竟然会不小心立了逆柱,我实在不相信。

归咎起来,原本就不该扩建。约莫是时机不对,想扩建的方位也不恰当。

——干脆取消这项工程吧。我有不祥的预感,工头会做噩梦,或许是祖先在告诉我们要取消这项工程。

平时母亲心里有再多意见,也从没说出口。那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向父亲建言。

但此举惹恼了父亲。

过去从未出言顶撞的妻子,今日竟然当面提出建议,父亲惊讶不已。而且母亲提议时,尽管没那个意思,神情却清楚表现出“扩建实在太浪费”“你不能沉迷于这种嗜好”之类一直隐藏在心底的念头。父亲怒火益发高涨。

此举激起父亲的硬脾气,他一口回绝工头的提议。

——如内人所言,像你这样的老手,会不小心立下逆柱,实在古怪,所以根本没出那样的差错。

他的口吻,根本是反过来以母亲的建议当拒绝的借口。

——话说回来,如果不应进行这项工程,我的祖先提出预警,也不该是工头做噩梦,而是我才对。之所以噩梦缠身,是你的问题,和我家的工程无关。

父亲趾高气扬地训斥了工头一顿,决定继续扩建。

父亲一旦固执起来,谁都劝不了。工头与木匠们面面相觑。母亲讨了个没趣,不再置喙。

工程继续进行。奇怪的是,自从父亲做出此决定,工头便不再做噩梦。最感到不可思议的,就是工头自己。

——我就说吧。

在故意如此夸耀的父亲面前,工头只能缩着脖子。

四个月后,扩建工程顺利完成。没任何阻碍,当然也没人受伤。

旧房与扩建的新房以廊道相连。旧房一部分是店面,伙计住在其中。大伙儿称呼旧房为“本屋”,扩建的新房为“新屋”。

当时我只是个孩子,开心地望着父亲花重金苦思设计的新屋,早忘记先前引发的纷争。从那之后,一直有事挂怀、闷闷不乐的母亲,似乎也和我一样。与其说是开心,不如说母亲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

工头也放下心中大石。在庆祝新屋落成的宴席上,不止邀请亲戚和客户,左邻右舍都齐聚一堂。工头私下悄悄向父亲道歉,心情大好的父亲原谅了他。

然而……

此事并未圆满落幕。我们住进新屋不久,便怪事频传。

新屋里常有人迷路。

在自己家中迷路,听起来像笑话。由于是新屋,而且占地宽敞,还不习惯屋内格局时,认错房间或上完茅厕分不清东南西北,闹出笑话也不足为奇。

不过,在新屋里迷路的情况,不是这种能一笑置之的事。

最早遇上这种情形的,是名叫阿香的资深女侍。她走过廊道,前往新屋拿东西,打开木板门后,却来到奇怪的房间。怪在哪里?那是没摆任何家具和用品的房间。

一个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没有壁橱,没有置物间,也没有壁龛,只见通往下一个房间的拉门紧闭。那道拉门整面雪白,像刚贴好门纸,散发出一股冷冽的气息。上方没设透气窗,墙都涂满白漆,根本连一扇窗都没有。

如同我一再提到的,父亲好兴土木,对新屋的建造相当讲究,对房间每个细部都有独到的设计。新屋完全没有使用白底及任何图案的拉门。

阿香觉得不对劲,仍打开拉门走进下一个房间。不料,依然是相同的景象。下一间,下下一间也一样,甚至无法来到廊道上。

阿香不断打开拉门往前走,双膝不住打战。这未免太诡异了,该不会是有人整我吧?她停下脚步,调整呼吸,决定试着折返。

然而,一路都是相同的景象。胆大的阿香细数走过的房间,居然多达十间,实在离奇。新屋里明明只有七间房,阿香并未顺着楼梯走上二楼,房间数却在增加。一路平坦,前后都是一模一样的房间。

阿香愈走愈害怕,改用跑的方式穿越房间。有时脚被绊到,跌向地面,又爬起来继续跑。

她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跑不动,颤抖着蹲坐在地上,前方的房间传来一声叫唤。

——阿香、阿香,这边。

阿香事后提到,那是个男人的声音,一个低沉、沙哑,但清晰的声音。

在那声音的鼓励下,阿香循着声源处,打开前方的拉门。又是相同的房间,不过,房间的另一侧不是拉门,而是木板门——双开的木板门,很像是廊道上通往新屋的门。

阿香走向那道门,暗想着“得救了”,突然发现木板门上的金色门把,形状与廊道上的不同。廊道上的门把是圆环,这个却是方形,而且式样老旧,泛着红锈。

——对,到这边。快点过来。

听着那声叫唤,阿香愣在原地,心跳不止,直打哆嗦。

——快来啊。

木板门对面的声音带有一丝威胁的味道,甚至夹杂着焦躁的急促鼻息。

——你不过来,我就过去喽。

阿香不管三七二十一,转身奔回原路。她接连穿过好几个雪白的房间,跑得气喘吁吁。眼前一片漆黑,即将不支倒地时,她撞开拉门,冲向廊道。

阿香瘫坐在原地。待回神后,她爬也似的返回本屋,向老板娘——我母亲,诉说刚刚的遭遇,像孩童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补充一点,阿香误闯那诡异的地方,其实仅有极短的时间,家里没人发现阿香不见了。换句话说,她并非长时间消失,久到令人起疑的地步。所以,只能说是迷路,不算是神隐。

初闻此事,家里的人看法不一。干货店的男伙计个个好强,以胆大自豪。有人嗤之以鼻,笑阿香是在做白日梦。身为店主的父亲,自然是相同的态度,母亲却板起脸。见老板娘是这种态度,女侍也都感染了那份情绪。

不过,我们并未猜疑太久,也没时间思索真伪。从那天起,陆续有人遭遇相同的状况。

以女侍为首,我年幼的弟妹及照顾孩子的奶妈都碰到过。五岁的弟弟回来后,连发三天高烧,躺在床上无法起身。

这种怪事随时可能发生。不论是早上或大白天,该发生时,自然就会发生,根本无法避免,更令人害怕的是,女侍们十分恐慌。平常不会到屋里的男伙计,陆续前往新屋冒险,却一个个迷了路,返回后都魂不附体。他们相互怂恿去试胆,可全都吓得面无血色。

每个历险归来的人,诉说的内容都一样。穿过好几个白色房间,来到设有生锈方形门把的木板门前,听到凶恶的恫吓声,准确叫出当事者的名字。

——你不过来,我就过去喽。

可强烈感觉到对方所言不假,木板门对面散发出骇人的气息。

之后,家中陆续有人在新屋里迷路,只有父母和我一直没遇过。打从事发起便一直板着脸的母亲,在弟弟妹妹碰上那种情况后,便嫌弃新屋,搬回本屋。多亏有她,我才得以平安无恙。

听我前面的描述,各位或许已猜到,母亲打一开始就严肃看待此事,是联想到工头做噩梦的缘故。另外,父亲感到很不是滋味。不论家中多少人遭遇相同的情况,他仍极力辩称是他们搞错了,是他们一时精神错乱,始终不肯离开新屋。父亲便是如此固执。

母亲不顾父亲阻止,告知工头此事。父亲怒不可遏,当着我们这些孩子的面,狠狠修理了母亲一顿。

工头匆匆赶来,听完整个经过后,浑身颤抖。

——既然这样,我来试试吧。

工头毅然决定独自走进新屋。不出众人意料,出来时他吓得面如白蜡,紧紧抱着头。

——真的对不起。

恐怕是立了逆柱的关系。不知为何会发生这种事,也不知为何分辨不出来,我只能在此深深向您道歉。

——先前我做噩梦时,应该极力说服老爷,请您停止这项工程。

若当时父亲听了他的话,感到畏怯,就不会发生后续的事。

然而,父亲却拗起脾气。

——大伙儿都被胆小鬼附身了。你们只是觉得自己看到不该存在的东西,听到不该听到的声音。

父亲固执地大放厥词,工头和母亲极力劝阻,可他就是不听。最后,他终于吐出惊人之语,把众人赶出新屋,带着身为继承人的我走进新屋。

——照理说,我和这孩子去才合理吧。

父亲撂下话,表示会好好让自己迷路,走到那木板门前,握住方形门把,将门打开。

——我要亲眼确认,那木板门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在我眼里,不理会众人的劝阻,恼羞成怒、坚持己见的父亲,不仅仅是气得失去理智,他的神情还有些怪异。父亲自幼生活在富裕的商家,从小习惯使唤人,加上具有经商才干,累积了不少财富,导致他失去在日常生活中矫正缺点的机会,养成“一不顺心,就咽不下委屈”的傲慢、急躁的个性。平时不会表现在外,一有事就显露无遗,或许就是父亲怪异行径的根源。我虽然年幼,却有这种感觉。

母亲挺身保护我。父亲准备将我拖进新屋时,她将我拉回去,紧紧抱住。父亲挥拳打骂母亲,并对我说:“如果不跟我走,我就不要你了。”躲在母亲怀里哭个不停的我,目送父亲横眉竖目,带着赤鬼般愤怒的神情踏入新屋。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身影。

他踏进新屋不久,里头传来骇人的叫喊。

掌柜的带着多名男伙计,战战兢兢走进新屋,四处找寻,终于发现了父亲。他手脚摊开,倒卧在北侧的茅厕前。

起初,赶到的人以为父亲是仰躺在地。因为他们看到父亲圆睁的双眼,以及像是在尖叫后僵硬的嘴巴。然而,父亲却是背部在上方。换句话说,父亲趴在地上,却看得到他的脸。

他脖子被扭断,宛如有人用强大的力量一把抓住他的头,硬往后转。血丝从嘴角滑落,父亲已然断气,十指隐约沾有红锈。

失去主人的屋子,在父亲丧命一个月后,人们别说走进去,连靠近都不敢。空无一人的新屋,某天突然蹿出火舌。火势瞬间蔓延,本屋和店面付之一炬。虽然正值冬季海风强劲的时节,但没想到火星竟会飘向累积我曾祖父、祖父、父亲三代家业的重要仓库,我们一家失去一切。

