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真是的,还要继续啊?”
迈入腊月时节,诸事繁忙,而今天正是个因繁忙而莫名雀跃的早晨。
这是阿近头一回离开父母身边迎接新年。老家经营的旅馆与三岛屋的买卖截然不同,加上江户市内商家众多,某些事或许得赶在这个月处理完毕,且过年的种种准备,也可能有不少大路驿站没有的规矩。阿近暗忖,要学习的事似乎堆积如山。当她充满干劲儿地坐在餐桌前吃早饭时,叔叔伊兵卫突然告诉她,黑白之间未时(下午两点)将有两名访客。
“你说‘还要’是什么意思?”
将盘里的菜吃得精光,连颗饭粒都不剩的伊兵卫,原本优哉地喝着热茶,闻言后不禁挑眉,神情颇为意外。
“当然要继续。阿近,我何时提过不再收集怪谈百物语?”
“可是……”阿近略微噘起嘴。
“两个月来,包括你自己的故事在内,你只听取了五则故事。你认为离百物语还差几则?”
“讲到不足百的数目,鬼听见都会笑呢。”
婶婶阿民比鬼早一步笑出声,在一旁帮腔。
“这么简单的算术,连新太也不会算错。还差九十五则,阿近。”
新太是今年春天更换伙计时,新加入的童工,年方十一。虽不太懂事,但阿民与阿岛很用心地调教他。大家都“小新,小新”地吩咐他做事,而他做事也相当认真。不过,读书、写字及打算盘,他总是学不好,所以这种时候才会被拿来举例。
“我以为此事已告一段落。”
诚如伊兵卫所言,阿近在聆听这些不可思议的故事时,也道出自身的故事。听她说故事的是女侍阿岛,地点和访客一样,在黑白之间。
于是,阿近心里暂且画上了一个句号,伊兵卫深知这点。
“你能保持平静的心情,我们当然高兴,只是……”
伊兵卫与阿民互望一眼。
“灯庵老板为此十分卖力张罗,可能是我很认真拜托的缘故。”
灯庵是常进出三岛屋的人力中介商,在神田明神下拥有一家店面。这名光头老叟长得油光满面,活像只蛤蟆,不过他看人的眼光确实有独到之处,且人脉甚广。
“据说灯庵老板店里,已有客人排队上门。毕竟是我们主动提出的要求,至少得招待完这些客人,否则多过意不去。”
我想收集全江户的奇闻怪谈,请帮忙找合适的人选——接下伊兵卫的委托后,灯庵老人便向印报业者及替捕快跑腿的小厮散播消息。经他的奔走,三教九流的人士陆续出现在三岛屋,伙计们不禁看得瞠目结舌。忠心耿耿的掌柜八十助等人更是脸色惨白,以为店里出了什么状况。
“阿近,你就当是难得的经验,再做一阵子吧。”
起初对丈夫的异想天开不甚苟同的阿民,如今则劝道:
“你似乎十分擅长聆听,况且,由你亲自招待客人,打扮起来才有意义呀。”
伊兵卫与阿民有两个儿子,但两人目前都离开三岛屋,到其他商家工作。孤单的阿民,待阿近如同亲生女儿。
“到时有几位客人,就准备几套新衣,真令人期待。”
阿民充满干劲。依这情况,不配合也不行了。
尽管心头之事暂且画下句号,但阿近并未搁下女侍的工作,她不愿当个只是摆着好看的大小姐。她和阿岛忙进忙出,忙了一上午。在三岛屋,店主夫妇总是身先士卒地工作,阿民更要兼顾家务及提袋的缝制作业,除用膳时间外,根本没空闲聊。
“阿近小姐,再不换衣服会来不及。”
未时钟响,阿岛猛然回神,出声提醒阿近。两人刚收拾完午饭餐具,三岛屋连同固定到店里上工的伙计在内共有十人,每天光张罗三餐,就得费好大一番工夫。
阿近急忙返回她那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打开衣柜。此刻,她要从女侍变身成主人的侄女,单拆下围裙和束衣带便相当费事。她更换半襟及和服、系妥腰带,并往结绵[江户时代后期的未婚女性发型。]的发髻处插上红珊瑚簪子。
最近,阿民不时会建议阿近将发髻改为市街里一些富家千金流行的唐人髻。唐人髻不同于中规中矩的桃割[将发髻一分为二,形状像剖开的桃子一样的传统发型。]和结绵,是发髻前方敞开,可清楚看见鹿之子[用来缠在发髻上的一种染布。]的华丽发型。发髻自然地与鹿之子的颜色、花纹、材质形成对比,极为讲究,当然不适合女侍。阿民心知肚明,却故意打哑谜,其实是希望阿近放下女侍的工作,真正当三岛屋的千金小姐。这和阿民打算看黑白之间来几位客人,就定制几件新衣的想法,如出一辙。
三岛屋闯出名号前,叔叔和婶婶肯定吃了不少苦,想必几度穷困过。尽管今非昔比,他们也绝不铺张浪费。所谓的挥霍无度,与伊兵卫和阿民完全沾不上边。
然而,他们却想让阿近奢华一下,盛装打扮一番。这是叔叔和婶婶的体贴,他们衷心期盼阿近能重拾年轻女孩应有的开朗。
——谢谢你们,我很高兴。
阿近深切体会到叔叔和婶婶的心意,内心却直喊无福消受。
——我还不容许自己这么做。
之所以这身装扮,只是不愿对客人失礼。
她匆匆经走廊前往黑白之间,从里头退出的阿岛刚关上纸门。
“啊,大小姐。”
每当阿近换上迎接访客的服装,阿岛便会改变称呼。
“客人到了吧?”
“是的,我已请对方先进黑白之间。”
阿岛微微弯腰,悄声道。
“今天的访客不太寻常。”
阿近不清楚阿岛的实际年龄,猜测约莫长自己二十岁。阿岛身材高大而丰腴,有一张过于刚硬的脸蛋,所以她本人曾笑称年轻时就特别显老。
“不太寻常,指的是……”
阿近问是不是外表有何特别之处,但阿岛摇摇头。
“乍看是很普通的伙计。依年纪推断,大概是哪家店的掌柜。”
听说还带着一名童工。
“应该是随从吧。”
“若是随从,不会一起进屋,通常会在外头等,或稍后再来。我们店里的小新,不就是如此?”
阿岛的话没错。这么一提,伊兵卫也说过今天有两名访客。
“现下里头坐着掌柜先生和童工,是吗?”
“嗯,看情况总觉得……”
阿岛说,那名掌柜似乎很顾忌身旁的童工。
“掌柜不时斜眼偷瞄童工,而童工则一副愣头愣脑的模样。”
那孩子像是不懂任何礼仪,阿岛十分诧异,也很感兴趣。
“或许是特意安排的,可能与他们要讲的故事有关。”阿近推测道,“总之,见过后才会明白。”
阿岛应声“是”,便让路退下。
“大小姐,您今天打扮得真美。不过,若讲故事的是那童工,您可就白费一番工夫了。”
说得好。阿近忍不住扑哧一笑,轻戳阿岛肩膀,阿岛也暗暗窃笑。
阿近走进两张榻榻米大的等候室,端正跪坐在纸门前。
“打扰了。”
听闻访客中有名孩童,阿近话声不自觉放柔。由于平时都是代主人伊兵卫出面,所以她常提醒自己尽可能表现得沉稳坚定。
“请进。”一个沙哑的男声应道。
阿近推开纸门。黑白之间坐北朝南,雪见障子[底下采用玻璃设计,打开后可赏雪的和室拉门。]外是座庭院。腊月的午后阳光,轻柔地洒落在紧闭的拉门上。
两名访客背对着壁龛,与阿近一样,规矩地并拢双膝跪坐。两人身边各摆着一个有田烧小火盆,里头炭火烧得赤红。
如阿岛所言,两人像是某家店的资深掌柜和童工。阿近一时想不出其他可能的组合,若真是祖孙,未免太无趣。
“我是三岛屋伊兵卫的侄女阿近,代店主向您致意。”
阿近双手扶地,深深一鞠躬。
那看似资深掌柜的男子,名叫房五郎。他催促男孩向阿近问候,接着道:
“这是我们店里的童工染松。”
染松在他的催促下,依旧搞不清楚状况。
“喂,还不快向人问候。”
经房五郎轻声呵斥,染松才低头行礼。
他的举止间并未流露任何不满,应该真如阿岛鉴定,还不懂礼仪。合身的条纹和服,配上孩童的发髻,由于外出,所以拆下围裙,反而更像乡下土包子。就算双颊沾着泥巴,也不会显得奇怪。
阿近微微一笑,男孩倏地睁大眼,仿佛头一次有人对他笑。
虽然只是个童工,但染松这名字十分文雅。
具有相当规模的店铺,老板都会沿袭同样的名字,三岛屋亦不例外。目前出外学习经商的长男伊一郎,日后继承家业时,也会改名为第二代伊兵卫。
另外,有些店家因为迷信,往往替伙计取特定的名字,染松或许就是这种情形。
正好可拿此事开启话端,阿近暗忖之际……
“大小姐。”
房五郎面向阿近。不同于沙哑的嗓音,他的双眼意外炯炯有神,很适合短外罩的打扮。
“我是听灯庵老板提到这里的做法,才得知有关百物语的事。”
“谢谢您。”
“所以,我晓得负责聆听的是大小姐。以三岛屋现下的名气,像这种古怪的嗜好,大老板应该没空一一奉陪。生意如此兴隆,真是可喜可贺。”
他话中带刺。
“不过,恕不能透露敝商号及店主的名字,不要紧吧?”
“是,您方便就好。”
阿近再次低头鞠躬。
“只是,这样或许会不好叙述故事,您不妨以假名替代。”
三岛屋想从黑白之间访客那里听到的,不是故事人物的真实身份,而是故事的内容。由于是说过多次的开场白,阿近自然流畅地补充,毫无挖苦之意。
不料,房五郎却像被惹恼,语气十分不悦。
“有灯庵老板担保,我信得过,但……”
大小姐——房五郎突然脸色一沉。
“您当真会替我们想办法吧?”
这下换阿近一愣。
“咦?”
“不管什么事,您都会帮忙解决吧?我是这么听说才上门的。”
“解决”是指?
“您要我解决什么事呢?”
房五郎不禁焦虑起来。“您不能这样转移话题,我在金井屋也是很忙的。”
话一出口,他旋即噤声。
阿近嫣然一笑。“故事里的店家叫金井屋吗?我明白了。”
房五郎板起面孔。染松依旧圆睁着双眼,轮流望着两人,一脸天真无邪。
“您在金井屋的身份是?”
“我是掌柜。”
负责掌管红漆算盘——房五郎皱着眉头道。只有讲到这里,他才微微挺起胸膛。
房五郎当然很清楚何谓“红漆算盘”,阿近听来却相当陌生。她猜想,这大概是形容很气派的算盘,也表示他是掌管现金出纳的大掌柜。
提袋店或杂货店并无此一说法,阿近老家经营的旅馆也一样,所以金井屋应是经营别种生意。
担任黑白之间聆听者的阿近,之后得向伊兵卫转述故事。她打算待会儿再请教叔叔。
房五郎仪态不凡,或许与金井屋从事的买卖有关。身为三岛屋的栋梁,掌柜八十助也很干练可靠,却没这样的威严气度。
“总之,我是为店里着想,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苦苦等候拜访三岛屋的机会。请务必接受我的恳求。”
房五郎的话令阿近越发疑惑,灯庵老板究竟是如何推销怪谈百物语的?
“金井屋这位先生,”阿近重新坐正,“看来,其中有点误会。”
“什么?”
“我们确实在收集奇异的故事,但只限于聆听,就是听您述说而已,不会帮忙解决困难,或解开谜团。若灯庵老板提过类似的话,便是误会一场。”
脸色已十分难看的房五郎,明显浮现怒意。“这跟先前讲的完全不一样!”
“所以,我才说其中可能有点误会。”
阿近恭敬地柔言以对。然而,气得火冒三丈的房五郎越发挑眉瞪眼。
“根本是欺诈嘛。”
房五郎如此抱怨时,染松突然低下头,扑哧一笑。
那模样天真无邪,就只是个孩童觉得有趣,不由得笑出声罢了。要不是惊诧在前,阿近恐怕也会忍俊不禁。
“臭……臭小子。”
然而,房五郎却涨红了脸。
“笑什么笑,你这个大笨蛋!说起来,还不都是你的错!”
他粗暴地揪住染松的衣领,作势欲打,差点撞翻烤火盆。
阿近急忙劝阻。事出突然,她一时忘了顾忌,挡在房五郎与染松中间,以背部护着染松。
“请住手,掌柜先生。”
以当时的世道,年长者打骂年轻伙计并不罕见,算是一种管教的风潮,不过三岛屋严禁此一行径。伊兵卫和阿民都很厌恶体罚,他们一致认为,若非得借由这种方式才能管教伙计,那是老板本身不得其法。
“在其他地方我管不着,但您在三岛屋内动粗,我很困扰!”
尽管阿近出面制止,房五郎仍气得浑身发抖,一股怒意无从宣泄。他高举着原要挥向染松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摆。
“啊,真是的!”
思绪游移间,只见他使劲拍向自己的额头,发出令人讶异的清脆声响。
“怎会陷入这样的窘境……”
承受着几欲压垮胸口的痛苦,他哑声低喃。
一回神,阿近发现身后的染松紧抓她的腰带,悄声道:
“掌柜先生,请原谅。我不是故意那么做的。”
阿近缓缓回头,望向男孩。
染松睁着一双大眼,嘴巴微张,可清楚瞧见开阔的门牙缝。比起年纪相仿的新太,染松的牙齿不仅长得小,颜色也不太健康,仿佛看得出这乡下小孩来到金井屋前的贫困生活。
“你刚才讲什么?”
阿近一问,染松连忙垂下目光。与其说是害怕,更像是难为情,他松开紧抓阿近腰带的手,缩起身子。
“难不成今天故事的主角是这小弟?”
阿近转向房五郎。这名仪态不凡的掌柜,脸色由红转青,似乎很羞愧。
“抱歉,让您见笑了。”
阿近一颗心仍跳得又急又快,但最近她已稍微学会如何不让情绪显露脸上。
“您不必道歉。而且,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及您在这里提到的事,我们绝不会外传,请放心。”
阿近重新摆好烤火盆,面向两人。见染松依然缩着身子,她略略坐近染松。
“要不要喝杯茶?我让女侍泡个茶吧。”
额冒冷汗的房五郎理顺衣襟,不发一语地点点头。
“还有茶点噢。”
阿近嫣然一笑,双手一拍,唤来阿岛。在黑白之间,很难掌握上茶点的时机。无论采取何种方式,都会打断客人的话,也容易扰乱气氛。阿近深知这一点,阿岛心里亦十分明白。
不久,端着茶点走进黑白之间的阿岛,像在演戏般,仪态端庄地展开服侍。从她悄悄向阿近使眼色的模样来看,她似乎对这组罕见的访客相当感兴趣,同时也有些不安,一直躲在廊上竖耳偷听。
——这老头真难伺候。
明明是大人,却如此暴躁易怒,甚至想对孩童动粗,阿岛看房五郎很不顺眼。阿近连忙以目光安抚。
阿近身旁的烤火盆,比客人用的足足大一圈。摆上炉座、架上铁壶后,阿岛又举止端庄地退下。她行一礼,关上纸门前,定睛凝视染松,正巧与入神紧盯优雅中年女侍的男孩四目交接。两人眨眨眼,赶紧低下头,模样滑稽有趣,犹如两个淘气鬼。
“来,尝尝。”阿近招呼染松用茶点,“在这里您也是客人,别客气。”
小漆盘上放着豆沙小包,是三岛屋常买的附近糕饼店名产。
“虽然已过栗子的产季,但这家店仍会做栗子豆沙包。吃吃看,里头藏着一颗大栗子噢。”
染松忍不住要吞口水,一副很想伸手拿取的模样,却不忘偷瞄房五郎的表情。只见那掌柜频频以怀纸擦拭苍白的脸。
阿近已察觉,房五郎平时应该没这么易怒。今日会有如此荒腔走板的举措,想必是遇上十分棘手的事。
而一切的源头,似乎是眼前这名面对栗子豆沙包,忸怩不知所措的乡下童工。会不会正因房五郎是资深的大掌柜,才满肚子怒火,焦急难耐,终致大发雷霆?