不久后,母亲改嫁,我也经历不少事。尽管如此,但在我超越父亲在世时的岁数前,一直过着平凡、安稳的人生。不过,父亲离奇死亡,至今谜团难解,深深烙印在我心中。

父亲为何会遭遇那样的灾难?那泛着红锈的方形门把,门后到底潜藏着什么东西?我始终没找到任何线索解开这个谜。不过,为父亲举行丧礼时,我断断续续地听闻与父亲生前行径有关的恶评。人们常说“死者为大”,这是做人的基本礼仪。但有些怨怼和责难,只能等到当事人死后才能说,是个不争的事实。活到这把岁数,我才明白此道理。

父亲经营的店生意兴隆,背地里却惹来不少怨恨,也让许多人难过落泪。有些母亲知道,有些是第一次听闻,她没逐一告诉我,我也一直没机会问清楚。

男子说完,从上座走下,听众一阵骚动,不时有人低声轻咳。

“谢谢。”

井筒屋七郎右卫门双拳置于跪坐的双膝上,向男子低头鞠躬。接着,他以眼神示意下一名说故事者上场。

第二名说故事者站起。那是坐在中间一排的女子,一袭暗灰色和服,搭配绑成角出式的黑子昼夜带,应该是商家的妇人。待她坐到上座,面朝听众后,阿近发现她似乎比阿民年轻几岁。

“请分享今日的第二个故事。”

听井筒屋这么说,女子以眼神回礼,和刚刚的男子一样,垂下目光后开口。

第二名女子说出她的故事。

方才的故事相当骇人,也颇耐人寻味。

接下来,我要说个有辱各位清听的故事。这不是我的亲身经历,而是十七岁那年,和现下一样正值岁末,娘家的女侍告诉我的故事。

那名女侍名唤阿关,原本是我的奶妈。我有个哥哥,没有其他弟妹,所以阿关在我长大后,直接留下当我的贴身女侍。

那年霜月,父母谈妥我的婚事,待过完年便会举行婚礼。岁末诸事繁忙,加上婚礼的筹备事宜,一想到当时的情景,我便感到头晕眼花。

见我即将嫁为人妇,阿关决定返乡。她的故乡在野州的一个小村庄。我将娓娓道出阿关的身世,请各位耐心聆听。

阿关勤奋认真,也悉心照顾我。成长过程中,我和阿关比娘来得亲。嫁人后就要与阿关分离,我十分落寞、不安。阿关似乎有同感,平常她不多话,唯有那时松口,告诉我这件往事。

阿关是佃农家的女儿。她说自己像小狗一样,从小在葱田里打滚长大,原本应该是活泼的女孩。到了适婚年龄,嫁给同村一户拥有田地、生活过得远比她家好的农家当媳妇。夫家可能是看上她勤奋认真的优点吧。

不久,阿关怀了身孕。即将临盆时,恰逢盛夏即将到来。

阿关居住的村庄边境,有一条宽约三间(三点五米)的小河,上头架着简陋的木桥。由于河边有许多浅滩,岩石嶙峋,渡船无法使用;想徒步涉水,又常因急流滞碍难行,陷入水深处,遭河流冲走,就是如此险恶。然而,要与其他村庄往来,或是去到城下,得越过这条河,村民实在伤透脑筋。当地的庄屋[土地或庄园的领主。]和村长多次向代官所请命,上级终于同意架设木桥。打从阿关懂事起,便有这座桥。

这座桥有个古怪的禁忌:一次只能一人过桥,而且人们口耳相传,要严格遵守一项规矩,不能轻忽。那就是在桥上不能跌倒,如果不小心摔跤,一定要自己站起。

听来委实奇妙。因为是独自过桥,跌倒自行爬起,十分理所当然。

然而,在这座木桥上跌倒,尽管只有自己一人,却常有人会伸手搀扶。

不过,绝不能抓住对方的手。不管身上背着行李或摔伤,都不能看向伸来的手,得努力撑起自己。否则,搀扶的那只手会推你一把,将你送往某处。

这是从何时开始流传的禁忌,其中有什么缘由,阿关不清楚。不过,村民恪守这项禁忌,在过桥时,即使结伴,也会分开而行。若是刻意提起此事,就算是孩童,也会遭到狠狠训斥。

说到这里,想必各位已猜出阿关碰上了什么遭遇吧。

那年夏天,阿关腆着大到连低头都看不见脚趾的肚子,走在木桥上,途中跌了一跤。

阿关依婆婆的吩咐,独自送东西到附近一名熟识的人家中。如此盛夏时节,还派快临盆的媳妇出门办事,看得出婆婆的为人。但阿关不沮丧,也不害怕,实在坚强,而且胆识过人。

——只要小心别跌倒就好了。

她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出门。

“可是,小姐,总有一天您会明白,当一个人挺着这么大的肚子时,行动起来和普通人完全不同,全身变得很沉重。”

用人常提醒阿关要注意这一点,但看不到脚下,她还是不小心在桥上跌倒了。

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时,不用提也知道,阿关自然马上护着腹中的胎儿。她静坐不动,待感觉到腹中胎儿有力地踢着她的肚皮后,才松一口气,准备起身。

此时,有人从阿关身后伸手扶她。

像是从背后抱住她似的伸来两只手,看不到对方的长相。之后阿关努力回想,仍不清楚究竟是男是女。但对方工作服的衣袖上,有个缝补得十分漂亮的补丁,这个细节她莫名记得特别清楚。

——啊,不好意思,谢谢。

阿关不小心向那只手道谢。没错,真的是一时不小心。或许是担心腹中胎儿,她忘记桥上的禁忌,握住对方的手。在对方的搀扶下,她轻松站起,再护着肚腹,才后知后觉发出惊呼。

——糟糕!

阿关冷汗直冒,前后张望,连一只小狗都没瞧到,也不见半个人影。不论桥头或桥尾,皆空无一物。

扶阿关起身的手消失无踪,只有婆婆托她送交的包袱掉在脚边。

阿关缓缓吁了一口气,捡起包袱抱在胸前。往前一两步后,她匆匆走完剩余的一小段路。河宽仅有三间,桥身不长,走起来颇轻松。

阿关加紧脚步,想尽快远离那座桥。眼前出现她从小走惯的小路,夏日晒干的尘土飞扬,放眼望去,前方正升起蒸腾热气。

走着走着,阿关发现一件怪事:四周莫名安静。

从河边沿着小路前进,是一座茂密的杂树林。刚刚还传来阵阵鸟鸣,蝉声作响,此刻却一片寂静。这么一想,连潺潺水声也听不到。转身一看,背后只有冉冉升起的蒸腾热气。

小路开始变成上升的缓坡,阿关有些怯缩,但仍振奋精神,迈步前行。拖着临盆在即的身躯,要爬坡非常吃力。汗水滴落下巴,她用挂在脖子上的手巾一抹。好不容易来到坡顶,眼前却是无比怪异的景象。

下坡路的前方,是一条小径,几栋简陋的小屋相互紧邻。

——这到底是哪里?

从未见过的地方。这里不可能有小屋,小径应该是继续往前延伸。

远看也看得出那些小屋多么简陋。阿关勉强走近,那些小屋的穷酸样看得更清楚。歪曲的柱子上仍残留毛边的树皮,木板铺成的屋顶压满石头。墙壁的破损处挂着草席。不知哪来的水流向路旁,积了一摊泥水。阿关住的村庄算不上富裕,但至少没这般惨不忍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掉头往回走吧。再继续走下去,感觉会发生无法挽回的状况。阿关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不知从何时起,她一直屏气敛息,一手护着大大的肚子,一手抱着包袱,呆立原地。

忽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喂,这位太太。

阿关吓一跳。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老翁,从前面的简陋小屋后方探出身子。褪色的工作服露出单边肩膀,衣服下摆卷起塞进腰带,可清楚瞧见嶙峋的肋骨,活像是妖怪图绘里的饿鬼。背部佝偻,头发几乎掉光,唯有耳朵两旁留着一些白发。光秃秃的脑袋,配上一副招风耳,模样极为古怪。

然而,真正令阿关的呼吸和汗水瞬间冻结的,是看不到老翁的脸。

乍听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不断询问阿关:“怎会看不到脸?那老翁没有脸吗?是不是像无脸男一样?”

阿关流露出困惑的眼神,偏着头回答:

“小姐,我也不晓得怎么解释,对方脸倒不完全是平的。”

老翁隐约有五官,说话时嘴巴似乎也会动。

“不过,我再努力定睛凝视,都看不清他的长相。”

愈看愈觉得五官模糊。老翁面无血色、皮肤苍白,仿佛只有脸庞蒙上一层白雾。

阿关吓得无法动弹。老翁走近两三步,单手捧着一个竹筛。

——太太,您在木桥上犯了错吧。

老翁缓缓摇头。

——您忘记那项禁忌吗?这下麻烦了。

阿关强忍着几乎难以喘息的恐惧,颤抖着反问。

——不好意思,请问这是哪里?

老翁略微偏头,似乎在笑。至少他的声音带有笑意。

——哪里是吧……这里的人都不知道啊。

听老翁提到“这里的人”,阿关环视四周,发现从屋顶相邻、略微倾斜的简陋小屋旁,露出许多人的身影。

男女老幼都有,大部分穿着工作服。不过,有些男人只穿兜裆布,女人中也有顶着凌乱的横兵库发髻[江户时代中期以后,在吉原、岛原等地的高级妓女所梳的发型。]、搭配红色衬衣的,约莫是落魄的妓女吧。每个人都形容枯槁,即使仔细端详,也只能看到模糊的五官,和那名老翁一样。

——不管这是哪里,都不是阳间的人该来的地方。

老翁一说,阿关差点儿哭出声。她抚摸着肚子,感觉到腹中胎儿在蹬脚。

——请帮帮我。我快生产了,希望能平安见孩子一面。

阿关弯着身子,不断向老翁磕头,泪眼婆娑地请求他帮忙。

——拜托您让我回去,我什么都肯做。

老翁沉默不语,侧着头思索半晌后,悄声道:

——我没办法对怀有身孕的女人做太残忍的事,你跟我来吧。

老翁向阿关招手,要她到小屋后方。为了远离那些紧盯着阿关,没有五官、模样阴森的人,阿关急忙跟在老翁身后。

简陋小屋的后方,有好几个地上爬满树根的树墩。老翁在其中一个树墩上坐下,示意阿关就近找个树墩落座。老翁身旁铺着草席,泛白的干豆堆积如山。每一颗豆子都不及阿关小指的指甲大,外形歪歪扭扭,阿关从没见过。老翁似乎原本在筛豆子。

——你们吃这个吗?

阿关的恐惧稍稍缓减,虽然只有一点点。如果他们吃豆子这种常见的食物,至少和一般人相近,不像妖怪或野兽。

——你在做什么?快坐下。

在老翁的催促下,阿关在树墩上坐下,与老翁面对面。

老翁宛如训斥般,加重语气道:

——在桥上犯错而来到这里的你,并未走完那座桥。如果想离开、回到原来的地方,得付过桥费。

如果花钱就能解决,不管怎样,我都会筹来给您——阿关急着要开口,老翁抢先打断她的话。

——那座木桥的过桥费,不是钱。

——不然是什么?用白米可以吗?

阿关马上如此反问,是因老翁他们实在过于枯瘦,而且摆在一旁草席上的小豆子,看起来实在难以下咽。

——不,不对。

老翁那张泛白模糊的脸,突然像在笑。他似乎觉得挺有趣。

——要离开这里,得用“寿命”支付过桥费。

老翁的话声转为喉音,明显带着嘲讽。

——你,或者你腹中的胎儿,两者都行,交出其中一方的寿命。

老翁对一脸困惑的阿关狞笑道:

——很伤脑筋吧。舍不得宝贵的性命,对不对?不过,一直待在这里,即使保有寿命,也跟死没两样。那么,不如交出一些寿命,回到原来的地方还比较好。

阿关似乎听懂老翁这番话的意思。

——要交出多少寿命才够?

老翁闻言,像在替牛马估价般,上下打量着阿关。

——这个嘛,你是十年,如果是你腹中的胎儿,只要一年。

如果当场交出寿命,虽然不晓得阿关的寿命有多长,但她原本的寿命会少十年,而她腹中即将出世的孩子,则会少一年的寿命。

阿关毫不犹豫地应道:

——我明白了。那就献上我十年的寿命吧,请以此当过桥费。

老翁那泛白模糊的脸,似乎浮现冷笑。

——别急着回答。要是后悔,我帮不了你。

——不,我不会后悔。

——如果交出十年寿命,你或许会早逝。无法看到肚里的孩子健康长大,不觉得遗憾吗?

——我明白,但我不在乎。因为我绝不能交出这孩子的寿命。

——若是肚里的孩子,只要一年的寿命就够。你不认为这样比较划算吗?

——不可以。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消减这孩子的寿命。

——你再仔细想想。扣除十年的寿命,搞不好你明天就会寿终正寝。

阿关不认输地回嘴:

——不可能有这种事。要是我交出十年寿命,然后在孩子出世前就寿终正寝,老爷爷,这等同是将这孩子的寿命一并拿走,根本是欺诈。还是,您打算这么设计陷害我?不会吧。您刚刚不也说过,没办法对怀有身孕的女人做太残忍的事。

阿关绞尽脑汁,努力提出反驳。

——不管我的寿命剩多少,现在扣掉十年,应该还够我活到平安生下孩子,所以您才会提出这项交易吧。虽然不晓得刚刚您为何一直盯着我,不过,我猜您具有能看出别人寿命的眼力。

我相信您有这个能力。阿关语带央求。

——我相信老爷爷,所以接受这项交易。只要能见这孩子一面,即使见面当天就会死,我也不在乎。请拿走我十年寿命吧。

见阿关一副无所畏惧的表情,老翁似乎又笑了。

——太太,你真强悍。这样婆婆会嫌弃你的。

这时的语气不是嘲讽,而是略感钦佩。

老翁从树墩上起身。

——那就击掌为誓吧,你可别大声叫。

要开始了。阿关做好准备,老翁抬起先前一直垂放的右手,贴向阿关前额。

此时,阿关清楚看见,老翁的右掌心有一张嘴。那张嘴仿佛涂上口红般鲜艳,宛如刚舔过血,泛着濡湿的光泽,口中还长有上下两排白牙。

——安静别动。

老翁以掌心的嘴紧贴阿关额头,阿关不禁紧紧闭上双眼。

“小姐,其实不会很痛。”

与其说是被咬,不如说是轻咬。

——一、二、三……

老翁一面数,一面以掌中的嘴巴轻咬阿关前额,一共数到十。

——好,过桥费我收下了。你直接回去,好好珍惜剩余的寿命。

老翁用力推开阿关的额头。阿关一阵踉跄,捧着肚子,缩起身。

猛然睁眼,她已回到木桥上。

鸟啭蝉鸣如下雨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紧紧包覆着阿关。

阿关小心翼翼护着肚子,包袱也紧紧抱在胸前。她缓缓走完木桥,来到平时看惯的小径。在尘土飞扬、热气蒸腾的前方,小径清楚地往前延伸。

尽管像踩在云端,很不踏实,最后阿关仍平安抵达目的地。她将包袱交给对方,喝一杯凉水后,才回过神,感觉犹如大梦初醒。

“那不是豆子。”

阿关指的是堆在老翁草席上的东西。

“虽然乍看是压扁的豆子,其实不是。小姐,那时我才发现……”

那是无数个像豆子一样小的骷髅头。

日后,阿关产下一名健康的男婴。

夫妇俩只有这个孩子,之后阿关一直无法受孕。在喜欢子孙满堂的农家,这算是阿关的过错,也是她的损失。在其他事情上,她与婆婆多有冲突,嫁入夫家六年,最后与丈夫离异,被赶出夫家。那名老翁提过“这样婆婆会嫌弃你”,似乎一语成谶。不过,究竟是阿关天生注定的命运,还是老翁那么说,才造成此种结果,就由在座的各位自行评判吧。

“我儿子是家中的继承人,没办法带他走。”

挥泪告别儿子,返回老家后一样无容身之处的阿关,旋即到江户工作。她投靠我娘家,成为我的奶妈。

阿关告诉我这个故事时,是四十岁的年纪。

“老天爷给我的寿命,扣除十年,到现在还没用完。不过,活到这个岁数,不管什么时候死去,我都没有遗憾。”阿关笑道。

阿关全心守护的独生子,没忘记自小别离的母亲,也没任何怨恨。继承家业后,他照顾唠叨的祖父母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决定请阿关回故乡同住。阿关见我嫁人,决定返回故乡,就是此一缘故。

“今后应该无缘再与小姐相见。虽然万般不舍,但我会永远为小姐的幸福祈祷。”

当时有件事,我犹豫着该不该询问阿关,但终究没开口。

在那危急的情况下,被迫要决定交出自己十年的寿命,还是交出孩子一年的寿命时,毫不犹豫选择交出自己十年的寿命,这就是母亲吗?

不久,我有了孩子。在生产育儿的过程中,我切身体会到,若换成是我,应该一样会立刻交出自己十年的寿命。即使对方告诉我孩子有百岁寿命,要从中夺取一年,我也绝不答应。希望孩子能一天都不浪费、活完百岁,是母亲的心愿。

阿关已不在人世。之后过了三年,她与世长辞,享年四十三岁。推算当初要不是在木桥上献出十年的寿命,能活到五十三岁,但她无怨无悔。

如今我和当时的阿关同样岁数,期待日后到了彼岸,能再次与她欢聚,天南地北畅谈一番。

“暂时歇息片刻吧。”

第二位说故事者退场后,井筒屋七郎右卫门双手一拍,几个女侍旋即进入包厢,替火盆添木炭、倒茶、更换烟盆,动作利落。宾客各自离席如厕,或伸展双脚,与旁人交谈。

“外头天色不知如何?”

半吉微微起身,推开一旁的纸门。一股寒气蹿进屋内,夹杂着轻飘飘的细雪。

“啊,看来还有得下。”

好似濡湿的棉花交叠着厚厚的云层,灰中带红。当云层出现这种颜色时,就会降下厚实的雪花。

阿近等人也有女侍前来伺候,帮他们倒热茶,端着盘子请他们享用羊羹和小糕饼。

“听完故事,没人针对内容讨论呢。”

阿胜环视沉静的会场,如此说道。青野利一郎颔首表示同意。

“不像在听怪谈,倒像在听人弘法,大概是主办人喜欢这种风格吧。”

井筒屋七郎右卫门与前排的宾客热络交谈。尽管表情温和,但目光刚劲有力。

“若不是在这种场合与井筒屋先生见面,他一定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人。老大应该最清楚吧。”

阿胜一提,半吉莞尔一笑。

“这个嘛……啊,这位大姐,请给我烟盆。”

“哎呀,您是在转移话题吧。真冷淡。”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阿近在一旁独自思索着,关于第二名说故事者提到的木桥禁忌。

——桥容易引来不可思议的现象吗?

之前在三岛屋听过的故事中,没有与桥有关的怪谈。

但在搭轿前来的路上,碰到有些奇妙的事情。那也是在即将走上两国桥时发生的。

“阿近小姐,您怎么了?”

在青野利一郎的叫唤下,阿近抬起眼。

“我在想刚刚那个故事。那座木桥究竟通往哪里?桥是容易引来奇异现象的地方吗?”

“大小姐,一点都没错。”

四人皆大吃一惊。不知何时,井筒屋七郎右卫门来到他们身旁,弯着腰,笑脸相迎。他将衣摆拨向一旁,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

“各位今天听得尽兴吗?老大,谢谢你带来新客人。”

半吉重新端坐:“您这么说,我怎么担当得起……”

“不必拘束。在这个物语会中,用不着客气。”

井筒屋七郎右卫门豪气地摆摆手,转向阿近。

“大小姐,桥原本就架设在没有道路之处。在这层意义上,形同梯子或楼梯。”

“是。”阿近点点头。

“所以,常会召唤来意想不到之物,或通往人世以外的场所。啊,其实这是我从物语会中听来的,现学现卖。”

看着近在眼前的怪异长相,加上炯炯目光,阿近忍不住问:

“召唤来的‘意想不到之物’,一定都是可怕的东西吗?”

井筒屋七郎右卫门侧头寻思:“这个嘛……大小姐,您是不是想到什么?”