“灯庵老板……”
房五郎仿佛见到仇人,直瞪着茶碗半晌,抬起脸嘘口气后,出声道。
“或许真的没说这里能帮解开谜团,是我误解。他言下之意,大概是来这里聊过,搞不好能获得一些线索。”
尽管仍执拗地语带辩解,他已恢复冷静。
“对了,贵宝号与堀江町的越后屋颇有交情吧?”
堀江町的越后屋是家草鞋批发商。三岛屋与越后屋合作,推出匠心独具的草鞋鞋带,一直广受好评。
阿近颔首。
“越后屋不是有个久病未愈的小姐?好像是他们老板娘的堂妹或小姨子,算是亲戚。”
“是的,我知道。”
那女子名叫阿贵,是怪谈百物语的第二位客人。由于说出自身的故事,而被囚禁在更不可思议的事态中,直到第五个故事才脱困。第五个故事相当于第二个故事的续集,阿近在第五个故事中,与阿贵一起带着躯体前往堪称故事核心的场所。
虽然有点奇怪,不过只能这么形容,毕竟不是靠双脚行至该处。阿近一度跳脱人世,奔赴介于阴阳之间的奇异场所,最后和阿贵一同返回。
“最近,那位小姐忽然痊愈,重拾往日的美丽。”
“是的。”
“听说全是三岛屋的功劳,所以……”
所以才产生误会,房五郎的想法约莫如此。
阿近颇为惊讶,没想到越后屋阿贵的事,会演变成这样的传闻。
“那么多人知道越后屋的事吗?”
怒火平息,一脸沮丧的房五郎,顿时精神一振。
“不,并未广为流传。当然,越后屋也不是逢人便讲,反倒相当低调。不过,我们做生意的,就是得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因此,说这是传闻,可能不太贴切。
“该怎么说呢?”房五郎自问自答。听起来,像是特意派奸细四处打探不为人知的秘密。金井屋究竟做的是哪种买卖?
“总之,有这么一段缘由,我才会一头热,请见谅。”
猛然回神,阿近发现染松塞了满嘴的栗子豆沙包,又露出愣头愣脑的模样。
“好吃吧?”
阿近一问,染松鼓着腮帮子点点头,急忙捂着嘴,神情十分可爱。
“我明白了。”
阿近微笑回应,表情认真。
“不过,贵宝号似乎遇上伤脑筋的状况,是这小弟在店里惹出什么麻烦了吗?”
阿近原想说“做什么坏事”,却临时改变用词。刚刚染松那句“我不是故意的”,似乎并不单纯。
“没错,惹出了麻烦,而且是天大的麻烦。”
恢复镇定的房五郎,再度摆出大掌柜的架势,目光严峻地望着染松。
“不过,不晓得您会不会信。”
面对房五郎的刺探,阿近紧抿双唇,回以严肃的神情。
“这事怪异得很。”
房五郎又试探性地强调一遍。双方沉默片刻,染松率先开口:
“我……”
“你闭嘴。”
尽管劈头遭到呵斥,但染松并未怕得缩起身子,而是望着阿近,露出求助的眼神。
阿近微微颔首。“你的故事,等一下我会好好聆听。”
“这家伙只会说假话。”
房五郎似乎对染松充满憎恨。发过火后,反倒卸除他原本的顾忌。
“小鬼头净会鬼扯,或胡诌一些对自己有利的事。”
“可是,您不仍带他来了吗?”
房五郎并未退缩。“他是最佳见证人,否则我的故事太过离奇,您恐怕难以相信。没错,若没目睹,您绝不会相信。”
话虽如此,染松怎么看都像普通小孩。
“目睹什么?”
房五郎严肃答道:
“水会逃跑。”
阿近已听惯各种离奇的现象,房五郎越是讲得神秘兮兮,她越不当回事。
“逃去哪儿?”阿近漫不经心地应道。
房五郎神情无比认真,话声又隐含怒气。“从井里、水缸、花盆等家中各角落逃跑。”
只要染松待在屋内,他补上一句。
“这家伙一靠近,水就逃得一滴不剩。”
房五郎说得咬牙切齿,阿近却不疾不徐地发出头一个感想。
“那可真不方便。”
染松猛然低下头,阿近知道他正强忍着笑。
房五郎再度露出恶鬼般的表情。
“一点都不好笑!您不妨让这家伙待一晚试试,到时三岛屋就会明白有多困扰。”
这种时候,对方态度越认真,越显得好笑,此乃人之常情。阿近忍俊不禁,便笑着问染松:
“那些变戏法般的恶作剧,是你的杰作吗?”
见染松使劲摇头,房五郎训斥“还不乖乖回答”。
“不,没关系。您这样骂他,他反而不肯说。”
阿近化解掌柜的怒意后,略略凑向染松。
“你没恶作剧吧?”
染松点头。
“当中是不是有机关?真的不是变戏法吗?你知道变戏法吧?看过野台表演吗?”
染松也靠向阿近:“我看过水艺表演。”
“这样啊,在哪儿看的?”
“大川桥边,有许多表演小屋的地方。”
“那应该是两国广小路。你还不熟悉江户的市街吧?”
“他来江户半个月了。”房五郎独自生闷气,“多么漫长的半个月!”
就让他气个过瘾吧。
“是谁带你去的?”
“富半先生,他想瞧瞧表演中的水会不会逃跑。”
阿近双眼圆瞪:“结果呢?”
“逃了。”染松有点得意,“富半先生也吓一跳,说我果然是名副其实的旱先生。”
富半大概是人名,但“旱先生”应该另有所指。
“旱先生是什么?”
“神明。”染松答得干脆,“她紧跟着我。”
阿近大为震惊,莫非这孩子有神灵附体?
“是哪里的神明呢?”
阿近转问房五郎,掌柜撇嘴回道:
“听说是他们村里的山神。”
房五郎一口咬定是诅咒神。“那是会引起干旱的恶神,才遭严密封印。这小子偏偏放她出来,还被附身,简直要命。户边大人也真是的,竟然把这要命的累赘硬塞给金井屋。”又出现一个新人名。
水在生活中不可或缺,好不容易辛苦从井底汲出,却马上消失无踪,不论是煮饭、洗手还是喝水,都极为不便。若连井水都干涸,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果真如此,房五郎工作的金井屋,近半个月肯定苦不堪言。不难理解他为何会这么生气,关于此一诅咒神附身的离奇故事,得仔细听他娓娓道来。
“染松小弟,不,小染。”
“是。”染松安分地点头,齿缝过开的门牙上沾着栗子残渣。
“我和掌柜先生有些事情要谈,你能不能在厨房稍等一下?顺着廊道左转,走到尽头,应该会看到刚刚那名女侍,请告诉她‘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
“能说是姐姐吩咐的吗?”
阿近应声“嗯”,却被房五郎一句“不会叫大小姐嘛”盖过。
染松没听见阿近的回答,又问:“跟刚刚的阿姨讲就行了吧?”
“她的名字是阿岛。喊她阿姨,小心会发生恐怖的事。”
染松天真一笑,轻快站起。
“我们店里的小新和你差不多年纪,要是他请你帮忙,要好好相处噢。”
“嗯,我明白。”
染松手刚搭上纸门,忽然转身道:“姐姐……大小姐。”
“怎么?”
“那个铁壶。”他指着阿近身边的烤火盆上方,“您最好离远一点。”
为避免水煮过头,阿岛已先往烤火盆的木炭上撒了一层灰,壶口仍微微冒出水汽。
“水会逃跑,危险。”
话语略显笨拙,却十分真诚。
“还有,插花的地方也一样。”
他指向插在壁龛花盆里的小菊。
“那里现下一定没水了。”
容器小,干得特别快。
面对这乡下小孩认真的眼神,阿近点点头。待染松离开,她旋即提起烤火盆上的铁壶,蓦地一惊。
好轻,壶底仅残留些许的水。因为是泡茶用的,阿岛应该会装满。就算煮沸,也没经过多久,不至于只剩这么点水量。
阿近急忙走向壁龛前的濑户烧花盆,发现里头的水岂止少,根本空空如也,插有小菊的剑山[插花用品。在一块高密度的合金基座上,按一定的间距并有规则地排列固定尖朝上的铜钉,便于在上插花造型。]裸露在外。
“喏,和我说的一样吧?”
房五郎有点幸灾乐祸,嘴角泛着冷笑。
“等着瞧,厨房很快会遭殃。”
阿近摩挲干涸的花盆底部,看着房五郎半晌,而后目光移回花盆,又移向房五郎。
“不是我做的,是那个小鬼。”
此时要是面露怯色,就太不成熟了。
“真教人惊讶。”阿近嘘口气,“吓我一跳。”
“不枉我带他走这么一趟。”
“那盆小菊是我午饭后才插的花。”
“我说过,是染松干的好事。”
“难道是这小菊太会吸水?”
“不可能吧!”
阿近心知肚明,只是见房五郎不怀好意地冷笑,故意含混以对。
阿近将花放回原位,才开口:
“那孩子是打哪儿来的?不,说村名就行。”
“上州北的山里。”
据说,那片土地放眼望去全是山。
“虽然没什么田地,却是松树、杉树的产地。杉树用来盖房子,松树用来当庭园树木,都有其价值。因为形状长得好。”
当地的村长姓金桥。
“那是打从神君家康公[德川家康的尊称。]进关东就有的名门望族,同时也是金井屋的开山鼻祖。”
由于手中土地的产物是树木,金桥家从以前便与木材批发业关系密切。后来有个分家看准明历大火[明历三年(1657年)连烧三天的大火,当时的江户泰半付之一炬。]之际前往江户,做起现在的买卖,也算得上历史悠久。
“不过,金井屋并非木材商。”
“没错,金桥家也是假名,我不会去探究。”
房五郎干咳一声。
“染松是金桥家一名伙计的孩子。”
他在七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幺。
“他父亲是看管马厩的下人,母亲是女侍。父母都比马聪明不到哪里去。”
这种讲法真不客气。
虽说是山村的村长,但拥有自家的马厩,表示金桥家财力不凡。
“他们家的孩子全在金桥家工作。”
“有人当樵夫、制炭工,也有人当佃农,当然,都算是金桥家的长工。”
也就是靠金桥家吃饭,房五郎补上一句。
“可是,为什么只有小染到江户来?”
“那是奉户边大人的指示。”
户边大人,指的是山奉行底下的一名与力[江户时代,在诸奉行、大番头、书院番头等官员底下担任辅佐工作的职务。]。山奉行指的是管辖山林的行政机关,对于生产树木的土地拥有极大的权限,自然握有村长的生杀大权。
阿近不熟悉山村生活,但她自小在驿站长大,对于一些没去过的地方,多少曾有耳闻。川崎是东海道数一数二的大驿站,全国有许多人会路过那里。他们投宿“丸千”,在旅馆里畅谈见闻,光在一旁聆听,便对那些恐怕一辈子无缘造访的异乡惯习、风俗、产物,都略有所悉。
“带小染到江户的富半先生是……”
“他是金桥家的家丁,人称山老大。负责管束那些山林里的工人。”
“那职务很重要吧。”
为了染松一人,富半丢下工作,专程前来江户。山奉行的与力亲自下达指示,还有重要的家丁随行,仿佛小染比金桥家的子弟受礼遇。
“这小子所到之处都会造成缺水的灾难,小心伺候也是理所当然。
“您这样的江户商家大小姐大概无法想象。”房五郎愤愤不平道。
“在多山的土地引发干涸,是很可怕的灾厄。万一井水干涸,可不是叫卖凉水的小贩来就能解决的事。”
江户的井皆尽枯竭,无法汲水,麻烦就大了。实际上,金井屋便是伤透脑筋,房五郎才会排队到三岛屋寻求解决之道。
算了,现下反驳也没意义。阿近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反问:
“干涸得那么严重吗?”
“当然。”
房五郎夸张地瞪大眼睛,但他应该未目睹,约莫是从富半那里听闻的。
“宅邸的井水干涸,用水一滴不剩,甚至只要染松上山捡柴,他所到之处,地下的涌泉都会枯竭。”
附身染松的“旱先生”是地方神明,在所属土地上力量尤为强大。阿近暗想,她在江户大概施展不出同样的力量。
此外,就水来说,江户与其他地方有一点不太一样。
“江户都是自来水井,旱先生再厉害,也不可能让水完全干涸。”
没错。江户这块土地因水利不便,将军老早就设立自来水设备。阿近居住的神田三岛町,也是利用井承接援引神田上水[神田上水是江户时代设立于江户的上水道,为日本都市自来水的发端,与玉川上水合称“二大上水”。]的自来水。
尽管江户市如此先进,近十年掘地下水井的住户仍增加不少。不过,井必须掘得够深,又耗费人力和金钱。且掘井有地下水可用,固然不错,但有时会掺杂海水,不适合饮用。
用自来水泡产汤[刚出生的婴儿泡澡用的水。],是江户人引以为傲的事,但这同样也是他们爱逞强、打肿脸充胖子的一面。原本就不是江户人的阿近常这么认为。
房五郎皱在一起的眉间,顿时舒展。
——噢,没想到这位千金小姐蛮清楚的。
“没错,所以户边大人也裁示染松应该送往江户。”
于是金井屋被选上,负责照料染松。
“当真是抽中下下签。”
房五郎不再生气,态度转为消沉,模样有点可怜。
“一开始听闻此事时,我们都半信半疑。乡下人特别迷信,我们猜想,那可能只是某个原因造成井水连续干涸,他们却认为是这小鬼干的好事。”
意外的是,连金井屋也发生水往外逃的现象。
“水缸、铁壶、花盆里的水,或许真的会逃跑——应该说是干涸吧,不过,自来水和涌泉,与其说干涸,不如称为改道。只要小染一靠近,水就会改变流向,是吗?”阿近说。
山里的涌泉也一样,若要让其干涸,可是比让神田上水干涸还困难。
“我也不懂其中的道理。”
房五郎并非在抗辩,似乎真的觉得这种事不重要。
“总之,户边大人知道江户有自来水,真是一场灾难,金井屋不得不负责收容瘟神。
“请一定要帮忙想想办法。”他又激动地央求。
“我不认为我们帮得上忙,不过,暂时将小染留在三岛屋,您看如何?”