阿近回以一笑:“不,我只是觉得很不可思议罢了。”

在这里说出坐轿时的遭遇过于轻率。虽然如此形容有点奇怪,不过,阿近觉得,这就像硬摘下未成熟的青柿子,实在糟蹋。

“哈哈哈。对了,有时人们会嫌我办的物语会死气沉沉,像在办丧礼。”

井筒屋七郎右卫门微微一笑,利落起身。

“不过,大小姐似乎能体会到这场物语会的奥妙。在结束前,请享受甜点,放松心情聆听吧。”

接着,主办人向其他宾客问候,不时被人唤住,寒暄几句后,缓缓走回上座。那对母女仿佛一直在等他离开阿近等人,转头望向他们,又交头接耳。母女俩斜瞄着他们,目光带刺,动个不停的嘴巴不知吐出什么恶毒的话语。尽管听不到,但光看她俩的表情和动作就让人火大。

“咦,她们刚刚好像说‘妖怪怎样怎样’,难不成是‘妖怪还这么嚣张’吗?”

“大小姐,请不必放在心上。”

阿胜心平气和地开口,轻拉阿近的衣袖。

“这种人我早习惯了。”

“可是,受邀到这种场合,竟然露骨地摆出嫌弃的眼神,对主办人也很失礼。”

“大概是嫉妒吧。”

半吉呼出一个烟圈,接过话。

“嫉妒?”

“井筒屋老爷专程来向三岛屋的大小姐致意,她们觉得不甘心,才铆起劲儿讲阿胜小姐的坏话。”

听到半吉的话,青野利一郎莞尔一笑。

“即使不是如此,您今天这么漂亮,吸引了众人目光,加上听故事时诚挚的神情,主办人想必十分欣慰,连我都与有荣焉。”

“真的吗?”阿近向利一郎问道。

“当然。与其问我,您不如问阿胜小姐。”

“哎呀,连小老师也这样转移话题。大小姐,今天可真无趣。”

“无趣吗?惭愧惭愧。”

四人谈笑时,女侍纷纷离去。拉门阖上,现场转为静默。

“那么,我们开始听第三个故事吧。”

在井筒屋七郎右卫门的开场下,第三名说故事者走向上座。

那是原本坐在窗边、靠着凭肘几的老武士。他个头矮小,满脸皱纹,小小的发髻几乎都是白发。印有家纹的黑绉绸短外罩透着光泽,散发沉稳的气息。

老者环视在座众人,有人顿时怯缩。那对母女更是大为惊吓。

老者的右眼白浊。他垂下眼睑、双眸半闭,不晓得是生病或有伤在身。总之,他的右眼应该看不见。

他嘴角浮现一抹浅笑,不像前两位低着头,而是凛然面向众人,娓娓道来。

第三名男子说出他的故事。

在下年纪五十有八,如各位所见,右眼失明。六年前初春,在下罹患名为白底翳(白内障)的眼疾,但完全不会疼痛,如今已习惯单靠左眼生活。虽然颇感抱歉,但在下的右眼,与接下来的故事有关,要请各位暂时忍受这只白眼,委屈各位了。

在下是佩带长短刀的武士,目前乃是隐退之身。今日承蒙与在下有多年交谊的主办人邀约,特地拖着这把老骨头前来。

今日想和各位分享的,是个老人的陈年往事,内容是关于家母的故事。通过家母,这也可说是关于家父的故事。

在下所属的藩国位于上野山中,出身一般武士之家,俸禄八十石,官拜郡奉行支配检见役。检见一般指的是调查领地内稻作生长情形的工作,但我们藩国特地设立这个职务,除了调查稻作生长情形,同时负责征收年贡。

家父为人耿直勤奋,担任检见役一职,常在领地内巡视,处事通情达理,深受地方百姓爱戴。家母同样出身于郡奉行支配底下的官员家,十五岁时嫁给家父。家母向来贤惠,侍奉夫君至勤,两人感情和睦。对在下而言,也是慈母。不过,她拥有一个非比寻常的秘密。

家母具有一种“千里眼”的能力。

不过,这并非与生俱来的天赋。家母在她六岁那年的夏天,感染天花,好不容易捡回一命,右眼却失明,之后便得到千里眼的能力。没错,和在下一样,家母也是右眼眼盲。

靠着那只右眼,家母时常能一眼看穿人们身上的疾病。

年幼时,她不懂失明的右眼看到的景象为何,十分畏怯。但家母个性坚强,拥有举一反三的过人智慧,并未深陷恐惧中,很快便习惯自己的特异能力。

听家母说,站在她面前的人,染病的部位会有一团烟雾般的物体形成旋涡,层层交叠。左眼瞧见人们的外貌,右眼则是看出病灶,两者重合在一起。一闭上右眼,烟雾就会消失,如此便可明白那是右眼才看得到的景象。

疾病的烟雾有各种颜色和大小。经过多次的经验累积,家母逐渐练就出光凭烟雾颜色和大小,即能大致分辨出是何种疾病的本领。举几个例子,中风患者头部会笼罩一团黑雾;身上有血色烟雾跳动,表示该处的内脏长了肿瘤;水肿呈清冷的白色;至于疟疾或风寒,颜色像带血的浓痰,大多出现在喉部。

附带一提,赐予家母这项异能的天花,是呈鲜明的红色。如果颜色稍淡,则是麻疹。家母也说不容易辨别。

家母这项眼力的独到之处——或者该说是惊人之处,在于染病的人毫无知觉。这个意思是,尚未发病时,家母就一眼看穿。准确地说,家母可预见对方身体将出现的病症。拜此所赐,包含身为长子的我在内,我们一家五个孩子,经常躲过流行病的侵害。只要我们周遭有人身上出现病兆的烟雾,家母一眼便能看出,并要我们与之保持距离。这就是在下称呼家母的眼力为“千里眼”的缘故。

刚刚提过,家母在十五岁那年嫁给家父。当时,家母已能随心所欲控制眼力。不过,她不会刻意告诉对方病情。她深知即使告诉对方,对方也不会尽信,反倒会引起不必要的纷争。当然,在出嫁后,她一直向丈夫和公婆隐瞒此事。

成婚三个月后,她发现家父左眼睑上有一团枯叶色的烟雾。依据家母的经验,那是针眼的烟雾。如果是区区的针眼,用不着太担心,但家父的烟雾颜色浓重,像在春泥中攒动的泥鳅般,在眼皮上盘旋不去,模样诡异。要是放任不管,恐怕会造成严重的后果。毕竟家母就是右眼失明。苦恼多日后,她决定向家父坦言一切。

家父当然惊讶,却一笑置之。若非当时家母的态度认真,而且夫妇俩感情和睦,他应该会大发雷霆。家父个性一板一眼,处事小心,换句话说,是个谨慎的人。虽然他对家母的话一笑置之,仍暗地请城下的眼科大夫替他诊断,于是发现从外表看不出,但眼皮里有个根深蒂固的肿包,经过半年的调养才根治。听大夫说,再晚半个月接受诊治,左眼恐怕会失明,家父才深切体认到家母预知疾病的眼力不容小觑。

之后,家母的眼力成为夫妇俩的秘密。

附带一提,在下的祖父死于胃病,祖母死于肺病,但家母早在两人病重的一年多前便察觉,悉心照料他们。

接下来,即将步入故事正题。

如前所述,家父在郡奉行底下任职。藩国里有两位郡奉行,两人担任这项职务都超过十年,尽忠职守。但两人互相看不顺眼,争权夺势,有不共戴天之仇。真不知该说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还是不应出现这样的情况。总之,两人的关系形同水火。谈到各藩的内部纷争,不外乎是由主君家或重臣引发,可是我们藩国里的冲突,全与这两个郡奉行有关,说来真是土气十足。只能感慨,在山林居多的藩国里,握有农地分配大权的郡奉行,就是如此重要的职务。

假设一边是田端家,另一边是井上家。当时有二十多名检见,但在彼此敌视的两名郡奉行底下,连区区二十多人也分成左右两派,不是依附田端,就是投靠井上。想出人头地不用说,连任官、辞官都相互较劲。家父不喜欢党派纷争,始终保持中立,却吃尽苦头。自从有了我们这些孩子,他不禁苦恼,犹豫是否该表明立场,投靠其中一方,执行职务会比较顺利。

恰巧两位郡奉行年纪相近,都年届五旬,虽然身体强健、意气风发,毕竟已迈入老年。双方家中都有嫡长子,一旦他们的父亲引退,他们便会顺理成章继承家业。不过,即使继承家业,也不能直接担任郡奉行。奉行一职,不是年轻人随便就能胜任的职务。当时,田端家长子担任马揃番[负责类似现今的阅兵仪式。]的统领,井上家长男担任作事方[负责建筑工事。]的组头。两者都十分适合继承双方家业的职务,依我藩国的惯例,继续累积资历,很快便能升任要职,踏上青云之路。但以双六[日本一种传统桌上游戏,玩家掷骰子在图盘上前进,与“大富翁”有些相似。]为喻,这样只算走到一半。

换句话说,一旦两位郡奉行身体出状况,位置就得拱手让人。

此时,家父心生一计。

田端大人与井上大人,会不会哪一位身上带有病雾?

凭借家母的眼力,即可看出。若其中一方带有病雾,家父便与该党切割,投靠不会染病的奉行。

——身体健康才有权势。

家父如此说服家母。

像检见这种下级官员的妻子,见郡奉行一面并不容易。不过,家父早有盘算。主君从江户返回藩内,在领地内巡视时,正是绝佳机会。

巡视队伍浩大,与力、目付[“与力”是辅佐奉行的职位,“目付”相当于监察官。]守在前后,担任前导的便是郡奉行。行经路线上,会设置几个休息站供主君休憩,地点通常为代官所或庄屋的宅邸,而挑选地点、张罗一切事务的,也是郡奉行。他们底下的武士和下士会全体待命,听候主君差遣。

家父打算将家母送往该处。只要能远远望见两位郡奉行,家母的眼力就能派上用场。

此时在这里说故事,在下满布皱纹的脸显得一派轻松,不过,谈起当时父母的奋斗和努力,实在鼻酸。家父个性一板一眼,不喜欢结党营私,每天与上司和同僚之间的不睦,令他深感疲惫。因此,他充满期待,不管是多细微的迹象都好,只要能让他不必顾忌其中一方就行。在下认为,家母也很明白家父的痛苦。

家父的计谋……这么讲或许有些夸张,但在家父的用心安排下,家母顺利在主君巡视领地行经的羽尾庄,担任休息所的“水番”一职。如同字面上的意义,是帮主君及各重臣清洗手脚、提水供他们擦汗、搬运水盆的女侍。通常是交给村长的妻女。家父向上司请托,说妻子来自下级武士家庭,希望能借机让她接受熏陶。

于是,家母得以暗中接近主君一行人。附带一提,在这次的巡视中,马揃番负责城里的护卫,担任统领的田端家长男同行,家母也可窥见他的身影。担任郡奉行的父亲作为前导,儿子调度护卫,对田端家而言,这是无比荣耀的事。况且,田端家长男是藩内屈指可数的马术高手。

顺利结束巡视后,家父返回家中,家母早已在家等候。

——相公,井上大人的肝脏一带,有淡绿色烟雾。

郡奉行井上大人似乎患有肝病。他是藩内出名的酒豪,酒品不佳也广为人知。

——就像钓到的鱼在篓子里活蹦乱跳,那团烟雾动个不停。

——那么,田端大人的情况如何?

——看不出任何异状,他的身体相当洁净。

附带一提,他的长子也十分健康。家母补上一句,但家父当时几乎什么都听不进耳里。

——太好了!

家父双手一拍,喜不自胜。在这种情况下高兴,并非武士应有的行为,但这始终是极为私密的事,希望各位能理解。

——这么一来,就能决定我日后的方向。

从那天起,家父决定投靠田端家。

然后——

倘若一切真如家母的眼力所见,井上大人旋即因肝病辞去郡奉行,那么,在下这个故事的结局,便会是夸耀父母的丰功伟业。不过,后续发展与想象中不太一样。

主君结束巡视不到一个月,田端家长男在山野间骑马时,意外绊到兔子洞,坠马摔断颈骨丧命。如前所述,他是马术高手,发生这种意外,众人不禁哑然。

不幸的是,田端家只有一个男丁,无人继承家业。

田端大人深受打击,万念俱灰,不久便辞去职务,和妻女一起遁入空门。

家父极为错愕。

在下当时已懂事。记得某天夜里,家父唤来家母,两人将自己关在房里。在下断断续续听见家父厉声痛骂家母,十分难过。

面对家父的指责,家母无法忍气吞声,反驳道:

——相公,我右眼能看到的,只有人们的疾病,无法看出人们的命运和心思。您这样斥责,教我如何自处?

这样的演变真是讽刺。当时潸然落泪的家母,晚年发现自己心脏出现清冷白浊的阴影,于是唤来成为一家之主的在下,坦白道出一切。她倾诉时略带腼腆,流露怀念的微笑,因家父早已驾鹤西归。不久后,家母便长眠九泉。

临终前,家母还告诉我一件事。

——日后你的右眼会罹患底翳失明。娘现在只看到淡淡的阴影,应该是很久以后才会发生,你要先做好心理准备。

家母的预言,指的虽然是很久以后的事,但确实一语成谶。在下失明的右眼,至今仍清楚烙印着家母安慰我的温柔微笑。

说完故事,老翁正常的左眼也静静阖上,深吸一口气。

接着,他睁开眼,环视在座众人,沉稳地开口:

“最后,有件事想告诉各位。在下因底翳失去右眼,过了一年,也获得和家母一样的眼力,即千里眼。在下的右眼,一样看得出栖宿在人们身上将要发作的病症。”

在场宾客一阵哗然,阿近也不禁一震。

“那位夫人。”

老翁指着那身穿长袖和服的女子。他指节粗大的手微微颤抖,却不显一丝犹疑。

“你不久将罹患天花,在下看得很清楚。若不从今日开始行善积德,那张白皙的脸蛋,会覆满瘟神印记的痘疤。”

那名女子捂着嘴,发出一声尖叫,别过脸。眼看华丽的花簪就要脱落,她的母亲霍然起身,扑上前护住女儿。

“武士大人,您在说些什么!”

面对那名母亲的尖声叫喊,老翁不为所动。他瞪视着母女俩,威仪十足地继续道:

“听到在下的话了吧?那就应该明白在下的意思。你身为人母,得努力矫正女儿丑恶的心灵。不妨反省自己肤浅的行径,和她一起洗心革面。”

听到坚决冰冷的话语,那名母亲花容失色,女儿则以长袖掩面大哭。

“井筒屋老爷,这未免太过分。”

母亲紧搂女儿,踉跄站起。女儿放声哭泣。

“这什么怪谈物语会,太不正常了,我不会再来。告辞!”

那对母女像要踢飞烤火盆般,匆匆逃离包厢,既粗鲁又难看。

留在现场的宾客,宛如遭一阵风吹过,不禁愕然。

半晌后,井筒屋七郎右卫门缓缓低笑。说故事的老翁满布皱纹的脸,跟着浮现笑意。

“丰谷老师,您这么做,我很为难呢。”

井筒屋七郎右卫门唤的约莫是老翁的称号。两人不知是因书法、绘画还是俳谐结缘,算是同好。

“您一身轻松来到江户,然后又返回藩国,一点事也没有,但我是扎根江户的商人,您害我损失了一名客户啊。”

口吻像在责备,但这位札差笑得十分欢快。

“抱歉,在下说得太过火。”

名为丰谷的老翁,笑脸迎向在座的宾客。

“人们常说,上了年纪就懂得包容,唯独在下这把老骨头变得更性急。打从刚才起,那对母女无礼的言行,便令人难以忍受。为了略施薄惩,才演这么一出戏。还望各位见谅。”老翁笑着道歉。

“搞不好那位小姐早就得过天花。”

面对主办人的疑虑,老翁抚着脸颊回答:“在下猜测,她会如此失礼地嘲笑瘟神碰触过的人,正是不懂天花的可怕。”

“在下应该没猜错。”老翁补上一句。

“是是是,钦佩之至。”

井筒屋七郎右卫门语带调侃。老翁向在座宾客道:

“在下没有家母的眼力,和各位一样,看不出自己的疾病和寿命。在下只是个相信‘把握现在便能拥有明天’的道理、祈求日子过得平安的老头。刚刚不过是余兴节目,请各位放心。”

这番话化解了现场冻结的气氛,宾客之间扬起阵阵轻笑。

阿近身旁的阿胜也端正坐姿,翘首望着从上座走下的老翁。老翁察觉她的视线,两人四目交接。

阿胜深深一鞠躬,老翁以眼神回礼。不论是他正常的左眼,还是失明的右眼,都充满温暖。

天气愈来愈冷了——三河屋老板娘带领着女侍走进包厢,拨动火盆里的木炭。昏暗的上座也摆着烛台。

“很有怪谈物语会的气氛。”

半吉眯眼望着摇曳的烛火。

阿近微微打开窗,和阿胜一起眺望窗外。细雪翩然飘降,窗下中庭整片的松树宛如铺上一层棉花。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白雪,周围配置奇岩怪石的池子,水面已结冰。

“三河屋老板似乎挺喜欢乌龟,庭院里到处都是。”

“好气派的贷席。”

围绕中庭而建的双层建筑,装设一整排的窗。对面窗户全亮着灯火,看来今天每间房都有人租用。

“各位,”井筒屋七郎右卫门坐向上座,“发生了一件教人头疼的事。今天的第四位说故事者,其实就是怒气冲冲离去的妇人。”

然而,他一点都没有头疼的样子,嘴角还泛着笑意。

“这么一来,得跳过第四个故事……其实啊,丰谷老师。”

他再次呼唤老翁。

“今天一早我快醒来前,做了个奇怪的梦。人们说,早上的梦往往会成真,实在没想到我做了预见相同情况的梦。”

“哦,是怎样的梦?”老翁相信了他的话。

“没什么,内容不值一提。”

语毕,主办人怪异的面容转向众人。

“刚刚提过,创立这个怪谈物语会的是家父。不知该说父亲是相信预兆,还是过于迷信,他很讨厌‘四’一字。当然,这是因为‘四’与‘死’同音。那么,应该有人会疑惑,他讨不讨厌与‘苦’同音的‘九’?不过,父亲认为尘世有‘苦’是理所当然。不懂何谓‘苦’,人将变得怠惰。所以,他并不忌讳。然而,对于‘死’,他希望能避则避。话虽如此,任何人都不免一死,但为了让死亡晚些到来,得尽量防止它出现在我们身边。”

出于这个缘故——井筒屋七郎右卫门笑道:

“在父亲那一代,井筒屋没有四号仓库,直接从三号跳至五号。但我不一样,不喜欢这种做法,毕竟什么事都跳过并不恰当。如果三的后面不是接四,世间的道理就行不通了。套用在算盘上,也挺伤脑筋吧?”

众人哄堂大笑。

“于是,到我这一代,便建造了四号仓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将原本就有的仓库称呼改个顺序。有些资深伙计十分排斥,认为会造成混淆,但我仍力排众议。”

不过——他微微倾身向前。

“今天早上的梦中,那座四号仓库如轻烟般消失。我拿着锁钥环顾四周,纳闷着,我的四号仓库跑去了哪里?”

此时,一名客人举手发问。那是陪同一对老夫妇前来的年轻男子。

“您说仓库消失,是指五号仓库接在三号仓库后面吗,还是四号仓库原地消失?”

井筒屋七郎右卫门不禁睁大眼。

“问得好。答案是后者,四号仓库的所在处,变成一片空地,只留下立柱的痕迹,仿佛仓库去别的地方散步了。”

说第三个故事的老翁露出微笑,一张皱巴巴的脸变得更皱了。

“我在梦里伤透脑筋,心想:到底是怎么回事?此时,老板娘出现,也就是我家的河东狮。她安慰我:‘老爷,这不是可喜可贺吗?少了四,便远离死,是在告诉你,还有很长的岁数可活。’噢,原来还能如此解释,正当我大感佩服,便睁眼醒来。”

“我一起床,马上去查看四号仓库。”他接着道,“根本好端端的。因为仓库不可能长脚,自行去外头散步。”

笑声四起,烛火微微摇晃。笼罩在毗沙门天怒容上的暗影,也轻柔摇曳。

“所以,那场梦是在向我透露今天物语会的情况:第四个人会如轻烟般消失。对了,虽说是轻烟,但消失的方式有些激烈。”

对于那对母女的退出,主办人看不出一丝歉疚。

“每次讲述怪谈,总不免提及死亡或阴间,今天更是接连讲了几个和寿命有关的故事。所以,不是要刻意借用我家河东狮的话,但第四个人消失,或许是可喜可贺。‘死’从各位身边消失,大伙儿都能延年益寿。”

现场自然是掌声如雷,在烛光摇曳的包厢里,流过一股暖流。

“像是原本就套好招的。”

青野利一郎低语。阿近的耳朵凑向他,应一句:“什么?”