听闻阿近的提议,房五郎一脸惊诧。
“什么?大小姐,您想收留这瘟神?
“这不是您能决定的事吧?”房五郎狐疑地补上这么一句。
“身为店主伊兵卫的代理人,我做的决定,您大可当成伊兵卫的意思。”
阿近脑中突然有个想法,并非她已看出什么,只是……
“我想确认一下,三岛屋的自来水井会不会发生水往外逃的现象。”
从房五郎对染松的态度,及他刚刚激动的言行,阿近已察觉,小染在金井屋必定受到了很不人道的对待。若只为不让他靠近水,而将他关在房里倒还好,不过,像刚才那般遭厉声责骂、殴打,恐怕是家常便饭。
染松见房五郎不成熟地随意动怒,竟忍不住笑出声,足见他是个坚强的孩子,但即将挨打时,仍会害怕。阿近心想,那不仅是遭恫吓的缘故,而是真的挨过揍。既然这样,听完故事便不予理会,她也会良心不安。
“对我们金井屋没任何影响。”
童工没多大用处。
“这半个月,我们既没教他工作,也没教他规矩。他完全不懂礼仪,犹如山里的野猴子。”
“那么,我就当是饲养一只误闯乡间的小猴子吧。”
阿近嫣然一笑,轻松答道。
送房五郎离去后,阿近回屋内一看,发现染松坐在后门口。他蹲在地上,双手托腮,一副闲得发慌的神情。
“小染,来一下。”
经她叫唤,染松站起身,一旁立着扫帚和畚箕。仔细一瞧,后门外头已打扫干净。
“你帮忙打扫的吗?谢谢。”
新太突然从染松身后露脸。
“啊,你们两个都在。”
阿近正要说“你们变成好朋友啦”,新太便一把推开染松,直冲过来,扑向站在土间[日式房屋入门处没铺木板地的黄土地面。]入门台阶的阿近,仿佛要抱住她的裙罗。
“大……大……大小姐!”
阿近蹲下身挡住新太。三岛屋这名童工脸色发白,一对眼珠慌张地转个不停。
“这……这家伙太不像话。”
新太反手指着染松。
“有只麻雀停在晒衣场的柱子上,他居然拿石头击落。”
染松臭着脸,转身背对他们。厨房外是后院,充当晒衣场用,常有麻雀飞来。因为阿近和阿岛都会喂它们菜叶吃。
“那麻雀随石头掉下,抖几下就一命呜呼了。”
新太泫然欲泣。他一直很期待成群麻雀来访,还常说一等到春天,不知看不看得到幼鸟。
“这样啊,真可怜。但快别哭了,你是男孩子吧?”
阿近扶起新太,要他进店里帮忙。接着,她穿上草鞋,走向染松。不过在那之前,她先转到厨房,掀起水缸盖查看。
厨房里有三个水缸。右边是饮水用,中间是煮饭用,左边是清洗食材用。阿近依序掀开盖子,每掀一次便叹口气。
三个水缸几乎滴水不剩。
饮水和煮饭用的水缸底端,放有澄澈水质的小沙砾。早上装满水,午餐后补满水,事先将用掉的水量补足,是这个家的规矩,所以现下应该仍有八分满的水量。
然而,两个水缸都已见底。至于第三个水缸,阿近卷起衣袖伸手进去时,直接能碰触到湿滑的缸底,连手腕都没沾湿。
阿近合上盖子,转过头,发现染松注视着她。染松急忙背过身,刻意避开阿近的目光。
“旱先生口渴了吗?
“所以才会喝这么多水。”阿近自言自语。
“水井那边情况如何?小染,跟我去瞧瞧。要是还有水,就一起汲水吧。”
阿近快步跨过后门的门槛,染松依旧坐着不动。
“怎么?来帮忙啊。”
“大小姐,你就这身打扮去汲水吗?”
原来如此,阿近脸上留着待客时的妆。
“衣服湿了晒干就行,反正不会弄脏。”
阿近将衣袖塞进腰带两端笑道。染松噘起嘴,低头望着地面,以发牢骚的口吻问:
“掌柜先生呢?”
“回去了。从今天起,你就是三岛屋的伙计。”
染松难掩诧异:“他把我留在这里?”
“嗯。”
“为什么?”
阿近反问:“你想回金井屋吗?”
染松的嘴噘得更高。这次并非不满,而是惊讶。
“怎会这样问?”
“也对,现下问也来不及了。掌柜先生说无法再收留你。”
阿近仔细观察染松的神情。只见他频频眨眼,撇着嘴。
“要是不待在那家店,富半先生会骂我。”
“骂你自作主张吗?”
阿近似乎没猜中,染松悄声道。
“他告诉我,绝不能回村里。”
应该是说故乡方言的缘故,染松的话带有浓浓口音。
“我们不会把你送回故乡,这样就不算违背富半先生的吩咐。只是让你换家店待而已。”
“你很会打扫呢,”阿近称赞道,“扫得很用心,跟谁学过吗?”
跟姐姐学的,染松答。他仍低着头,像在闹别扭,鼻子直呼气。
“真是个好姐姐。来吧,先收拾扫帚和畚箕。那只麻雀在哪里?”
“刚才被那个叫新太的带走了。
“他说要替麻雀造坟。
“麻雀会破坏稻米。它们眼睛很尖,只要有一只发现吃的,马上会成群围聚。所以一瞧见麻雀便得打下,否则后续会非常麻烦。”
他头头是道地辩解,证明自己没干坏事。
阿近莞尔一笑,点点头。“在你故乡都是这么做吧?”
阿近告诉他,江户人不会这么仇视麻雀,甚至相当疼爱它们。
“所以,下次看到麻雀时,不能随意击落。还有,刚才你那些话,要讲给小新听,并和他道歉。”
染松低着头,沉默不语。
“这叫入乡随俗,懂吗?”
阿近以严峻的口吻强调,染松声如蚊呐地应声“是”。
阿近拎着汲水用的桶子,带着染松朝水井走去。这是和隔壁的针线批发商住吉屋共享的水井。
自来水是由上水道流经地下的石导管和木导管,再从分歧的竹筒转接管分配至每一口水井。阿近往盖着防尘盖、形状像大水桶的水井里窥望,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若连这里都干涸,不仅是我们家,还会给邻居添麻烦。
所幸井里仍有不少水量,且不时有新水从转接管潺潺流出。
阿近放心地嘘口气。
“大家满嘴水井、水井的。”染松又面露不快,“这才不算水井,根本只是一般的储水桶。”
对往昔只见过深井的染松而言,江户的水井确实很不起眼。
“说得也对。不过,水带给人的恩泽,不论到哪里都一样。”
阿近边告诉他自来水的结构,边与他合力汲水。在腊月的寒风吹拂下,两人不断往返于井边和厨房,装满三个水缸后,阿近的手都冻僵了。
染松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冷,仅有鼻头微微泛红。
——这孩子力大无比。
完全没因汲水叫苦。
在厨房歇口气,阿近问道:
“目前暂时没事,不过你一靠近,井里的水就会逃走,是吗?”
阿近没别的意思,但染松以为阿近在责备他。
“我不是故意的。”
“嗯,我知道。”
这是为什么呢?阿近侧头感到纳闷。
“附在你身上的旱先生是神明吧?既然这样,她应该会倾听人们的愿望。要是你诚心祈求,她会不会让水不再干涸?”
看样子,之前在染松的村子及金井屋里,都没人说过这种话,染松相当吃惊。
“祈求?”
“就是膜拜恳求啊,毕竟对方是神明。”
试试看吧——阿近将染松带往黑白之间。
“来,请坐。这次要面向壁龛坐好。”
壁龛里除花盆外,还挂着一幅竹林七贤的水墨画。
“对这个膜拜吗?”
染松望着画,觉得很不可思议。
“那是我叔叔依样画葫芦所绘的图。虽然是竹林七贤,但要说多灵验,实在教人怀疑。”
伊兵卫是个没什么闲情雅致的人,沉迷围棋前,他也曾在朋友的邀约下投入某些嗜好,最后都没能持续,水墨画便是其中之一。所以,这幅画说珍贵,确实很珍贵,但也仅止于此。
“因为旱先生在你体内,得对着这里。”阿近手掌抵在胸口,“要向你的真心祈愿。”
阿近也是依样画葫芦,但似乎比伊兵卫的水墨画容易让染松接受,只见染松合上眼,双手合十。
过一会儿,他猛然睁开眼,阿近问:“愿望传达了吗?旱先生怎么回复?”
此时,染松噘起嘴。
“一直摆出这种脸,日后真的会变成这种脸噢。”
与其说不满,不如说染松不懂控制表情。只见他表情不变,唯独将噘起的嘴巴往内收。
“你这孩子真有趣。”
染松仔细端详着发笑的阿近,以拳头在鼻子底下摩挲。
“大小姐,你好怪。”
“嗯,也许我真的有点怪。”
毕竟我背负着在黑白之间听闻的故事,及自己说过的故事。
“你相信我的话吗?”
“相信。”
阿近望向那盆干涸的小菊,重重颔首。
“旱先生什么也没说。
“不过,我拜托她了。
“连我都知道,要是没有水,大家会很伤脑筋。但在村子里,我从没真正向旱先生拜托过。旱先生明明很生气,大家却都没发现,一直没好好对待旱先生,才会被惩罚。”
染松讲出令人意外的话。
“生气?”
“嗯,她被封闭好久,都没人理会。”
房五郎提过,因为她会带来干旱,才遭严密封印。
“她以前曾被当成可怕的神明,受人们崇拜祭祀是吗?”
“她原本有座小庙。但现下不仅鸟居[类似牌坊的日本神社附属建筑。]腐朽斜倾,也没人献上供品,任凭荒废。”
染松娓娓道出缘由。
位于上州北的这个村庄,名叫小野木。
原本这并非单纯是村庄的名字,而是当地的山林及林地的总称,旧名写作“庚之木”[庚之木与小野木的日文音很相近。],意为用来烧火炼铁的树木。既是这样,不管何种树木都无所谓,简言之,就是只能砍下当柴烧的杂树林山。
染松流畅地解释,还以手指在空中写汉字,令阿近大为吃惊。
“你跟谁学的?”
“旱先生。”染松回答,“我没学过写字,也不曾去寺院听讲,原本什么都不懂。这些全是跟旱先生学的。”
阿近不由得断定,那荒废的“旱先生”小庙里一定有神官。
“那神官是怎样的人?”
染松一愣:“神官是什么?”
“就是神主,负责神明的祭祀工作。”
“旱先生那里根本没人。”染松焦急地说。
阿近见状,明白是自己猜错,心中暗暗诧异。
“你懂这么多,是直接向旱先生学来的?”
“算是吧。”染松明确地点头。
“难道你能像和我说话这样,直接与旱先生沟通?”
阿近原以为,染松被神明附身,成为神的灵体,感觉比较单方面,没有互动。所以,刚刚她才要染松对着自己的胸口膜拜。
“……可以啊。”
染松悄声应道,嘴角下垂。
“这样不行吗?很奇怪吗?旱先生总是和我在一起,现在也是。它正在听你说话呢。”
“明白了,我不会再打断你。我跟你赔不是,也向旱先生道歉。”
“大小姐,你不会懂的。”
染松执拗地注视着膝盖,嘴里念念有词,故意讲给阿近听。
“富半先生果然没说错。小野木的事,只有小野木的人才懂。告诉外人,不是惹来讪笑,就是挨骂。”
“但,掌柜先生不就相信吗?还是,金井屋的人不算外人?”
阿近的话造成反效果,染松越发生气。
没办法,只好换个方式。
“你的本名是什么?”
染松板着张脸应句“平太”。
“这样啊,金井屋习惯叫童工染松吧?我们店里不会这么麻烦。”
阿近重新坐正,低头行一礼。“那么,平太,请继续吧。”
平太抬眼望着阿近,阿近温柔一笑。
“你是什么时候遇见旱先生的?”
看来是阿近的笑容赢了。平太虽然不大情愿,最后还是让步。
“当时天气很热,呃……是夏至的时候。”
“我爹在村长家照顾的马,遭颓马[一种会杀害马匹的魔性怪风,为本州和四国各地流传的怪异现象。]攻击。”
在小野木,每到盛夏时节,就会有马匹死于颓马。
“它背着木材行走,突然放声嘶鸣,抬起前脚不断转圈,把背上的木材全抖下后,向前狂奔。要是放着不管,跑上四公里远,便会活活喘死。”
阿近深切觉得,好在自己是在旅馆长大。虽然不晓得颓马为何,但类似的故事,她曾从“丸千”的旅客口中听闻。
“那是会危害马匹的妖怪吧?我听人提过‘马魔’[尾张国和美浓国流传的妖怪,经常以女性模样出现,身穿红衣,头戴金色头饰,乘着小马,会从空中袭击马匹。]。”
平太的脸庞一亮:“你知道?”
“嗯,但没亲眼见过。”
那是马夫最怕的妖怪。要是遭受袭击,马夫得立刻砍下马耳朵,让它流血恢复原本的意识。
“在小野木也一样,因为马被砍掉耳朵是最痛的。”
没想到这件事也传到江户,平太感叹道,心情顿时转好。阿近不禁一笑。
“在江户听不到这件事,我也是在老家的旅馆里听客人说的。”
“大小姐不是这户人家的孩子吗?”
“不是。我原本是川崎驿站的人,只是来这里寄住。”
平太重新打量阿近:“好怪。”
“很怪吧。然后呢,颓马出现,然后怎样?”
平太倒显得有点慌。他眼神游移,似乎忘记刚刚讲到哪里。阿近心想,虽然用马来比喻对他有点过意不去,但要引这孩子说出故事,得好好操控缰绳。
“照顾的马遭颓马攻击,你父亲一定很头疼吧?”
“嗯,是啊。”
遭袭击的马,背着重物发足狂奔,甩落马夫,冲进山路后消失无踪。
“被颓马害死的马儿尸体,又会跑出颓马,所以得找到马才行。”
在山老大富半的安排下,全村的男丁都出动寻觅。
“我也加入搜寻。”
那是为了找寻马匹而展开的搜山行动。
“你只是个小孩,也被找去帮忙,可见很受倚重。”
“因为我常瞒着爹,跟着富半先生入山。”
山老大富半对平太来说似乎是名重要人物,阿近暗记在心。
“富半先生原本和我同行,不过……”
一个时辰后,平太猛然回神,发现自己跟众人走散了。
他顿时直冒冷汗。
由于是中午时分,若只是单纯迷路,平太不会如此惊慌。真正令他惊慌的,是来到一处从没见过的场所,连以前富半带他入山,也不曾涉足此地。
——我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他环顾四周,发现杂树林底下的竹丛中,有条细长绵延的兽径。
扛着沉重木材,走在山路间的小野木马匹,都穿着草席编成的鞋子。再加上,最近小野木连日晴天,地面又干又硬,不容易留下蹄印,很难以脚印当搜寻的线索。富半提过,人养的马讨厌竹丛,不管再窄的路,再陡的斜坡,都得沿着路找。
平太一直没忘记他的教导,为什么会落单呢?