“就是第四名说故事者的消失。如此一来,死亡便离众人远去,这套说辞未免太机智。我觉得是一开始就写好的剧本。”

“可是,那对母女似乎真的很生气。”

“是啊,那对母女是真的。但井筒屋老板早知道这么做会惹恼她们,也早料到她们会生气离去。”

是吗?阿近望向上座的主办人。他正与前排的客人交谈。

“井筒屋老板说会少一名客户,但真是这样吗?倒不如说,井筒屋老板特地恭敬邀请想断绝往来的客户,在满座的宾客前赶跑对方。”

“那么,武士大人是配合井筒屋老板演戏喽?”

“他们交情匪浅。这只是小事一桩。”

不过——小老师侧头寻思。

“那位老先生自称是俸禄八十石的一般武士。”

“是的,原本担任名为‘检见’的重要职务。”

“若只是在上野的小藩拥有这样的家世和俸禄,应该没那么容易来到江户,与井筒屋这种人物深交。”

“不是因为他退休了吗?”

青野利一郎苦笑:“如果已退休,更是不可能。”

此时,阿近觉得与小老师之间有一道鸿沟。

“约莫是他或他的儿子,有着相当显赫的地位。”

青野利一郎望着与三河屋老板娘喝茶的老翁,频频打量。

“您还真在意这种事呢。”阿近悄声道。

“咦?”

青野利一郎似乎有点意外,阿近旋即后悔说出那句话。得到学生爱戴、深受周遭人信赖,看起来已习惯市町生活的青野利一郎,终究是失去藩国和俸禄的浪人,或许仍有觉得不满足的地方。这不是阿近能明白的事。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井筒屋老板与那位武士,不晓得是怎样的交情……”

见两人窃窃私语,阿胜一直摆出毫不知情的模样。另外,半吉突然焦躁起来,频频碰触黑痣。

“伤脑筋,轮到我了。”

他很紧张。阿近笑着向青野利一郎低语:

“即使是预先编好的剧本,但半吉老大好像完全不知情。”

青野利一郎颔首:“他练习过很多遍,应该能讲得流畅。”

“那么,我们欢迎第五位说故事者。半吉,请上来吧。”

井筒屋七郎右卫门出声唤道。

“这里的说故事者不需要名字,公开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很不识趣,但不少贵客认识此人吧。最重要的是,他腰间的十手红缨绳,想遮掩也遮掩不了。所以,你可以报上姓名,老大。”

半吉微微躬身穿过宾客之间,来到上座。

“那么,我就奉主办老爷的吩咐,分享一个难登大雅之堂的故事吧。”

半吉鼻梁泛红。阿近从未见过半吉那缩在坐垫上的模样。

红半缠半吉说出他的故事。

我名叫半吉,在本所深川一带担任捕快,有个绰号叫“红半缠半吉”。这是因为我出生于遥远的西国,那里的捕快都穿红色半缠[一种短外褂。],所以才获得此一绰号。话说回来,我鼻子旁长有显眼的大黑痣,最近喊我“黑痣老大”的人也不少。

谈起我的身世,尽是些不堪说的事。一名被逐出故乡、流浪到江户的半吊子,前半生自然乏善可陈。因此,前二十年容我一语带过。今天要分享的,是我在本所落脚,得到当地的捕快老大收留,成为跑腿小厮时发生的事。

我一边在相生町的澡堂当锅炉工,一边替老大跑腿办事,大多是连孩童或家犬也会做的工作。那段时间颇长,所以我的锅炉工资历深厚,哪天不当捕快,打算开一家澡堂。

初春梅花绽放时节,我拖着载薪柴的拉车回到澡堂,老大恰巧派一名童工来传话。

——半吉哥,老大找你。老大说,有工作要委托你,得外宿一阵子,请带换洗的兜裆布过来。

我大为吃惊,同时略感得意,想着终于摆脱跑腿小厮的身份,要从事与捕快相关的工作了。

——你说外宿,是要潜入赌场,还是到哪个中间部屋[武家宅邸里的长屋,供中间起居。中间是没有武士身份,受雇于武士家,负责处理杂务的人。]当卧底?

我自以为是地问,但童工流着鼻涕,一脸呆愣。

——请直接问老大。

我急忙赶去。老大担任主君的巡捕,妻子则经营灯笼店,当天一样有许多工匠。急躁的我,认为自己的身份比制作灯笼的工匠高上一阶,态度傲慢起来。毕竟年少无知,如今提起往事,仍不免脸红。

不过,听完老大的吩咐,我整个人都泄了气。

——深川十万坪前方的小原村,附近有一幢料理店老板的房子。那里的别屋有病人在静养。

由于是重病患者,不知还有多少时日可活,老大要我在一旁看顾。

——平时有一名年轻女侍负责照顾他。你的三餐,女侍也会帮忙张罗,或许会有点无聊,但应该是很轻松的任务。

我大失所望。因为刚刚我才趾高气扬地睥睨灯笼工匠。

——不用照顾病人,只要陪在一旁就行吗?

——你哪有办法照顾垂死的病人啊。

一点都没错,我没那么细心。

——那我该做什么?

——如果有可疑人物靠近病人,你得监视对方,别让对方胡来。

这句话十分古怪。一个病危的患者,会有什么可疑人物靠近他枕边,对他胡来?

——老大,那病患到底是何方神圣?

老大原本就是一张苦脸,像是吃到涩柿子。在我这小鬼煞有介事的反问下,那张脸好似咬到涩柿子的狆犬[产于日本的一种玩赏犬。]。

——你去了就知道。

我就这样被赶鸭子上架,前往十万坪前方的小原村。

如今十万坪依旧辽阔,但建有不少宅邸。二十年前,除了水田外,什么都没有。即使天地倒转,也只是变成天空在下,水田在上,不会有任何影响,就是如此空荡的地方。一到冬天,不论水田或旱田都空无一人,益发显得冷清。

目的地的那幢房子,属于池之端的料理店“铃丁”,当时住着一对退休的老夫妇。两人都顶着银丝鹤发,气质出众。我问他们,怎么会有幢房子在这里?老太太解释,她原本是地主的女儿,如今房子的所在处,是娘家的原址,早在开垦为水田前就存在。房子虽然不大,但四周植有树篱和防风松,相当别致。至于别屋,只有两个房间和附炉灶的土间,构造简便。内急时,可使用屋外的茅厕。

屋里有女侍和男仆,我和两人没怎么交谈。果真如老大所言,照顾病患及张罗我的三餐,都由在别屋伺候的年轻女侍一手包办。

这名年轻女侍骨架粗大、肤色黝黑,加上态度冷漠,容貌男女难辨,但姑且也算是女人。她是附近农家的女儿,受雇于“铃丁”。看来,她也被吩咐过,别和病患及来探病的人深入接触。我摆着一张臭脸,怀里藏一把匕首,不像是正经男人,她应该会更加害怕。虽然她一直认真工作,却很排斥与我目光交会。

至于那名重要的病患……

别屋的榻榻米撤走,只在木板地上铺着简陋的草席。不知为何,隔间的拉门拆除,屋内特别寒冷。

病患就躺在简陋的被窝里。

一看就晓得是名男子。他穿着兜裆布及褪色的浴衣,起初我以为床上躺着一具稻草人。散乱的头发,尖鼻朝向天花板,眼睛和嘴巴张得老大,从他口中散发出酸臭味。

我探向他的口鼻,发现他勉强有呼吸,不时会颤抖似的眨眼。但出声叫唤他,完全没反应,动也不动一下。

我看不出这名男子重病的原因,只晓得绝不寻常。因为他的肌肤像烟熏过一般乌黑。

初次见到他时,从他脚指甲沿着双脚,一直到肚脐下方,全是一片乌黑。肚脐上方则像青蛙肚一样苍白,不带半点血色。

我灵光一闪,这家伙得的该不会是传染病吧?果真那么危险,老大不会派我来,但我被病患的模样吓坏了,早失去分辨是非的理智。

如刚才所言,那名女侍不可靠,我继续逞强也没意义。于是,我垂头丧气地前往主屋,决定向“铃丁”那对老夫妇磕头道歉,请他们听我解释。

奉本所的老大之命来此的我,比跑腿的小鬼更不值得信赖,而且一无所知。听到我的话,那对退休的老夫妇相当诧异。看我是个年轻小伙子,他们应该是同情我吧。

——要再等几天我们不清楚,可能是十天或十五天,他就会全身发黑死去。

他们还说,那不是病。

——那种病不存在于世上,所以你和我们都不会被传染,请放心。

——那到底是什么?

夫妇俩互望一眼。

——算是人的怨恨吧。

——这样啊,像是诅咒吗?