他试着呼叫,但杂树林前方没传来任何回应,只有高亢的鸟鸣声此起彼伏。
逃走的那匹马名为早矢,还是小马时便由平太照顾,与平太很亲近。比起整天吵架的其他兄弟姐妹,早矢和他的感情还比较好。听闻早矢遭颓马攻击,平太忍不住号啕大哭。
大人们只担心木材的下落,平太却是担心早矢的安危。据说遭颓马攻击狂奔的马儿,从来没有能活命的,但也可能出现万分之一的侥幸。早矢十分健壮,颓马或许会在它狂奔途中离开。搞不好跑到某个地方后,早矢已恢复意识,正感到惶恐不安。
所以,平太才会呼唤着早矢的名字,一路往山里走,忘记观察前后的景物。
他双手靠在嘴巴前,拉长声音叫唤早矢。
布满尘埃的夏日竹丛,一片死寂。
总之,先到视野开阔的地方吧。平太重新握好割草用的镰刀,顺着兽径前进。这是一处缓坡,树木的枝丫从左右两旁伸向兽径,但还不至于遮蔽视线,头上开阔的蓝天,也令他壮胆不少。不断走着,冷汗已转为登山的热汗。
没多久,兽径几乎快被杂草掩盖。小路一侧严重坍塌,形成悬崖,坡度也越来越陡,继续走下去反而不妙,或许折返比较好。恐怕连马儿也不会走这种路,正在平太如此暗忖时……
噗噜——
平太听见一阵鼻息声,几乎立刻跳起,停下脚步。
“是早矢吗?
“早矢!”他大声叫唤。
仿佛在回应他,马儿放声嘶鸣。平太听得很清楚。
“早矢,你是早矢吧?”
此时的地形已无法行走,只能攀登,平太得手脚并用才能前进,但仍鼓起勇气往上爬。
终于爬上顶点,他抬起汗湿的脸庞一看,四周的竹丛突然消失。眼前只有几棵耸立的瘦削老树,深处有一条道路,似乎通向陌生的山顶。
树后露出早矢的褐毛。
“早矢!”
平太大喊着,向前奔去。早矢似乎也认出平太,摇头摆尾,不住蹬地。
“早矢、早矢,终于找到你了。”
脚下从地面变成沙砾。尽管差点被粗大的沙砾绊倒,平太仍直奔早矢身边,早矢也蹦蹦跳跳迎上前。
“你为什么跑到这种地方?”
平太执起缰绳,忽然惊觉……这是哪里?
——有鸟居。
原本应该是原木色的老旧鸟居,因雨水侵蚀腐朽,已变成泥土般的颜色。犹如无法独自站立的伤员,严重右倾。深绿色的青苔遍布,像铜币束束垂落。
鸟居前端有一座半塌毁的小庙,由岩石穿凿而成,里头还设有一座小神社。定睛细瞧,可望见烛台和供盆之类的物品散落一地。
平太完全不晓得这种地方竟然有座神社。依其荒废的情况,恐怕连村里的大人们也不知道,否则应该会稍微整修一下。
早矢完全恢复平静,温顺地以鼻子磨蹭平太的脸。看来,颓马已彻底从它身上离去。平太摩挲它的脖子,它高兴得直摇尾巴。
它浑身上下无一处伤痕,腿似乎也没受伤。听闻要驱除颓马,得让马儿流血,早矢却毫发未损。
“亏你能平安无事。”
平太抱着早矢的脖子,贴着脸同它说话。早矢柔和的双眼眨了几下,鼻息格外温热。这是平时的早矢,比谁都和平太亲近的早矢。
平太蓦地想起马儿背上的木材。放眼望去,木材连同它背上的提篮掉在鸟居旁,绑木材的绳索也同样散落地上。理应送往江户的上等木材,滚落一地。换言之,早矢爬到这里前,一直背着木材。难道有人赶走颓马,安抚早矢,并将它背上的重物卸下?
但会是谁?
“……是这里的神明吗?”
尽管觉得不可能,平太仍不禁问出声。
“没错,是我。”
不晓得从哪儿传来一个女声应道。
“是女孩子?”
原来是听得入迷的阿近,忍不住插话,专注说明原委的平太猛然回神。
“嗯,身高和年纪似乎跟我差不多。”
她背对昏暗的小庙,独自蹲在地上。不知她何时现身,又是从哪里出现。回头一看,她已在那里。
“她的刘海切齐眉毛和耳朵上方,发色乌黑,身上一滴汗也没流。头发柔顺地垂在两颊边,像这样甩着头发……”
平太猛然把脸转向一旁。
“她望着我,两只眼睛像树果一样大。”
也就是很可爱的意思吧,平太的口吻引人发噱。
“她穿着轻薄的白色和服,连腰带也是白的。那腰带就像剪裁好未经加工的白棉布,身上的和服显得很宽松,袖子和衣罗都过长,穿起来松垮垮的。”
在衣服的遮掩下,看不见女孩的脚。不过,还是看得出她身材纤细瘦弱。
不仅衣服,女孩的肤色也白得近乎透明。
村里的孩子个个皮肤黝黑,仿佛整年身上都涂满泥巴,在这个季节,更是晒得乌黑油亮,犹如人造皮。所以,平太一眼便认定她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你没有随从吗?”
平太一问,女孩冷冷地任凭风吹拂头发,不以为然地噘起小嘴。
“我一直是一个人。”
“但……”
不可能住在这种地方啊。
“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女孩斜眼望着困惑不解的平太,以尖细可爱的下巴朝早矢努了努。
“那是你的马吗?”她问。
“是村长的马。”
“金桥的马是吧。”女孩一脸愤愤不平,“早知道就不帮它赶走颓马,金桥的马死光最好。”
平太闻言,没感到困惑,倒吓得差点腿软。这女孩竟敢直呼村长的名讳,还臭骂村长一顿,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是户边大人的孩子吗?”
对平太而言,比村长更了不起的人,当属管辖小野木的与力——户边大人。再往上还有山奉行,地位最高的是主君,但城下离此甚远,还没人带平太去过,所以他完全没想到他们。
“户边?”
尽管待在阴暗处,女孩眼中却散发光芒。
“我不晓得户边是哪号人物。现今的代官[地方官的职务名称。]是谁?仍是佐伯家吗?右卫门介还没被砍头?”
平太越听越糊涂。等他日后常和人聊天就会知道,这块土地当初曾采用代官制度。但其中存在许多弊端,代官掌管土地大权,若是野蛮贪婪的人出任,便会将山林和村民占为己有,夸耀权势,招致不堪压榨的村民叛变,引来一揆[地方武士、农民、信徒为了反抗幕府、守护、领主所集结引发的暴动。]。由于有损主君威严,约莫一百年前改为现今的山奉行直辖制度。其间历经领地移封,藩主更换,也发生过政变。
当然,年方十一的平太,不可能知晓来龙去脉,他完全没想到女孩会提到那么久以前的事。从女孩直呼户边大人名讳,及毫无忌惮的态度,平太认定她的家世一定比户边大人显赫。
这下事情越来越严重了。平太心想,虽然女孩净说些奇怪的话,但应该是误闯山中,迷了路。
“解救早矢的,是你吧?”
女孩高高扬起鼻端:“是又怎样?”
“那么,你坐上早矢吧。我带你去村长家。”
只要领女孩回金桥家,应该就能知道她的身份与家住何处。她是大人物的孩子,村长理当不陌生。
此时,女孩首次露出畏怯之色,微微蜷缩着身子。
“我讨厌金桥。”
眼神和刚才一样,隐含怒意。
“而且,我无法离开这里。”
因为有这个东西,女孩斜眼望向身后的小庙。
“因为这个庙?”
平太不解其意。半塌毁的小庙、腐朽的鸟居、连一样供品或一束鲜花都没有的老旧神社,这样的地方能住人吗?
“这里是你家?”
“不是。”女孩渐渐显得不耐烦,“也不是我喜欢待在这里,是金桥害我不能离开。”
难道这女孩是村长抛弃的孩子?平太又被引往错误的方向思考。毕竟他的智慧和经验都不够,总是只能想到眼前的事。
“不过,我要是不赶紧通知村长早矢平安,请他派人接应,木材就得留下。”
凭平太的力量,无法将木材扛上早矢的背。
“你是金桥家的长工吗?”
“我爹在村长家看管马厩。
“我是马夫。”平太略微提高音量道。其实大人还不准他独自牵马。
“噢。”
女孩上下打量一番平太后,眯起眼睛,望着掉落地上的木材。
“原来如此。这样正好,金桥的木材由我接收。”
咦?平太直眨眼。
“这是村长向奉行大人缴纳的木材,要送往江户耶。”
“金桥的东西,就是我的。这是金桥献给我的供品,我收下了。”
女孩意外发出破音,轻笑几声。只有这个时候,她看起来有点像老太婆。
平太感到背后一阵寒意游走。
“好,马儿还你。”
不过,有个条件——女孩说着霍然起身,转眼便来到平太身旁。
平太大吃一惊,双目圆睁。她什么时候移动的?
女孩从白衣的长袖里伸出手,抓住平太满是汗水和泥土的脏污胳膊。她外表弱不禁风,但平太让她这么一抓,顿时动弹不得,直觉要往后退,却无法移开半步。
女孩凑向平太,盯着他的双眸低语:
“不准把我的事告诉金桥,只能说是你发现这匹走失的马,而马将木材遗落在某处。”
明明离得这么近,平太却没感受到女孩的气息。她紧抓平太胳臂的手,也没半点温热。
“你还得回到这里。要单独来,不能让金桥和村里的人知道,明白吗?
“我很中意你。”女孩微笑道。
“你不向山林认输,一路爬上这里,由此即可看出你坚毅的一面。想必你很疼爱这匹马吧。你是个好马夫,为了奖赏你,我就守护这匹马,让它再也不会受颓马侵扰。
“所以,你也得乖乖听我的话。
“别让我等太久。这两三天,你一定要再来。”
她哄孩子般温柔低语,接着突然挑眉瞪眼,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指着早矢。
“胆敢违背约定,我会活生生摘下这匹马的肝,不然摘下你的眼珠也行。只要是我碰过的东西,我想怎样都行。你和你的马,不管逃到天涯海角,都无法逃出我的手掌心。”
平太像被附身般怔怔地猛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平……平太。”
“那么,平太,你走吧。”
女孩噘起嘴,朝平太耳边吹口气。平太顿时一阵天旋地转,当场蹲下。
猛然回过神,女孩已不见踪影,早矢则低着头优哉地待在一旁。等发软的双脚恢复力气,平太勉强站直,执起早矢的缰绳。
之后是如何下山的,他已不记得。尚未抵达村庄,他便遇见率领山巡员的富半。
“一看到富半先生,我当场昏倒。是富半先生背我返回村庄的。”
抵达村里,平太整整昏睡了一天。清醒后,他饿得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富半先生和爹不断问我是怎么找到早矢的。”
平太脑袋迷迷糊糊,连话都说不清楚。喂过饭后,他逐渐恢复正常,想起早矢的事,脑海同时浮现在山中小庙遇见的那名女孩。
当然也一并忆起那可怕的约定。
“所以,我遵守承诺,只说该说的话。”
不晓得内幕的富半等人,应该没料到平太会撒谎。大伙认为早矢和平太相当走运,事件就此落幕。
平太得独自面对恐惧。
“你一定很害怕吧,真可怜。”
见平太那汗毛发光的脸颊频频抽搐,阿近忍不住说道。
“嗯。”
平太颔首,以拳头使劲摩擦脸颊,似乎也十分在意。
“不过,那女孩……蛮有意思的。”
阿近莞尔一笑。虽然小小年纪,但男人全一个样。
“何况,她是早矢的救命恩人。”
“说的也是。不过,遵守约定单独上山,应该很难立刻办到吧?毕竟得瞒着富半先生和你爹。”
“才不会,大家根本没那么担心我的事。”
村里的大人都很忙碌。
“不过,我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所以询问过富半先生。”
富半先生,你知道村里曾有代官大人吗?其中有叫佐伯右卫门介的代官吗?
“富半先生有何反应?”
“他吓一大跳。”
——平太,你怎会晓得这种事?村里有代官大人,是我出生前的事啊。
阿近稍稍倾身向前,凑向平太。
“你怎么解释?”
“我说在山路上昏倒时,做了个梦。”
平太告诉富半,可能是山神托梦。
“了不起,亏你想得到。”
受到夸奖,平太瞬间露出开心的表情,旋即又恢复男孩的逞强模样。
“山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只要是奇妙的事,大多是山神造成的。大小姐不是山里的居民,所以不知道。”
阿近被反将一军。
“富半先生不清楚代官大人的名字,不过,只要查看村长家的古文献资料,应该会有记载。”
“金桥家的历史很悠久,对吧?”
“嗯,富半先生也这么说。然后,他还告诉我……”
——这一带的山林,以前是一整片茂密的杂树林,没什么用处。之后全赖村长的祖先开垦、施肥、种植杉树和松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造就现今的上好木材产地。
原来如此,这样就与房五郎的话兜得拢。尽管执政者更替,金桥家在小野木仍代代保有权势,全是当初立下这等功勋的缘故。
早矢遇袭三天后,平太凭借脑中的印象与经验,再次攀上深山里的那座小庙。
“我原本担心会找不到路。”
走到之前和富半他们走散的那一带,仿佛受看不见的线牵引,平太很自然地迈步前行。
那天一样是晴空万里的酷热天气,南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平太穿过斜倾的鸟居,走向小庙。
“你来啦。”
身后传来话声,回头一看,那名白衣女孩突然出现在眼前。
“你很守信,佩服、佩服。”
“谁叫你威胁我要摘下早矢的肝。”
平太态度强硬地应道。其实能再见到女孩,他松了口气,心里还有点高兴。这意味着先前他告诉富半的话,不全然是信口胡诌。有时,他会怀疑那次的遭遇是场梦。
女孩的发丝轻柔地随风飘扬,双眸明亮如水。
“那不是威胁,我真的办得到。”
女孩唤平太进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掌心贴在他胸口。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令平太全身僵硬。
“嗯,你果然没多嘴。”女孩满意地笑道。
“什么啦。”
“只要碰触你,就能知道你的心思。要是你说谎,我一摸便晓得。”
女孩离开平太,走向小庙。此时,平太忽然注意到女孩走路的模样和一般人不同。
由于看不到女孩的脚,只能观察她衣罗下的动作。
那不像双足交互移动。说得更清楚点,是看不出她有两只脚,也不像单脚跳跃,而是弯来弯去。
犹如蛞蝓爬行,女孩纤瘦的肩膀及小巧的脑袋随着左右摇摆。
一股寒气蹿过平太背脊。
女孩背对平太,卷起衣袖,伸手进小庙。
“喂,你在干什么?那种地方不能随便破坏!”
女孩泰然自若地取出某样东西。握在她小手里的,似乎是一沓老旧的护身符。
“平太,喏。”
女孩将符纸递给平太。
“拿去,找个地方收好。然后,拿到金桥家的炉灶里烧成灰,再把灰带回来。”
平太迟迟不愿接过,甚至将双手藏到背后,死命摇头。
“怎么,不听我的话吗?
“小心我摘下早矢的肝。”女孩威胁道。
“不要。”
“为什么?你不疼早矢了吗?你失去眼珠也不在乎吗?”
“那些护身符,是小庙神明的东西吧?”
不能随便乱碰,带走烧掉更是万万不可。平太瞪着女孩。
“我说可以就可以。”
女孩不为所动,平太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与恐惧。
“你到底是谁?不管你家世再好,触怒山神是会被惩罚的。”
平太自认已鼓足丹田之力,尽可能提高音量,强劲有力地喊出这句话。女孩却握着护身符,伸长手臂,大笑出声。这次不是三天前那老太婆似的声音,而是轻细可爱,和她外表一样的少女笑声。
这比恶言威胁更有效,平太顿时放松紧绷的情绪,嘘了口气。
“别担心,我就是那位神明。这座小庙是金桥为我建的。”
这里的鸟居和神社也是。
“你是神明?”
“嗯,一开始我不就说过吗?”
的确。三天前,平太曾开玩笑地猜测“难不成救早矢的是这里的神明”,女孩随即现身应道“没错,是我”。
平太听过就忘了。有谁会当真呢?不可能会相信的。
平太不禁脱口而出:“你是什么神?”
他赫然发现从没问过女孩的名字。
“这个嘛……”女孩眯着眼,露出怀念的神情,“现下小野木的居民,不晓得都怎么叫我?
“记得我的人应该不多。”她自言自语。
“既然你也是金桥家的人,可能在他们家听过。
“我叫旱先生。
“要不然就是‘白子大人’,有没有听过其中哪一个称呼?”
两个名字平太都是第一次听闻。
“没听过。”
女孩粗鲁地咒骂:“呸,金桥这不懂知恩图报的家伙。”
尽管口出恶言,但女孩紧握护符的手,却微微松开垂下。她的小脸低垂,似乎很不甘心,显得既沉痛又悲戚。
平太感到心神不宁。
“别这么难过……”
平太自觉得想办法安慰她,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侠义心肠吧。
“平太。”
女孩低着头叫唤。“小野木的孩子都没学过旱先生的由来,也没听说过白子大人的神话吗?”
“嗯。”
仔细一瞧,女孩眼眶微微泛泪。平太越发慌乱,只能交抱双手,不知如何是好。
“你……你别哭。”
女孩的泪水簌簌滴落。
“我想离开这里。老是被独自关在这里,我受够了。”
“怎样才能离开?”平太不由自主地倾身向前。
“我说过,”女孩将那沓符纸递至平太鼻前,“把这些烧成灰,带回来给我,这样我就能离开这里。你应该能接近金桥的炉灶吧?”
情势所逼(同时也是败在女孩的眼泪攻势下),平太收下符纸。
女孩立刻破涕为笑。“这样就行,你赶快回去吧。务必遵守我的吩咐。”
伤脑筋,真不该打肿脸充胖子,说自己是村长家的马夫。平太不过是马夫的儿子,别提靠近金桥家的炉灶,连从后门进出都不容易。
金桥家的厨房整天都有人在里头忙碌,要是在附近徘徊,肯定会被怀疑想偷吃食物。只是挨女侍骂或遭赶走倒还好,要是被逮着问罪,责罚他爹,到时可就后悔莫及了。
平太将老旧的符纸藏进怀里。连日来,他一直默默烦恼,一句也没和富半提。
一天天过去,平太的焦虑及恐惧逐渐加深。每到华灯初上,他便害怕不已,担心早矢今天会不会被活活摘下肝,夜晚盖着薄薄的棉被,还梦见自己的眼珠被剜去。一早醒来,他旋即从床上弹起,冲向金桥家的马厩。确认早矢的平安前,他放不下心。
——旱先生,白子大人。
他在心里拼命呼唤。
——请不要太心急,我会遵守诺言,真的!
描述当时内心想法的平太,浮现急切的表情。阿近看在眼里,觉得他那坚强的模样又可爱又好笑。但她知道不能随便笑出声,所以绷紧眼角和嘴角。
“能问你一件事吗?”
平太眨着眼望向阿近。
“你想过到其他人家,比如在你家的炉灶,把那些符烧成灰吗?”
“蒙混过关?”
“嗯,没错。”
平太双目圆睁。“大小姐,你在胡扯什么啊,答应的事就得守信。”
换句话说,他从没想过这招。
“你真了不起。”阿近称赞道。
平太并未以“旱先生能看穿一切,所以骗不了她”或“不小心穿帮会很可怕”当借口。
答应的事就得守信,讲得真好。
“怎……怎样啦?”
看着有点怯缩、难为情的平太,阿近毫无顾忌地展露笑颜。
“你是个重信义的男子汉,我很佩服你,别再板着脸。”
“大小姐,你好怪。”
怪也无妨。
“不要搓鼻子,会破皮的。对了,最后你怎么靠近金桥大人家的炉灶的?”
既没手段,也没策略,纯粹是走运。那是他带符纸回家十天后发生的事。
“村长家有人染上夏日感冒,村长夫妇及他们的儿子纷纷病倒。”
当然引发一场不小的骚动。长工和女侍忙进忙出,为照看病人,厨房日夜都不断烧开水。
“我告诉爹,现下缺人手,我要去帮忙。另外也跑去跟富半先生说。”
病人越来越多,再拖下去连照顾的大人也会累垮。因为情况特别,没人有空啰唆,平太顺利取得照顾炉火的工作。
“尽管如此,我还是耗费半个月,才把符灰带到那座小庙。”
这次一样有看不见的线牵引,我爬上山,流了不少冷汗。
——她在哭吗?
第三次见面,在他抵达小庙前,女孩似乎一直蹲着哭泣,眼眶和鼻头微微泛红。
一见到平太,女孩便挥动和服的长袖,猛然站起,以特有的扭身动作走近。
“你让我等真久!”
冷不防挨一巴掌,平太依旧很高兴。看到女孩哭丧着脸,他不禁鼻子一酸。心想,啊,幸好我顺利达成约定。
“喏。”
他解下腰间那以旧手巾制成的简陋提袋递给女孩。里头装满符纸的灰烬。
女孩抢下提袋,用力扯开袋口,几乎将系绳扯断,接着抓起一把灰。
“真的是在金桥家炉灶烧的?”
“嗯,我……”
平太想说明经过,但女孩瞧也不瞧他一眼,直接将灰往脸上涂。符纸的灰烬一片雪白,轻飘飘的,不太像灰,倒像羽毛。然而,涂在额头和脸颊后,便慢慢变成黑色。
“你……你在干吗?”
女孩恍若未闻,专注地朝后颈和肩膀抹灰,甚至打算脱掉衣服,平太吓得冷汗瞬间蒸发。
“发什么呆,还不快来帮忙!”
女孩解开腰带,脱下衣服,赤身裸体。
“往我背后涂灰。”
幸好她吩咐完便转过身,否则平太又会头晕眼花。
女孩藏在衣罗下的双脚完好无缺。
“不过,有条白绳紧紧绑住她的脚踝。”
难怪她走路会那样——尽管脑袋昏昏沉沉,平太终于明白个中缘由。
“这样就行了。”
此时,全身涂满灰,变得乌漆麻黑的女孩尖声大叫。
小庙里吹出一阵狂风。
连从小就习惯在山里行走的平太,也没见过这么突然的强风。他不禁弓起身子,伸手护脸。
平太身后的鸟居发出轰隆巨响,瞬间倒塌。小神社从小庙深处滚出,掉落地面,砸成木屑,随即被强风卷上高空,老旧的供盆也滚得不知去向。更令人惊讶的是,先前搁置的木材,捆绑的绳索松开,咣当作响,像有生命似的在滚动。这阵风仿佛有手和思想。沙砾和小石子交错飞舞,平太睁不开眼,光蹲着就快被吹走,于是赶紧弓着背趴下。某样东西飞走时,擦过他肩膀。不久——
突如其来的强风猛然止歇,一颗沙砾打向平太后颈,四周归于平静。
他不安地抬起头,站起身。
女孩不见踪影。
小庙崩塌,岩壁破裂,眼前的景象失去原本的样貌,连鸟居也凭空消失。
平太仰望着蔚蓝的夏日晴空,低垂的云朵几乎要碰到鼻头。
忽然,背后有只手环住他的脖子,女孩的说话声接着在他耳畔响起。
“来,带我去村里。”
尽管看不到女孩的身影,但感觉得到碰触自己的手、躯体,还有脚。平太正背着那女孩。
“暂时借你的身体一用。为补偿你,我让你做一件有趣的事。”
快,站起来。在女孩的催促下,平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完全感觉不到女孩的重量,触感却很真实。
“这是旱先生的山林疾行,你可要抬头挺胸,睁大眼睛看。”
人类绝对没那种能耐!
下一瞬间,平太拔腿疾奔,顺着先前攀爬的山路往下冲,比遭鞭促的早矢还快。不仅没偏离道路,挡在前方的树枝都能迅速避开,也没被凹凸不平的兽径或崖壁绊倒。
理应是放足狂奔,却感觉不到腿在动,脚掌也未碰触地面。这种速度几乎和飞行差不多,不,更像……
——滑行?
平太恍若变成某种巨大的无足生物,顺着山坡一路滑下。
背后的女孩歌唱似的笑着,愉悦而轻快。接着,她大喊:
“喂,这就是山林疾行。旱先生下山喽!”
不知何时,平太也跟着欢笑、歌唱、大叫。旱先生下山喽!旱先生下山喽!
平太迎着风,乘风而行,脑中一片空白,意识陡然远去。
——啊,喉咙好渴。
好想喝水。
醒来一看,平太发现自己躺在家里床上,母亲脸色苍白地陪在枕边。
自他带符灰上山后,已过一天。金桥家和小野木村,早出现水往外逃的异象。
背对伊兵卫画的那幅竹林七贤,平太一脸茫然,仿佛失了魂。
叙述着故事,当时的体验浮现在脑海,他不由得沉溺其中,说得如痴如醉。阿近发现他双眸微微颤动,那不是害怕,而是他还在跑。此刻,平太身心仍在山林疾行。
他以凡人不可能施展的神速飞奔下山。一面歌唱一面欢笑,滑行而下。
“没事吧?”
阿近轻拍平太手臂。只见他眼皮缓缓垂落,眨眨眼,脸上恢复原本的生气。
“咦,我……”
阿近端白开水给平太。“看来,那件事光回想便让你心醉神迷。”
平太难为情地缩着脖子,有些不安地捧着茶碗。
“你下山后就沉睡不醒,这是第二次了吧?你父母一定很担心。”
“是啊,不过……”
父母见平太清醒,性命无虞,就不怎么担忧。只猜他是中暑或饿过头,都怪他自己不对,没事爱四处乱跑。
当然,他们也没空把心思放在平太身上。
“水全没了,在村里引发轩然大波。”
“你没马上讲出旱先生的事?”
平太望着地面,摇摇头。
“旱先生要我别告诉任何人。”
她在我这里说,平太轻轻按住胸口。
“有时会觉得不是在这里,而是在我脑袋里。”
“现下也是吗?”
“嗯。”
虽然点头,平太却显得不太有自信。
“来到江户后,旱先生就不再开口。在小野木时,她明明很健谈的。”
他眼中蒙上一层落寞之色。
“当时,待我娘一离开,她就在我心里发话。”
——才一天就清醒,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通常展开山林疾行后,连成年男子也得躺在床上,三天无法起身。”
于是,平太坐起身,盖着棉被东张西望,女孩不禁笑起来。
——我不是说过,会借你的身体一用。你是我的替身。你要多吃饭、多喝水,保持健康,好四处走动。凡你走过的地方,水就会逃走。
——我要让小野木的水全部消失,我要把水喝光。
平太终于相信女孩真的是神明,并进一步得知“旱先生”的由来,及她与小野木这块土地的渊源。
“很久以前,村长的祖先在小野木山开垦。”
全力投入植林工作的人们最伤脑筋的,就是每到春、秋两季,便会侵袭这一带的豪雨,及之后引发的山洪。
“听说山洪非常恐怖。大小姐,你知道什么是山洪吗?”
“就是河水漫出吧?”
听完阿近的回答,平太严肃地摇头。
“不对,没这么简单。”因连日豪雨,导致山林地盘松垮、土沙崩塌、树木倾倒,水量暴涨的河流卷走沙土和倒木。
“一遇到河川转弯处,或山谷间的地势狭窄处,便无法顺利往下冲。”
于是,土沙和倒木逐渐淤积,造成河川阻塞。
“一直阻塞倒还好,那样只会形成堰塞湖。但这种堰塞湖没有稳固的河堤,不过是泥巴和木头堆积形成,所以大雨不停歇,迟早会挡不住。”
到时恐怕会一口气溃堤,洪水隆隆,直冲山脚的村落。这就是山洪,不是一般的涨大水,而是带有土沙和倒木的洪水,因此更可怕。要是遭山洪侵袭,农田和住家都会毁于一旦。
“连日多雨或豪雨的日子结束,天气放晴、地面变干后,山洪才会发生。大多是顺着急流或河川袭来,但也会发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原来如此。不管什么地方,土沙崩塌加上雨水淤积,都符合山洪暴发的条件。
“要是离山洪暴发前还有一点时间,不能先采取什么应变措施吗?”
不可能的,平太摇头。“光凭人力,根本拿堰塞湖没辙。”
若是小型的堰塞湖,可召集人手,想办法让水慢慢流出,或清除堵塞河流的土沙和倒木。但重点是得先知道堰塞的地点,且就算知道地点,在大雨后入山,能否顺利抵达也是个问题。即使侥幸抵达,如果立足处不稳固,一样很危险。
“况且,要是一个没弄好,反而会引发山洪。”
小野木确实有过这样的不幸案例。
“真棘手……”阿近不禁盘起双臂。
“以前的小野木,在山洪多次的侵袭下,不但辛苦栽种的松树和杉树,连村庄也遭冲毁,许多人丧生。”
原本小野木的山脉便水量丰沛,河川分支众多,亦有不少急流和涌泉。之所以没人在此长住,一直维持杂树林的样貌,也是地形容易招致山洪的缘故。
“看情况,只能向山神祈愿了。”
不过,村里还没人熟悉小野木的风俗。没错,当时小野木仍叫“庚之木”。后来,透过周边零星村落的居民,及住在好几座山外在能淘得沙金的土地上以吹踏鞴[日本传统将砂铁制成钢的制铁法。]维生的山民,才得知小野木山上有位被尊称为“白大人”的神明。
“于是,村民在山脚下建造祭祀白大人的雄伟神社,并专程从城里请来号称道行高深的修行者。”
“求白大人发挥神力,让老天爷不要降下大雨吗?”
才不是,平太作势以拳头捶一下阿近。
“大小姐,你果然什么都不懂。假如不下雨,森林和农田不都会干枯?”
“那么,是求老天爷下刚刚好的雨量吗?”
“雨哪能下得刚刚好啊。
“是祈求别让山洪暴发。”平太说。
“这样比较容易吗?”