他们解释,是那个人身上冒出的污秽。

——居然招来如此深沉的怨恨,那病患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本所的老大真坏心。

——他名叫与之助,原本是个捕快。只不过,他的为人和你们老大差远了。

——他打着奉旨办案的名义,欺负弱小。有一段时间,本所深川到两国桥一带,没人不晓得他的恶名。

——他终于得到报应,连五十岁都没活到,坏事做不得啊。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夫妻俩双手合十,我不禁愣住。

各位应该知道,捕快并不是能在太阳底下昂首阔步的职业。地痞流氓最清楚地痞流氓干的勾当,而流氓协助巡捕办案,正是这项工作的起源。所以,有人拿到十手后,狐假虎威,四处恐吓勒索。

与之助就是这种人。紧抓着别人的小辫子不放,吃干抹净。尤其对年轻女人,更是坏事做绝。好几家不错的商家,都因他倒闭。

关于此事,我时有所闻。不过,若在此详述就不是怪谈了,只会让各位恶心作呕。请各位想象一个心术不正的无赖拿到十手后,尽情作奸犯科。唯一能确定的是,与之助这名不肖捕快,死后即使由地狱里的牛头马面专程来拘提,也不足为奇。

我就在小小的别屋里,看顾这名恶棍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如果有可疑人物靠近病患……

老大这么吩咐过。他话中的含意,我在住进别屋的头一晚便明白。

那名年轻女侍每天固定来工作,入夜后则返回自家。我则是带着棉被住进病患隔壁,一个约三张榻榻米大、铺木地板的房间。幸好老夫妇带酒菜来慰劳我,我端着酒浅酌,感到睡意渐浓。

深夜时分,突然刮起风,夹带着浓浓的腥味。

那臭味像有人将腐烂的鱼肚撒了一地,臭不可闻。我的胃一阵翻搅,恶心作呕。

那天是半圆月。别屋装有防雨板,但土间就在隔壁,月光穿透烟囱和门口。我的双眼很快习惯黑暗,得以梭巡四周状况。

接着,我发现病患的床铺正前方有一道人影。

人影弯腰低头,缩着身子缓缓移动。

——那人要干什么?

依顺序来看,对方是何时到来、从哪里潜进别屋,我应该先为此感到诧异。但我悄悄起身,双手撑地爬行,伸长脖子窥望隔壁房间。

那黑色人影摩挲着病患右手,才会缓缓动着。看来像在轻抚病患的痛处,我却宛如冷水浇淋,全身寒毛直竖。那黑色人影露出袖口的胳臂,不属于活人,而是骷髅的手。那只手枯瘦干瘪、颜色怪异,表皮甚至剥落了。在春夜半圆月的微光下,清楚地浮现出骇人的模样。

说来惭愧,我并未出声,只是趴在地上看傻了眼。

半晌后,传来“咝咝”声。我竖起耳朵,想分辨到底是什么声音,听着听着,我的心脏几乎冻结。

那是病患发出的声音。从与之助的喉咙中,响起坏掉的笛声。他不是在说话,而是既像哭泣,又像呻吟。

我直打哆嗦,准备维持趴伏的姿势后退,却不小心踢到随手摆在床边的酒瓶,发出巨大声响。此时,那个抚摸病患胳臂的黑影,身躯一震。

我忍不住放声大叫,想逃离现场,却跌落土间,额头撞向地面,痛得眼冒金星,但也重拾骨气。要是我逃走,拿什么脸见老大及亲切的老夫妇?于是,我大喝一声跳起,理应收在怀中的匕首不知掉到哪里,只得空手摆好架势,站稳马步。

——歹徒别动,吾乃奉旨办案!

各位请勿见笑。当时我真的是如此大喊,我只想到这句话。

那黑影顿时消失无踪。与之助和白天看到时一样,如同稻草人般躺着不动。

我摸索着找寻油灯。在微光下,我注意到那道黑影缓缓抚摸过的与之助右臂,从手腕到手肘一带,变成一片乌黑。

与之助的双眼和嘴巴一样张得老大,但已听不见刚才的“咝咝”哭声。

后来,每晚都会上演相同的戏码。一夜一夜过去,半圆月逐渐转为眉月,黑影天天出现在别屋,抚摸与之助。天亮后我前去查看,总会发现黑影摸过的地方,都会如烟熏过般由白转黑。

一天三次,年轻女侍会替病人换尿布,每天早上还替他换浴衣,但那情景,简直像在处理稻草人或扫帚。

我忍不住问女侍:

“病患身上变黑的部位逐渐扩散,你也看得出来吧?”

我一开口,女侍的反应却是遮着脸,转头就跑。

我不晓得与之助背上有华丽的文身。事后老大告诉我,他背上的文身相当罕见,是名为“普陀落渡海”[在佛教中,意指搭小船渡海,朝普陀落而去,是舍身求道的一种修行。普陀落是观音菩萨居住的净土。]的吉祥景象。当初与之助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这是他引以为傲的文身。如今染病完全泛黑,逐渐看不清楚。

每天出现的黑影都不同,时男时女,时老时幼,有时是男女一同前来,不知是夫妇或兄妹,分站在病患两侧。

——他的病愈来愈严重。

依我猜测,等哪天黑影坐在棉被上,抚摸他的头,就是他的死期了。

此外,那宛如鱼肚腐烂的臭味,并不是黑影出现就会闻到,而是在黑影抚摸与之助,他的皮肤变黑时,才会闻到。所以,与之助的身躯变黑,应该就像腐烂一样。他会从喉咙发出痛苦的咝咝声,可能也是病痛扩散,连孱弱的身躯都忍不住尖叫呻吟。

由于当初得到教训,后来我看到黑影,便会屏息敛气,不发出任何声音。即使我什么都不做,黑影也会在半个时辰后消失。而且,他们一定会在丑时三刻[依日本时制计算,约凌晨两点到两点半。]出现。

——他们是亡魂,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心中如此认定。前来迎接与之助的,不是地狱的牛头马面,而是过去受他折磨,甚至被他害死的可怜人,化为亡魂来迎接他。

然而,每天晚上目睹那骇人的景象,我根本无法成眠。只有在大白天,我才能安心呼呼大睡。由于心情沉闷,没有胃口,我酒愈喝愈多,想必气色不佳。到了第七天,主屋的老夫妇找我过去。他们十分担心我,对我无比亲切。

——半吉先生,你不会比病人先走吧?

——放心,没事的。

那对老夫妇说,与之助来这里前,曾流落到下谷的一栋里长屋。当时他已有病在身,全是酒毒发作所致。他双手发颤、口齿不清,连白天都胡言乱语,最后被撤走十手。不能打着奉旨办案的名号后,他再也没戏唱,昔日的威风荡然无存,加上身无分文,害怕世人的目光,只得隐姓埋名。

某天,他突然直喊冷,倒地不起,从脚尖开始发黑。

——之后,每到丑时三刻,长屋四周的狗便会狂吠。明明是半夜,乌鸦却叫个不停,婴儿也不断哭闹,教人伤透脑筋。

那是黑影的缘故。他们来找与之助,狗和婴儿会感到害怕。

——那边有人彻夜不眠,待在那家伙身旁确认此事吗?

——有,管理人。事后他在床上连躺三天。

“铃丁”以前曾塞钱给与之助,请他撤除一场棘手的官司,他对他们有恩。虽然与之助是坏蛋,但只要觉得有利可图,他也会卖人情给正经民众。

——所以,我们才让他住到别屋。不管怎样,有恩就得回报。

——老爷,您真是好度量。

听完他们的说明,我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老大吩咐“监视对方,别让对方胡来”,应该是要我监视那些黑影,不光是防止他们带走与之助,还要防止他们危害同情与之助的老夫妇。

然而,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每晚睁大双眼,望着黑影逐渐逼近与之助的头部。

——半吉先生,您要多加小心。

——嗯,包在我身上。

从那天晚餐起,我的饭菜里一定会加蛋。哎呀,说来这又是笑话一桩。拜此之赐,我精力增进不少,日后却看到蛋就怕。

半圆月逐渐转为新月,而后又转为半圆月。这期间,我默默看着黑影和与之助——亡魂和遭亡魂索命的男子。不知不觉间,已过了梅花盛开的时节。

在梅花落尽,樱花盛开之际,乍暖还寒,降下冰雨。那天,我听着屋檐滴落的雨声,确认与之助头顶只剩孩童手掌大的地方还没变黑,身躯其他地方都呈现乌黑。

——看来,就是今晚了。

我穿着棉袄,坐在与之助的床角,等候丑时三刻到来。半夜时,冰雨停歇,广阔的十万坪上空寒风呼啸,令人倍感孤寂,同时带有一股不祥之气。那天晚上现身的黑影,外形是十二三岁的孩童。第一次出现孩童,只见孩童坐在与之助枕边,伸出骷髅小手,抚摸与之助的头。

黑影的形体朦胧,难以分辨男女。不管怎样,与之助一定曾害死了这么小的孩童,我不禁怒火中烧。

这就是他人生的尽头,我既生气,又哀伤。不知为何会有这种心情,于是我首度向黑影搭话。

——喂,不向这家伙说出心中的怨恨吗?

状似孩童的黑影手一顿,转向我。

孩童的头发绑成一束盘起,随手打了结。定睛一瞧,看得出以束衣带缠住和服衣袖。双肩瘦削,身材纤细。得知是个女孩,我胸口一紧。

——对不起。

黑影似乎向我行一礼。

果然是女孩的声音。那并不是很微弱的声音。尽管只隔着一床棉被,但听起来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虽然对他有许多怨恨,但毕竟是父女,至少在他赴黄泉的路上,我想牵着他走,才特地前来。

——哦,这样啊。

我颇为感动。

——你是与之助的女儿吧。

——是的。黑影颔首。

——你几岁过世?当初是怎么死的?叫什么名字?

黑影没回答,只是低着头,又摩挲起与之助的头。我顿时语塞,默默望着女孩轻抚与之助的头。

不久,那小小的黑影停下手。与之助的喉中不再发出咝咝声。吹过屋檐的风声,突然在我耳畔响起。

女孩举起手,轻轻覆在与之助脸上。

结束了。想到这里,我再也按捺不住。

——我想供养你们,有什么我能为你们做的吗?