“是比较轻松。要是阻塞积水,拜托白大人吞下就行。”
确实有道理,阿近恍然大悟。
“山林原就归白大人所有,雨水她也吞得下。那只是回到白大人肚子里罢了。”
修行者在全新的神社里焚烧护摩[梵语,有火供之意。是以燃烧檀香木、柳枝、松枝等七种树枝作供养,为密宗重要行法之一,比喻以智慧火焚烧烦恼。],诵经祷念。明月高悬的第五天夜晚,山上突然一阵骚动。
“那是白大人第一次山林疾行。”
听见居民的祈愿,白大人下山,踏进村庄的神社。
“旱先生——当时大伙还喊她白大人,心里想着,看你们个个双手合十膜拜,我就听听你们有何愿望吧。”
平太的口吻,像在描述自己童年玩伴的遭遇。他双眼明亮有神,两颊泛红,一脸得意。
“村长的祖先及聚在神社里的小野木村民,皆目睹。”
眼前坐着身穿白衣、系白腰带,顶着娃娃头的可爱女孩。
“神明以童子模样现身,大家便称呼她‘白子大人’。”
从那之后,小野木就再没出现山洪灾害。不管雨下得多猛烈,形成多大的堰塞湖,积水总会一夜干涸。
山林的开垦工作进展顺利。没有山洪之患,水脉丰富的山林登时成为宝库。历经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光阴,庚之木变成小野木。随着村里日益繁荣,金桥家的财力与日俱增,担任守护神的白子大人神社亦备受崇敬。
“白子大人同时成为村长家的守护神。”
金桥家的繁荣全归功于白子大人的守护,所以她不仅被当成山神、村神,也被奉为家神、屋敷神。
领主也注意到创造出财富的小野木,设立代官便是在那时期。金桥家被认可为村长,正式接管当地的权力。
一切如此顺遂。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阿近一问,平太眼中的光芒顿时消失,他不安地挪动手指。
“那是建好神社……约五十七年后的初秋时节。”
小野木一带发生大地震。
“听说,那场大地震改变了附近一带的山形与河川走向。”
上等木材的林地严重受创,许多村民伤亡。金桥家的宅邸及白子大人的神社,也都倾倒毁坏。
可想而知,小野木村民是多么惊慌及恐惧。秋天正值豪雨季节,地震后又遭山洪摧残,村庄近乎全毁,连村长宅邸都快被大水冲垮。神社也一样,光清除瓦砾已忙不过来,人手严重不足。
“那座神社仿效白子大人的名字与穿着,以纯白和服充当神像。”平太说,“神社毁坏时,和服及盒子都被压垮,严重污损。”
但金桥家仍想办法取出,留在身边祭祀。由于路面塌方,通往城里和其他村庄的道路受阻,小野木完全被孤立,连供奉神像的油灯都欠缺。再加上井水因地震变得混浊,想清洗脏污的神像也没办法。
希望白子大人不要生气……
失去居所的村民,在临时搭建的小屋上铺破草席,唯恐余震来袭,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不久,天气转变,乌云逐渐逼近。
大地震结束的五天后,小野木开始降雨。大雨连下三天三夜,人们只能膜拜倒塌的神社,祈求白子大人庇佑。
幸运的是,始终没遭遇山洪。
真教人欣慰,尽管失去神社,白子大人仍不忘保护村子,大伙不禁松口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子重建的过程中,又遇上下雨。这次只下一天,却是倾盆大雨。
但依旧没引发山洪。
不,其实并非如此。当道路恢复通行,与其他村落恢复往来后,消息马上传进村里。
隔着一座山的某个村落,暴发了山洪。
“发生在不容易从小野木翻越山岭的方位,因山脊陡峭而没植林之处。”
就小野木来看,那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地方。
“以前不少淘金客待过,但那里的金子早就淘光,只剩野兽和飞鸟。”
据说,与之前小野木遭遇的山洪相比,当时规模小了许多。只是,倘使直接冲向村庄,恐怕又会造成重创。
“大伙认为是白子大人让山洪改道,于是纷纷跪地拜谢。”
人们不停膜拜,至为感谢。基于这份感激之情,隔年春天一座全新的神社建成。不过,毕竟是临时神社,远不及原先气派,但若村民无心,也不会有这座神社。
接下来的故事可长了,只好五年、十年、二十年地简单带过。
不知为何,平太有些欲言又止。
“大小姐,小野木此后都未遭遇山洪。”
“一直都没有吗?”
“嗯。”
那一带依旧多雨,与山地相连的其他土地和村庄不时逢灾,小野木却不曾受波及,慢慢恢复往日的繁荣。
“村长一职也世代轮替,换成新的村长。”
后来不知最早是谁提出质疑,但那并非一个人的想法,而是村里众人——不论贤愚,大伙隐约都有同样的疑惑,只是刚好有人说出口罢了。
那场地震改变了小野木四周的山形,地貌完全变样。
“有人认为,或许是这个缘故,洪水才会流往别处。”
事实上,湍流的流向和水脉亦产生变化。地震前丰富的涌泉,已有多处干涸,水井也无法使用,为重新掘井,不得不进行水脉勘察。
“所谓的‘勘察水脉’,是指认定附近一带可能掘出水井而四处找寻适合的地点。据说地震前,小野木从没这么做过,因为随便挖都有水。”
小野木虽摆脱了山洪的威胁,但变得比以前缺水,。
“那不是白子大人的庇护吗?”
阿近问,平太抬眼偷偷觑着她。
“我是这么认为。”
可是,小野木的大人们不以为然。
“由于其他的开销不少,白子大人的神社一直维持临时神社的状态。”
距那场地震已过二十九年。
“村民聚集在村长家,讨论是否要保持原状。”
——如今没必要那么尊崇白子大人了吧?
终于有人吐出这种话。
“白子大人是山林的主人啊。”
“嗯,没错。”
“所谓的山主,其实不是神明,而是山里的野兽。”
是上了年纪的野兽,山里最伟大的野兽。在小野木,一直都奉山主为神明。因为山主会倾听人们的祈愿。
不过,若要细究,山主并非神明。
白子大人确实阻绝了山洪。一旦形成可能引发山洪的堰塞湖,她便会将积水喝光。
但说起来,白子大人其实只为我们做这件事。
“可是,她无法防范地震。”
地震是由掌管山林的“真正神明”控制。
人们总是找得到理由。
“于是,大伙决定将白子大人请回山里。”
阿近心想,这不就像遭山贼袭击的危机解除后,便不再需要保镖一样?
“代官大人也不同意重建神社。”
虽然是村里的神社,纵使村长愿意负担兴建费用,只要代官不同意,也不得动工。
村里大人们口中的理由,令觊觎小野木财富的代官——也就是当地领主,越发利欲熏心。
“等等。”阿近竖起食指,“那代官的名字,可否让我猜一下?”
是佐伯右卫门介,对不对?
平太尴尬地点点头。“富半先生听他爷爷说,那位祖先是了不起的代官大人。”
“可是,他没把白子大人瞧在眼里吧?”
“他根本从未亲身体验过山洪的可怕。”
之后接任的村长不也一样?
“那么,你发现的小庙,是村民为了把白子大人请回山上搭建的喽?”
“嗯,他们说,这就是今后白子大人住的地方。”
这样山主能接受吗?会庆幸“哎呀,终于能卸下麻烦的保镖工作”吗?
化身女童,一度以神明之姿受村人崇敬的山主,哪能让愚民称心如意。
“白子大人非常不高兴。”
听平太的口吻,仿佛在叙述好友的故事。
“他们实在太自私。”
白子大人认为岂有此理,大发雷霆。或许也因是女孩,个性较别扭。
“将神像的和服迁往小庙后,小野木的水几乎瞬间干涸。”
井水干涸、涌泉干涸、灌溉用水干涸。
“白子大人喝光了所有的水。”
连住家的水缸也见了底。
受害最严重的,当属村长金桥家。正因金桥家曾奉白子大人为屋敷神、家神,所以白子大人对他们的怒意更盛。茶碗里的水甚至转眼消失,十分可怕。
平太从鼻孔嘘口气。
“要是村长肯道歉赔个不是,重新好好对待白子大人就没事。”
但是人类实在是自私的动物。当对方肯听你的请求,给你方便时,就感激涕零;一旦不听你的话,便百般嫌弃。
“终究是野兽,有理说不通。”
三十年前,曾向白子大人传达祈愿的修行者,这次被请来封印她。
“从此,人们改称白子大人为‘旱先生’。”
由于白子大人不断把水吞进肚里,小野木的景色犹如遭逢旱灾,大伙不约而同地这样称呼她。
“幸好有加上‘先生’的尊称。”
阿近没刻意打岔的意思,平太扑哧一笑。
“旱先生认为后面没加‘大人’太随便,非常生气呢。”
气归气,旱先生的法力终究赢不过修行者。临时神社遭捣毁,旱先生被封进山里的小庙,独自度过漫长的岁月,逐渐被人们淡忘。
这都是富半先生出生前的事,也难怪平太碰巧前往的小庙,会如此荒芜。
不知何时,平太的小手轻抚胸前,仿佛在安慰栖宿他体内的旱先生。阿近也学他,掌心贴着胸口思考。
旱先生为什么赢不过那修行者?是灵力减弱,还是因她终究只是只野兽?一旦失去人们的信仰,就算再愤愤不平,依旧得落寞退场吗?
“小野木至今仍不曾遭遇山洪。”平太低语,“村里虽然有座气派的神社,但供奉的神明名讳,写的全是晦涩难懂的汉字。”
之前那修行者声称,这才是自古便存在当地的神明。
“你是在今年夏天将旱先生带回村子的吧?”
于是,小野木的水源逐渐干涸,错愕惊慌之余,人们猛然记起被封印在遥远过去的那位小小“神明”。
“他们也真过分。”阿近不由自主地盘起双臂,“只要诚心道歉不就好了吗?请求旱先生原谅先前的无礼。”
然而,小野木的村民、金桥家,及应该算是智者的山奉行与力户边大人,都本末倒置。他们一口咬定旱先生是邪魔,要把她连同平太一起赶去江户。
“我也告诉过村长他们,不如整修小庙,好好供奉旱先生。”
最后换来一顿臭骂。
“只有富半先生没责怪我。”
富半十分疼爱平太,且他儿时听爷爷提过,昔日出现在这块土地的白子大人,模样可爱迷人。
“富半先生也说,我们这位白子大人虽身为山主,却是个小孩,用大人的态度讲道理请她配合是行不通的。”
但他的苦心一样白费。富半认为自己该尽一份力,便陪同被逐出村外的平太前往江户。
“不过,旱先生还是跟着你来了。”
山主被逐出自己的土地,应该会加倍愤怒。
“我也不明白。不过,旱先生一直和我在一起。”
始终没有离开的意思。
“也许她想到江户参观。”
平太认真思索着这个可能性。抱歉,我只是开玩笑——阿近道歉前,平太像在朝自己内心发问,侧头低喃“搞不好她想去有更多水的地方”。
“旱先生要是不在,我一个人到江户会很寂寞的。”
假如平太真是“一个人”,就不会被赶到江户,所以他的话有点不合逻辑。不过,阿近觉得这番话很温馨。
“你和旱先生是好朋友吧?”
平太有点难为情,神态像是和女孩相处融洽,而遭大人调侃的男孩。
“刚刚旱先生说了什么吗?”
她若有话要说,我会洗耳恭听——阿近把耳朵凑向平太。
“她想喝水。”
“明白,等我一下。”
阿近离开黑白之间,快步走向厨房,往水缸窥望,确认水是满的,接着顺便到井边察看。正巧阿岛把青菜放在筛子上,刚要取水清洗。
“阿岛姐,井里有水吧?”
阿岛不禁一愣。“当我没问吧。”阿近笑道。
平太的旱先生听从他的请求,忍着没喝水。
现下她一定很渴。阿近将长袖塞进腰带,提了满满一桶水。
当晚用餐时,阿近向叔叔和婶婶提起平太和旱先生的事。
平太和新太一块吃饭,从今晚起,会睡同一间房。当阿近他们还在进食时,两人前来报告已在澡堂洗完澡,但彼此仍充满戒心,频频斜眼打量对方。
“哎呀,你们这样好像两只狗在互闻气味。
“接着会互咬还是互吠呢?”伊兵卫调侃道。
“话说回来,这次又是让人难过的故事。”
听得无比入迷,频频忘记动筷的阿民,流露凝望远山的眼神。
“被带离父母身边,千里迢迢来到江户,想必心里很不安,又背负着这么沉重的包袱……”
婶婶个性好胜,但一提到小孩,就特别容易感动。
“放心吧,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
入夜后,三岛屋仍未发生用水干涸的现象,旱先生一直在忍耐。
阿近决定在平太和新太那间四张榻榻米大的房里摆一个水缸。两名童工第一件合力进行的工作,便是从厨房搬出水缸。
阿近吩咐平太,假如发现水变少,随时都能打井水补满,不过,夜里一缸水可能就会被喝光,记得一早先前往汲水。
一无所知的新太,瞧见摆在房里的水缸,恐怕会感到既诡异又滑稽吧。以向新太解释为契机,两人或许会打开心房,于是阿近故意一字都没告诉新太。
“看他平安地从澡堂返回,可见旱先生不喜欢洗澡水。”
伊兵卫净说风凉话。
“既然这样,不如在店内及家中四处摆设水缸,旱先生应该会很满意。”
“才不要,那不就像屋里在漏水。”
整天都得注意将所有水缸装满,相当费工夫。
“我也担心这点。”阿近说,“您愿意收留平太,我非常感激,但我们不见得是适合他的店家。”
平太先前的话,一直悬在阿近心中。
——旱先生搞不好想去有更多水的地方。
“旱先生附在平太身上,乖乖来到江户,可能是明白小野木不再是水源丰沛的土地。”
“或许不待在水源丰沛之处,她便使不出真正的力量。”阿民赞同道,“嚷着要摘下马的肝、剜出平太的眼珠,这些恐怖的话全是恫吓。只怕待在小野木的旱先生,已没多大的力量。”
伊兵卫摸着下巴沉吟。“阿民说得有理,毕竟旱先生连惩罚小野木的村民都办不到。”
接着,他突然望向阿近:“你猜是为什么?”
阿民抢在阿近之前回答。“因为旱先生的力量源自水。”
“仅仅如此吗?”
阿近说出在黑白之间时的想法。“主要是小野木的村民不再信仰她的缘故吧。”
“信仰吗……”伊兵卫低喃。
“难不成是遭村民嫌恶?”阿民连忙展开推理,“所以大伙对她漠不关心。”
被人讨厌、嫌弃,神明也会感到难过。
“有可能。不过,诅咒神原是力量强大的神明,小野木的村民看到和平太一起下山的旱先生把水全吞进肚里,应该很害怕才对。”
伊兵卫到底想说什么?阿近与阿民面面相觑。
“旱先生是个爱哭鬼。”伊兵卫微微一笑,“她先是哭着说,已受够独自被关在偏僻小庙,当平太第三次带符灰上山时,她还因枯等太久而哭丧着脸。”
小女孩泫然欲泣的脸,撼动着平太的心。
“两人第三次见面时,泪湿双颊的旱先生,让我觉得好哀伤。旱先生可能认为平太忘记她的吩咐,再也不回来。”
被遗忘多年的山主,以为这次又被平太遗弃在这里。
“但平太的个性一板一眼。由于他信守承诺,旱先生才能载着他展开‘山林疾行’。”
然后,顺利重返小野木,喝光小野木的水,从人们遗忘多年的记忆中回归。
“既然小野木的村民想起旱先生……”阿近接过话,“旱先生应该会重拾原本的法力。叔叔,您疑惑的是这一点吧?”
“嗯。可惜,天不从人愿,旱先生最后仍和平太一起被逐出小野木。”
到底是什么原因?伊兵卫抬头仰望天花板。
“不论是神明还是人类,有心之物何时感到最寂寞?”