我移膝向前,黑影似乎转头望向我。

——半吉先生,你一直都看顾着我们,这样已足够。

她看起来在微笑,接着消失不见。一眨眼,便不见踪影。

我点灯查看,发现与之助从头到脚浑身乌黑。双眼和嘴巴都紧闭,是女儿替他阖上的。与之助在沉睡中断气。

故事就到此为止,“铃丁”帮忙将与之助的遗骸火化,恭敬地吊唁一番。后来,不论是别屋或那对老夫妇,都没碰到任何怪事。不过,隔年春天的强风吹倒房子,最后只能拆除。

我回到老大的灯笼店后,工匠全大吃一惊,满脸惊惶。在那二十天里,我仿佛换了张脸,变得非常憔悴。

只有老大神色自若。我告诉他与之助最后的情况,并询问许多关于与之助的事。老大意兴阑珊,说话含混不清,只针对我的问题回答。

——你算是开了眼界,那是我们这一行的坏榜样。

老大朝我吼一句“你要好好工作”,我便乖乖回去当锅炉工。

对了,没过多久,不知此事是怎么传开的,大伙儿都开玩笑地说我是——

被亡魂叫过名字的男人。

待故事全说完,现场已备妥酒。接下来并非要举办酒宴,而是要敬酒。由井筒屋七郎右卫门起头,宾客静静喝着清酒。用的是美丽晶亮的黑漆酒壶与酒杯,清酒上还浮着金箔。

敬酒结束,主办人站起。

“这是净身用的。”

他朝宾客撒装在小碟子上的盐,接着重新端坐在上座。

“托各位的福,今年一样得以顺利完成心灵大扫除。非常感谢,请慢走。”

女侍逐一向宾客发送印花布包袱,入手感觉沉甸甸的。

半吉开心地告诉阿近:“这是深川名店‘平清’的多层餐盒。打开后会吓一跳,足足有三层菜肴。我向来最期待领餐盒。”

现场没提供酒菜,约莫是不想扰乱气氛。在沉稳氛围中举行怪谈物语会,然后让客人带豪华的伴手礼回家。

“与其一味追求热闹,不如像这样讲求精致。”

阿胜说得一点都没错,阿近深有同感。

“物语会结束后,老爷一定会和气味相投的同伴一起去新吉原[吉原是江户知名的花街柳巷,原本位于日本桥,后来遭大火烧毁,迁往浅草,所以称为新吉原。]。”

在那边另外花钱替心灵大扫除,半吉笑道。

井筒屋七郎右卫门守在隔壁房间送客,阿近与阿胜恭敬答谢他的款待。

“三岛屋的大小姐,期待您下次能继续赏光。”

主办人的炯炯大眼,紧盯着阿近说道。

“好的,谢谢您。”

“希望日后大小姐能担任说故事者。听人说怪谈固然不错,但自己说也别有一番风味。”

不晓得他对我的事知道多少?对我的内心又看穿多少?阿近忍不住思忖。宛如受到他的话吸引,阿近回答:

“等哪天发现什么好故事,我会接受您的邀约,前来说故事。”

“一言为定。”

此时,阿近才注意到有股淡淡的白檀木香气,从井筒屋七郎右卫门身上那件短外罩袖口飘来。

在半吉与青野利一郎的陪同下,阿近与阿胜坐进轿内。主办人赠送的多层餐盒,三河屋会直接送至三岛屋,设想十分周到。

举行怪谈物语会之际,雪一直下个不停。虽然暂时停歇,但三河屋的屋顶和道路化为一片雪白。厚厚的云层宛如交叠的棉花,但飘落的雪花竟如此轻盈细小,踩过时还会发出“沙”的一声。

弯腰进轿的瞬间,阿近想起一件事。

桥通往另一个世界。在桥上能遇见在其他地方无法接触之物。

“抱歉,走上两国桥后,请通知我一声。希望能在桥上稍停片刻,不会占用太多时间。”

轿夫以手巾包头,还围着围巾,依然很冷的样子。

“是,小的明白。”

阿胜似乎心领神会,完全没过问。半吉和青野利一郎则是满脸纳闷。

“大小姐,怎么了?”

“没事。老大、小老师,我今天很开心。两位也请保重。”

放下竹帘后,又是一个人了。轿子起程,阿近轻轻叹气。

随着轿子的摇晃,今晚听到的故事、当中的片言只语、聆听时浮现心头的情景,皆化为细雪般的碎片,在阿近心中飞舞。青野利一郎、半吉,以及井筒屋七郎右卫门的各种表情,逐一冒出脑海。

——我还真不懂得和他应对。

她想着利一郎。如果说话能再机灵一点,再可爱一些,更有女人味就好了。

——可是我……

果然是太早了吗,还是要一直这样下去呢?

“大小姐,两国桥到了。”

传来轿夫的声音。

“请暂停一下。”

轿子的摇晃停止,阿近在狭窄的轿内端坐,双手合十置于胸前,阖上眼。

虽然不能大声说,但仅仅在心里想,恐怕无法传达。

“我是三岛屋的阿近。先前路过时,承蒙您前来问候,真是失礼了。关于阿荣,请不必担心,三岛屋会悉心照顾她。”

阿近睁开眼,接着道:“如果方便,可否现身让我拜见?我想见您一面,然后回去告诉阿荣这件事,拜托了。”

阿近心跳加速。她不是害怕,而是充满期待。

静静深呼吸几次后,阿近将竹帘掀起约一个手掌的高度。

轿子旁覆满白雪的路上,出现一双脚。

是一双小脚。该怎么形容呢?对方穿着稻草编成的鞋,搭上脚绊[以布或皮革制成,包覆小腿的护具。]。这在江户难得一见,但在时常下雪的山村里并不稀奇。

——啊,来了。

阿近将竹帘又卷高些许,看到以剩布拼凑而成、颜色和图案都混杂不一的棉袄下摆。衣袖是筒袖,手掌藏在其中。

尽管略显老旧,但棉袄看起来十分温暖。由条纹、小碎花图案等各种剩布缝制,右前方边角的黄白两色雏菊图案尤为醒目。

——这下该怎么办?

阿近不知所措。继续将竹帘往上卷,在对方面前露脸,同时也看清楚对方样貌,这样妥当吗?

犹豫之际,阿近一时手滑,竹帘倏然滑落。她急着要再次掀开,眼前已空无一物。

阿近双手覆在胸口。虽然没能拜见尊容,但至少打过招呼,太好了。

“谢谢,可以了。请起轿吧。”

在剩下的路途上,阿近一直怀着这份心思,返回三岛屋。

“怎么一到家就提这个啊。”

阿民刻意转动眼珠。

“怪谈物语会如何?说来听听吧。你先坐下歇歇。”

“婶婶,稍后再告诉您,请先帮我找阿荣过来好吗?”

阿近边换下长袖和服,边催促阿民。

阿荣刚和阿鲬泡澡回来,双颊益发通红。由于大小姐突然召唤,她担心犯了什么错,露出畏怯的眼神。陪同的阿鲬也一脸紧张。

“抱歉,我不是要责骂你,只是想向你请教一件事。”

面对紧挨着彼此的母女,阿近提起那孩童的草鞋和脚绊。

“我想,应该是像这样……将小腿包起来,是乡下的穿着吗?”

阿荣望着母亲。阿鲬点点头,回答:“那应该是雪靴。”

“你们家会制作吗?”

“会,我们从小就学会编雪靴。”

“阿荣也会编自己的雪靴吗?”

阿近语气急切,阿荣仍感到怯缩。

“嗯……会。”

“这样啊。你帮别人编过雪靴吗?”

阿荣默默点头。

“那么,阿鲬姐、阿荣,你们有没有拿剩布缝过棉袄、制成筒袖,长度恰恰到雪靴上方?”

“若是那种款式的棉袄,冬天下雪期间,村里每个人都会穿。”

“原来如此。你晓得哪件棉袄的前方这一带,是用黄白两色的雏菊图案剩布拼凑而成的吗?”

阿近拍着腰带下方,阿荣不禁睁大眼。

“啊,如果是这样……”

“你知道?”

阿荣仿佛在询问母亲能否回答,窥望母亲的双眸。至于阿鲬,似乎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要是你知道,能不能告诉我,谁常穿那件棉袄?”

阿近很感兴趣地倾身向前,阿荣微微缩着肩膀。

“那是我一件旧夏衣的图案。来这里之前,娘替小法缝棉袄,用的就是我那件旧衣服。”

“小法?”

阿鲬一本正经地回答:

“是我们村庄外郊的一尊石佛。位于山路上,村民们经过都会膜拜。”

“你们提到的小法,是一尊佛像?”

“很久以前,村民发现它倒在山路上,约莫有这么大。”

阿鲬举起手,比向坐着的阿荣头顶高度。

“虽然只是一块岩石,但形状颇像地藏王和法师,村长说不得怠慢,于是安置在原处,加以膜拜。”

原来如此,那“小法”指的应该就是“小法师”。

“哦,是这么回事啊。”

阿近欣喜不已。

“阿荣,你常去膜拜小法吧?”

是的,阿荣颔首。

“这次和娘一起来三岛屋前,是不是跟小法打过招呼呢?”

“村里的人时时都会膜拜小法。不管是翻越山头,还是从外地返回村里,都会膜拜。”阿鲬回答。

小法是阿荣村里的守护神。

“你是不是缝了一件棉袄送给小法,并向它祈求——从今年起,阿荣也要到外地工作,希望你们母女都能平安健康?”

“是……这样不对吗?”

阿鲬怯懦地低喃,阿荣也一脸泫然欲泣。糟糕!

“你们没做错事!抱歉,突然问奇怪的问题。”

阿近笑着道歉。

“小法穿着那件暖和的棉袄,非常高兴哟。”

阿近牵起阿荣的小手。

“小法一直都守护着你,所以你要当个乖孩子,好好加油。等新年一到,就和我一起学针线吧。”

让阿鲬母女离开后,只剩阿民、阿胜、阿近三人。阿民仍十分惊讶。

“阿近,刚刚是什么情况?”

就这样说出来,实在可惜。阿近咯咯笑得开心。

“你这孩子真是的。阿胜也一样,光会站在一旁偷笑。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不,老板娘,我一点都不知道。”

换回平常服装的阿胜,坦然地微笑。

“不过,看大小姐这么开心,想必是遇上了好事。对了,老板娘,三河屋的多层餐盒应该送到了,不如打开瞧瞧井筒屋这位大人物给的是什么好礼吧。”

“对,真是好主意。”

阿近率先起身,顺便靠向窗边,打开窗户。

“哇,又下雪了。”

窗外的夜空又是另一番景象,宛如有人从天际撒粉。

小法穿着小雪靴,踩着这样的雪路下山。因为担心第一次出外工作的村里孩子,专程来到江户。或许不光是到三岛屋,只要是村里孩子前往的地方,不管多远,它都会走去。

——这里也下着大雪,您一定很惊讶吧。

阿近朝落下的雪微笑。

若说怪异,此事确实怪异。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如同在大扫除过的心里,降下圣洁的白雪,实在教人欣喜。那温柔的雪,渗进阿近心底。

接下来,还有漫长的冬天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