就是不被需要。
“所以,三十年前旱先生才会败在修行者手下。”
今年夏天,她让小野木的村民惊慌失措,却没有进一步的结果,也是此一缘故。
“小野木已不需要旱先生,不管是三十年前或现在都一样,因而旱先生没能取回真正的力量。”
“你说的需要……指的就是信仰吧?”阿民从旁插话。
“不是信仰。不过,那算是信仰的根源。”
阿近隐约明白伊兵卫想说的话。寂寞的旱先生,与被旱先生泪水打动的平太,此刻仍静静陪伴旱先生的平太。
需要和被需要。“想去有更多水的地方”,或许这是平太表达自身意志的方式。
“我认为,替平太考虑以后的出路才是最重要的事。总之,暂时留在这里,由我们悉心调教他吧。”伊兵卫恢复优哉的口吻,“眼下他能和新太和睦相处就好了。”
“男孩子打上一两架就行啦,这是最快的捷径。”
干脆怂恿新太,平太若再拿石头砸麻雀,别光哭,直接扑上前把平太打倒便是。
“我们叫他平太吧,童工染松这名字实在别扭。”
“啊,就是这个。”伊兵卫咧嘴大笑,“不晓得是金井屋的上一代或这一代当家,以熟识艺伎的名字随口叫唤童工,毫不羞赧。”
阿民莞尔一笑,阿近则微感惊讶。若伊兵卫没猜错,男人还真无可救药。
“叔叔觉得金井屋做的是哪种买卖?”
阿近十分在意房五郎提到的“红漆算盘”,但伊兵卫也不清楚。
“大概是金井屋里用的暗号吧。”
“房五郎这个人似乎很喜欢耍派头,应该没特别含意,不需要想太多。”
阿民蹙眉应道,她最讨厌会打孩子的男人。
接着来到当天深夜。
一声非比寻常的悲鸣,惊醒三岛屋众人。而且,并非只有一声,连续响起两三声。虽然仅发出尖叫没说话,但那的确是新太的声音。
店主夫妇、阿近、掌柜八十助、女侍阿岛五人,皆一副没睡醒的慌张模样,差点在狭窄的走廊上撞个正着,你推我挤、争先恐后地直奔新太与平太的房间。
“新太!”
八十助率先打开纸门。一开始冲得很急的阿岛,由于和众人挤在廊上时仍不断听见新太的叫喊,吓得几乎腿软。
阿近第二个抵达。
曾是储藏室的这间房,约四张半榻榻米大,没设窗户,光线照不进屋内。
“新太?新太怎么啦?”八十助摸索着进房。
“大掌柜!”
新太突然直奔而来,接住他的八十助躺倒。阿近绊到八十助,失去重心,尖叫着往前一扑,正好瞧见平太月亮般小小的白皙脸蛋。他双手拢膝,蜷缩着身子。
紧抱八十助的新太,仍双手乱挥,不住大叫。他频频指着身后,直嚷“那个、那个、那个”,眼看就快口吐白沫。
那是阿近摆在房内的水缸。
“水缸怎么了?新太,振作一点。”
阿民抱住新太,朝齿牙打战的他厉声一喝。
“阿岛,带新太进屋,让他换件衣服。”
仔细一瞧,新太竟吓得尿湿裤子,女侍们急忙把新太带走。
不知为何,伊兵卫脸上带着笑意,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原本也吓傻的阿近发现叔叔注视着平太,便改望向叔叔。
平太噘着嘴,神情不快。
“发生什么事?”
是那家伙不对,平太语带辩解地冷冷应道。
“居然嫌半夜去上厕所麻烦。”
他想直接尿在水缸里。
“旱先生难得心情转好,那家伙又把她惹火。想想看,有人在你头顶小便,任谁都会生气吧?”
所以,才不是旱先生的错。
伊兵卫捧腹大笑,平太也噘着嘴笑出声。
阿近悄悄指着水缸:“还在里面吗?”
平太摇头。“出来了,现下和我在一起。”
阿近移膝向前,往水缸内窥望。好不容易习惯黑暗的双眼,看见缸底所剩不多的水。
“旱先生真是遇上大灾难。”
伊兵卫笑得直冒泪,极力调整呼吸。
“你好好拜托旱先生,请她别再生气,早点安歇吧。”
嗯,平太点头。
“对了,掌柜怎么啦?”
伊兵卫指的是八十助,他仍躺在地上。
“我的腰……”八十助发出呻吟。
听说有个全身湿滑的女孩爬出水缸。
新太看到的旱先生,似乎真如平太形容,顶着娃娃头,有双乌黑大眼,长得相当可爱。
只有她的衣服显得“湿滑”。
“肚脐以上都和我们长得一样,不过……”
她没有脚。
“犹如蛞蝓或蛇般湿滑,和水煮蛋一样雪白,且微带透明,不停扭来扭去。”
她扭动着上半身爬出水缸时,怒目瞪视新太,呵斥一声。
——喂!
虽然对吓得半死的新太有点过意不去,众人哄堂大笑。唯一没笑的,只有腰痛的八十助。
旱先生真正的模样,似乎是蛇。这位山林之主是条巨蛇,与平太在小庙相遇时,她的双脚完好,且被绑在一起,但那只是代表她遭符咒封印罢了。
这么一提,平太曾说“山林疾行”时,他好像不是用跑的,而是滑行。
阿近大感佩服。一条巨大的白蛇背着小孩,还能弄弯杂树,扫过杂草,卷起疾风,从深山奔下村落。
“为表达歉意,等天一亮,我们会马上将水缸洗刷干净,并保证不会再发生这种事,请她原谅。”
接着,伊兵卫让两名童工排排坐,向他们讲道理。
“你们这样算扯平了。平太要为击落麻雀向新太道歉,新太要为冒犯旱先生向平太道歉,明白吗?”
两人尴尬地互道对不起。
平太先露出笑容,新太则绷着脸。
此时,平太凑向新太耳畔,悄声低语。新太听得双目圆睁。
“真的?”
平太一脸认真地点头,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隔天早上,阿近起身到外头一看,两名童工正一起清洗水缸,勤奋地汲水。
之后,阿近悄悄问新太:“昨晚小平讲了什么?我会保密,你告诉我吧。”
平太是这么说的:
——旱先生第一次瞪我时,我也吓得漏尿。
阿近也和那晚的伊兵卫一样,笑弯了腰。
平太就这么融入三岛屋。尽管金井屋的房五郎骂他“野孩子、没一点用处”,但交代他办事后,阿近发现并非如此。平太颇有力气,应答总是很有精神,且十分勤快。唯一比不上新太的,只有礼仪。
运气不好伤到腰的八十助,在床上连躺数天,也是平太从旁照料。这位掌柜身材清瘦,个头矮小,所以平太总会问:
“掌柜先生,没问题吗?要上厕所的话,我背您去吧。”
八十助着实受平太不少照顾。
三天、五天、十天,日子转眼过去。半个月后,三岛屋仍没发生水逃跑的情况。或许是旱先生晓得平太已融入新东家,由衷替他高兴,所以一直忍耐。房里的水缸一天会见底数次,阿近总是特别留神补满。厨房和走廊角落也新摆几个旱先生专用的水缸。
唯一的遗憾是,她始终无缘见旱先生一面……
补水时,阿近会顺便往水缸里窥望,但通常只瞥见闪动的波光。
新添一名童工的三岛屋,平安迎接新年。
初一到初三,大伙忙着四处拜年,接待宾客。开工当天生意兴隆,同样忙得不可开交,转眼明天便是七草[指正月初七,有吃七草粥的习俗。七草分别是水芹、荠菜、鼠曲草、繁缕、稻槎菜、芜菁、萝卜。]。
此时,金井屋的房五郎来访。
“我们店里也有许多上门拜年的客人。”
寒暄几句后,房五郎换上严肃的神情。
“听说三岛屋添了个勤快的童工。”
黑白之间的壁龛仍摆着松树和草珊瑚的盆栽,房五郎瞄花盆一眼。
“此外,三岛屋和左邻右舍也没传出用水干涸或水往外逃的风声。”
房五郎一脸不甘。
“看来,染松那麻烦的毛病已消失。若是三岛屋矫正他的毛病,得郑重答谢才行。
“请归还染松。
“他是我们的伙计。”
阿近立即正色回应。“不过,您去年岁末应该曾托三岛屋照顾那孩子吧?”
“当时我们拿他的毛病没辙,不得不那么做。
“现下毛病治好,可就另当别论了。
“无论是染松的餐费,还是府上对他的花费,我都会支付。”
“我指的不是钱的事。”
平太好不容易融入三岛屋,并结交新太这个朋友,如今又要带他走,不是很残酷吗?阿近极力转圜。
“大小姐,别激动。”
房五郎突然转为讨好阿近的表情。
“为一个卑微的马童争执,未免太不成熟。染松原本就是金桥家雇用的伙计,父子俩都在金桥家工作,这就是他们的身份。”
平太才不卑微。
“这是金桥老板的意思吗?”
“是人情义理。”
他改为晓以大义的口吻。
“您还年轻,或许不懂,但金钱的借贷和伙计的交换,对商人是很重要的。倘若把这个道理摆一边,完全替伙计讲话,要不了多久,便会被他们看扁。”
虽然不想大过年生气,阿近仍不禁火冒三丈。
“既然如此,就去请教我叔叔吧,他比我更懂经商之道。”
阿近撂下这话,步出黑白之间,并反手关上纸门。由于她行经走廊时,脚步声太大,连阿岛都探头窥望究竟发生何事。
不料,伊兵卫道出惊人之语。“那就把平太还他吧。”
“叔叔!”
你先冷静一下,伊兵卫安抚阿近。“没错,从过程来看,将平太还给金井屋确实符合人情义理。阿近,别露出恶鬼般的表情。你对我摆这种脸,我可伤脑筋。”
之前曾提醒平太的话,现下竟换成叔叔对她说。
“我不也讲过,在替那孩子想出路?这种情况我早料到,不必担心。”
伊兵卫显得自信满满。
“我们这里发生的事,你不必告诉金井屋的人。我来劝平太,让他先回金井屋打声招呼。”
“怎能这样随便乱说……”
“我可没乱说。看着吧,那孩子很快会回来。”
因为旱先生仍附在平太身上。
“叔叔,你到底在想什么。”阿近不禁怀疑。
“这得看旱先生怎么想了。”
伊兵卫神情十分开心,双手拢在怀里。
“房五郎确实让人生气,不过,教训他的工作就交给旱先生吧。”
平太并未违抗伊兵卫的命令。虽不相信只是回去打声招呼,但他仍乖乖遵从。
他随金井屋的房五郎离开的背影,显得无比落寞。急忙前来送行的阿近途中折返,因为强忍要叔叔重新和对方交涉的冲动,实在难受。
新太非常惊讶,且备感沮丧。时间虽短,但两人已结为好友。
“他说要安排我和旱先生见面呢。”
新太泫然欲泣,七草粥一口也没吃。
“大小姐,小平在金井屋不会又被欺负吧?”
阿岛和八十助同样担心。中规中矩的八十助,为避免新太怀恨伊兵卫,刻意对新太展开说教,但和阿近私下独处时,则揉着刚痊愈不久的腰,纳闷地问:
“老爷真是的,不知在想什么。”
两天后的早上,三岛屋店外一片嘈杂。阿近和阿岛刚打扫完屋内,正歇口气时,新太脸色大变地冲进门。
“大……大小姐,熊来了!”
一名长得像熊的大汉来到店门口,表示要拜见阿近。
阿近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快步赶往店面。八十助正在接待那头“熊”,店里的客人理应对绚丽的商品看得入迷,却个个目瞪口呆地望着大汉和矮小掌柜的奇特组合。
“您该不会是金桥家的富半先生吧?”
阿近猜得没错。对方穿着印有屋号的短上衣和绑脚长裤,拥有壮硕的臂膀、毛茸茸的胳膊、茂密的浓眉和人造皮般黝黑的脸庞。
这名得抬头仰望的大汉,弯腰行一礼,仿佛散发出一股泥土的气味。
“是的,在下正是富半。”
不管怎么劝,富半始终不肯踏入三岛屋。他谦称自己没那个身份。
阿近请他从后门进屋,在厨房与他见面。担心平太的阿岛也陪在一旁。
“听闻各位很担心平太,在下非常感谢。”
富半讲话同样略带地方口音。
“现下他在我住的旅馆。”
据说是深川黑江町的一家商贾旅舍。那一带有不少木材商。
“意思是,小平又被金井屋赶出来喽?”
阿岛一脸焦急,富半歉疚地搔搔头。
“确实如此,所以我准备带他回村子。不过,在那之前,我认为得先向各位道声谢才行。”
“小平没事吧?还是又被关禁闭?他也同意回小野木吗?”
阿岛一听更是着急,阿近提醒她:
“别慌,照顺序问。”
富半应声“是”,高大的身躯鞠个躬,因日晒而布满皱纹的眼角微微放松,注视着阿近。
“大小姐果然与平太形容的分毫不差。”
这个月初五,富半以上金井屋拜年的名义,向主人请假获准,从小野木来到江户。当然,他其实是担心平太。
可惜,平太改由三岛屋照料,他没能见到平太。其中的原委,及金井屋也发生用水干涸的事,富半已从掌柜房五郎口中得知。
“你们那掌柜说得像赶走什么烫手山芋。”
但富半和他不同。
“该不会连你也认为这样合乎人情义理吧?”
情绪激动的阿岛从旁插话,富半苦笑道:
“在下不是来谈这种严肃的话题,只是觉得,既然平太没给府上添麻烦,表示旱先生已变安分,或者是各位用了某种方法,让旱先生变安分。”
三岛屋若出现用水干涸的现象,应该会和金井屋一样伤脑筋,所以富半才会这么想。
“听掌柜说,三岛屋的大小姐对这些不可思议的事习以为常,愿意解开当中的谜,令在下更是钦佩。”
之前明明解释过是误会,房五郎却仍不改口。
“而且,我们金桥家的主子也提过,既然平太的情况稳定,就带他回村里吧。”
小野木的村长对伙计并不苛刻。他也十分同情平太,打算等“水往外逃”的怪事平息后,送平太回父母身边。
“哎呀,”阿岛的大眼骨碌碌转动,“我还以为,所谓的村长对佃农和伙计都像恶鬼一样。”
阿近不禁一笑。其实不该笑的,她隐隐这么觉得。
可是,富半一向房五郎提起此事,那位掌管红漆算盘的掌柜便完全误解。他似乎认为,既然金桥家的意思是要“带回平太”,就得照办。
“于是,掌柜表示,他会亲自向三岛屋讨回平太。”
这即是所谓的不知变通。
“他还说,由我这种乡下人和对方交涉,不过是白费力气。”
——你去的话,只会被三岛屋的人骗得团团转。
房五郎气量狭小。为平太的事伤脑筋时,就把人交给三岛屋照料,解决眼前的困境后,便满心以为赶跑一个烫手山芋。但金桥家不过说句不同的话,他马上往那边倒,觉得托三岛屋照料平太,就像被骗走人,一心想讨回,才会那么高姿态。
店里伙计的这种猜疑心和忠义心,一向互为表里。不能说这样有错,但他确实不好相处。
“而前天,也就是六日那天,我来带平太回去。”
平太神情颓丧,尽管见到富半,并得知“搞不好能回小野木喽”,他仍没丝毫喜色。
何况,平太返回金井屋后,随即出现用水干涸的现象。
旱先生大发脾气,她对金井屋和金桥家怒火未消。
“我也在一旁劝阻,可是……”
富半一脸苦涩地含糊带过。
“房五郎掌柜又气得把平太关了起来,对吧?”
面对阿近的询问,富半的粗眉垂成八字形,点点头。
富半当时住在金井屋,来不及带平太到其他地方投宿,房五郎已狠狠打平太一顿,将他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捆绑他的手脚,丢进后院仓库。
从旁劝阻的富半,也遭房五郎痛骂“你也想与金桥大人、金井屋为敌吗”。
“那天夜里,我偷偷离开房间,前往仓库。”
仓库门上挂着夸张的大锁,富半打不开。他轻声叫唤,里头传来平太微弱的话声。确认他还活着,富半心安不少。
但平太相当脆弱。这指的并非身心方面的虚弱,而是他不知如何是好。
——富半先生,怎么办?
旱先生越来越生气。
——再这样下去,掌柜会有危险。
阿近与阿岛面面相觑,阿岛迅速凑向阿近身边。
“他指的是怎样的危险?”
富半也不清楚。毕竟对方是山林的神明,拥有灵力。
——旱先生在哪里?
——她已离开我的身体,不管怎么呼唤,都没回应。
平太担心,万一旱先生对掌柜做了什么残酷的事,这次或许会被更厉害的江户修行者收伏。
“那该怎么办?”阿岛抓住阿近的手肘,焦急地问富半。
“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和平太束手无策。”
当时,金井屋突然传出房五郎发疯似的凄厉尖叫声。
“救命、救命!”
连喊两声后,尖叫戛然而止。
富半撞开防雨窗,返回屋内,在走廊上疾奔。和几天前夜里发生在三岛屋的那场骚动一样,金井屋也上演了相同的戏码。
富半赶往房五郎的寝室,目睹那一幕。
“她的身躯粗得足够双手环抱。”
富半以双手比画大小。
“一条长六尺多的白色巨蛇,把掌柜从头吞进嘴里。”
房五郎的手露在蛇的嘴巴外面。大蛇吐出红红的蛇芯,连他的手一并吞下。
——嗝。
大蛇满意地打个饱嗝,像孩童拳头般大的眼珠,散发斑斓精光。震慑于它的目光,众人纷纷倒地昏厥。
待我清醒时,大蛇早不知去向。
“大伙一整晚仿佛都失了魂,惊恐不已。
“我们只能出声喊着‘得点灯找出大蛇,救出掌柜’,但没人站得起来。”
“连您也是吗?”
阿近一问,这名大汉有点忸怩。
“我……”
“应该不至于完全无法行动吧?”
身为老练的山老大,富半对山里可能发生的状况及和山神有关的事,拥有丰富的知识。他的胆识不同于金井屋那群江户人,理当不致吓得无法动弹。
“我心想……就算大呼小叫也没用。”
阿岛闻言发出一声“哗”,浑身直打哆嗦。
直到天亮后,阳光照进屋内,金井屋的人们才恢复活力,展开行动。不久,井边响起女侍的尖叫声。
富半已猜出发生何事,便将众人留在现场,独自奔向井边。
房五郎倒卧在干涸的水井旁。
“旱先生将他吐了出来。”
房五郎面无血色,通体冰冷,但一息尚存。只是,他身上一丝不挂。
还有……
“他的体毛……”
“毛?”阿近和阿岛异口同声地问,“怎么啦?”
“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的头发、眉毛、胡子、腿毛,一根不剩,全身光溜溜。
毛全没了……阿岛怔怔低喃。
“变得光溜溜的?”
接着,犹如火山爆发,众人哄然大笑,笑得挺身后仰、捧腹连连。
忍不住笑出声的阿近,觉得有点歉疚。她出言警告“阿岛姐,别这样”,阿岛仍笑个不停。
“对……对不起。”阿近自己同样边道歉,边笑到流泪。
“哪里……其实我也吓一大跳。”富半掩不住笑意。
“现下房五郎掌柜情况如何?”
“今天早上终于醒转,似乎没大碍。”
房五郎能清楚与人应答,手脚也行动自如,只是对遭大蛇吞噬的经过不复记忆。
“那么,他也不记得全身毛发消失无踪喽?”
据说房五郎无比慌乱,不知自己发生何事,周围的人也不知该怎么向他解释。
好不容易止住笑的阿岛,又扑哧一笑。
“睁眼一看,全身光溜溜。”
“阿岛姐实在坏心。”
“是是是,真对不起。”
富半带着平太离开金井屋,在目前住的旅馆歇脚。平太没有需要医治的伤,吃完饭已睡下。
听到这里,阿近心里只挂记着一件事。
“那旱先生呢?”
富半刻意装得一本正经,那是懂得喜怒不形于色的成熟大人,真正开心时的神情。
“回来了,和平太在一起。”
“是小平说的吧?”
“嗯。他像个大人般,把旱先生训了一顿。”
——不能做那种事。
“平太还担心地劝告,你这次一定会被收伏。”
平太说话的模样仿佛清楚浮现眼前,在场三人都轻松一笑。
富半大手往脸上一抹,卸下肩上重担似的嘘口气。
“小野木刚发生骚动时,我简直吓坏。旱先生要是一直附在平太身上,稍有差池,平太恐怕会小命不保。之后,旱先生随平太到江户,且一直陪着他,我才明白,旱先生已和他成为好朋友。一旦分开,他俩都会很寂寞。”
察觉此事后,富半仍会担心平太日后的出路,但已不再那么烦恼。江户是个大地方,跟小野木不同,总会有办法的。
“所以,你们还一块去看水艺表演,对吧?”
富半一阵惊慌:“平太那小子,连这种事都说啦。”
虽然对水艺表演者很抱歉,但阿近也想一起欣赏。
“不过,我就是太放心了,平太才会遭监禁,吃足苦头。”
“是金井屋不对。”阿岛毫不留情地批评,“要是肯好好听小平解释,恭敬地请求旱先生,哪会有问题?像我们就没遇上任何困扰。”
金井屋方面表示,既然发生这种事,便无法再收留平太。所以,富半打算带平太回小野木。
“在那之前,我想向照顾过平太的各位道谢。”
阿近向富半提起房五郎带走平太时,伊兵卫那句谜样的话。
“那么,府上的老爷早看出这点。”
平太要是又在金井屋遭受不当对待,旱先生绝不会坐视不管。
“叔叔对平太的出路,估计已有想法。”
阿近并拢双膝,重新坐正。
“富半先生,这次可否正式将平太交由三岛屋照料?能不能请您帮忙征求金桥村长的同意,就说神田三岛屋的店主伊兵卫,会担任平太的监护人,妥善照顾他。”
阿岛目光炯炯,倾身向前。
“小平应该希望留在江户吧?要是带旱先生回小野木,只会旧事重演。”
富半并未考虑太久,眼神放柔道:
“其实,若能取得同意,平太也想待在这里工作。”
厨房的茶柜后方,传来一阵声响。三人转过身,发现新太跌倒在地。原来他一直躲着偷听,刚要站起脚却麻了。
“太好啦,小新。”阿岛歌唱般唤道,“又能和小平吵架喽!”
新太腼腆地笑着跑开。
不到一个时辰,平太便重返三岛屋,富半也起程回小野木。
镜开[正月十一日取下镜饼煮成杂煮或汁粉吃的一种仪式。]当天,平太与新太比赛谁汁粉[以年糕或白汤圆连同红豆汤一起煮成的甜点。]吃得多。虽不清楚旱先生的喜好,阿近仍在房间的水缸旁供上一小碗汁粉。隔天早上一瞧,碗里是空的,看来她并不讨厌甜食。
暂时没收到小野木的任何消息,富半也没再现身。平太在三岛屋学习工作,和新太一起忙碌,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新太似乎已获得旱先生的原谅,一个下着冰雨的早晨,他面向水缸说“今天很冷,我帮忙加热一下吧”,恰巧被阿近撞见。
不久,小野木捎来一封信。
寒冬时节,山上工作繁忙,富半无法离开小野木,才以信件联系。信中附上一张金桥村长写的漂亮的同意函,正式将平太托付给三岛屋伊兵卫照料。
“太好了。”嘴上虽这么说,阿近仍有些担心,“不过,这样就暂时不能回小野木,见不到爹娘,你想必很难过吧?”
平太相当坚强。短短时日,他已有十足江户伙计的派头。
“即使回去,爹娘也会因为我而抬不起头,根本一点帮助也没有。等在江户赚点钱,我会寄生活费回家。”
最近,从事人力中介的灯庵老板再度造访三岛屋,似乎是伊兵卫主动找他来。只见他直接走进伊兵卫房间,两人展开密谈。接着,他躲在暗处偷偷观察平太替提袋店的师傅送便当、劈柴、打扫,种种认真工作的模样。
遇到阿近时,他出声打招呼“噢,大小姐”。
阿近客气地与他寒暄。
“决定那孩子的出路前,这个故事仍会继续,所以下一位要说奇妙故事的人,我让他先等一等。”
真有那么多人在排队吗?阿近半信半疑。
灯庵老人也是个秃头。每次看到他,顶上总是无比油亮。
“灯庵老板,叔叔这次又拜托您什么呢?”
满头油光的老人,蛤蟆般咧嘴微笑,活像是神主。
“这您自己问他吧。”
阿近还想打听一事。
“我晓得不该问,却十分在意。不知金井屋是做何种生意?”
这名人力中介商倒是很干脆地回答“当铺”。
“金桥家靠小野木的珍贵木材发财后,在江户买下当铺的股权。金井屋算是金桥家的分家。”
接着,他突然以紧迫盯人的口吻规劝道:“假如你心想,什么嘛,原来是借钱收利息的,而露出鄙夷的神情,那可不行。何况,做这行的越讲求伙计的礼仪越好。”
房五郎并非真的那么坏心。
“江户人不习惯地方神明,没当一回事,才会犯下大错。你可不能笑话他,毕竟谁也不晓得自己会因什么缘故触怒神明。
“尤其你专门聆听、收集不可思议的故事,就更有可能。”
一长串的说教后,他又像只喝醉的蛤蟆般咧嘴一笑。“房五郎掌柜也记住了教训,对手下温柔许多。”
“谢谢您的指教。”阿近低头行一礼。
几天后,伊兵卫将阿近和平太唤进房里。
平太微微缩着身子,阿近也颇为吃惊。
“让平太继续待在三岛屋里,哪里不恰当吗?”
“平太没有哪里不恰当,我们也是。
“但对旱先生恐怕就不恰当了。”伊兵卫说。
“平太,你之前提过,旱先生希望去有更多水的地方吧?”
平太不安地望阿近一眼后,点点头。“是的。”
有更多水的地方,便是需要旱先生的地方。
“所以,我想出一个办法。”
伊兵卫脸上浮现笑容,活像个顽童。
对平太问道:“你想不想当船夫?”
江户的船夫,是以轻舟或小型货船运载客人或货物,往返河川及运河,也从事用屋形船或烟火船为人们提供娱乐的工作。
“或许在地处深山的小野木无法想象,但在江户,水路便如同陆路,包括那些狭窄的运河与大川。”
伊兵卫的一名棋友在深川担任小型货船的船老大,询问能否让平太到他那里工作。
“平时是载运酱油和盐的货船,不过,深川那一带船家的使命不仅如此。神田这边位处高地,你们一时可能察觉不出其中的秘密。他们那一带是填海造地而成,每次下大雨就会积水。衙门在本所深川备有名为‘鲸船’的特别船只,会在淹大水时出动救援,或加强沿岸的巡防,肩负重要的任务,因此需要本领高强的船夫。
“你要不要试试?
“何况,你有旱先生这样的得力伙伴。”
的确,有旱先生在,遇上暴风雨,想必她会助平太一臂之力,让船夫安全行船。万一淹大水,她也会很快把水喝光。
阿近恍然大悟,那是一处需要旱先生的地方。
“一开始先见习。船夫个个脾气都不太好,起初会比较辛苦。那是没男子气概便难以胜任的工作,不过,我认为你有这能耐。”
阿近望着平太。平太仍缩着身子,但表情已和刚刚不太一样。
“老爷,您觉得我这么做,旱先生也会高兴是吗?”
伊兵卫调皮地挑动双眉:“我不知道。你向旱先生问清楚不就行了?”
那个有双乌黑大眼,下巴抬得老高的女孩,不晓得会怎么回答。
平太考虑整整一晚,似乎还与新太讨论。
隔天,他答复伊兵卫:
“我想当船夫。我会好好努力,日后成为一名真正的船夫。”
后续的接洽事宜,由灯庵负责。平太没和三岛屋众人道别,便直接前往深川。
阿近终究没能和旱先生见上一面。
那天用晚饭时,伊兵卫难得喝起小酒,说是要为平太祝贺。
“旱先生若不排斥海水,我还能安排平太当渔夫。”
他口吻优哉地开心道。
“我也想过让平太去品川那一带的‘滨座敷’。即使是大潮的日子,也能享受退潮捞捕的乐趣。”
“叔叔真是的,满脑子怪主意。”
阿近和阿民相视而笑。
“不过,我有点在意一事。”
阿民露出慈母般的眼神。
“平太和旱先生今后会一直在一起吗?不,应该说,他们一直在一起好吗?”
人与神明。旱先生虽小,好歹是神明。
“总有一天会分开的。”伊兵卫应道,“等那孩子长大,会受身边女孩的红衬裙吸引时。”
因为神明讨厌人类这股俗味。
“但为此感到难过,倒是没必要。人与人之间,原本就会分分合合。”
“同样地,旱先生在需要她的地方落脚后,即使与平太分离,应该也不会再感到寂寞。”
阿近自然地露出微笑。她眼前浮现一幅画面,一名白衣女孩,对平太挥手道:
“往后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能过得很好。”
再见了。
面对分别,最痛苦的非新太莫属。平太离开后,他意志消沉,教人不忍目睹,收拾那已无用处的水缸时,还频频叹息。
看来,多年后这故事才会有真正的结局。待平太能独当一面,潇洒地驾着他的船,让三岛屋众人搭乘的那天。
“到时不管平太驾的是什么船,我们都要坐屋形船。把美食佳肴通通搬上船,大快朵颐一番。”阿近鼓励新太。
新太听完,偷偷告诉她一个秘密。
“小平曾让我和旱先生见面。”
旱先生半夜进入房间水缸时,新太见过她。
与先前那次吓得半死的体验截然不同,平太催促新太:
——旱先生准许你见她了。
在那没有灯光的房间,新太惴惴不安地往水缸里窥望。
“是怎样的女孩?”
阿近凑向新太耳边,悄声问。新太也压低嗓音,但仍难掩喜色,指手画脚地形容。“眼睛又大又圆,两颊像雪一样白,剪齐的头发在前额柔顺地摇晃。”
可爱极了。
描述可爱的事物时,说话者也会变得可爱。新太的脸微微泛红,虽然有点难为情,却很引以为傲,阿近看在眼底直想笑。
水缸里的旱先生一本正经。
——噢,你就是那个想朝我尿尿,而受到教训的小鬼啊。
旱先生噘起小嘴,旋即笑出声。
那是宛如成千银铃作响的美妙声音。